靈猴之死

小時候，我家住在蒙山附近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這里四面環山，舟車不通，村民們非常貧窮。爺爺是大隊里的護林員，養了一只褐色的猴子。

這是一只身材高大的雄猴，性情兇猛，但非常通人性，對爺爺言聽計從，還常常幫助爺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有一次奶奶有病，吃了很多藥都不管用，也是這只猴子在爺爺的指點下，從懸崖絕壁上采到了一棵野生的百年靈芝，醫好了奶奶的病。從這層意義上講，這只猴子還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因此，爺爺管它叫靈猴。它在我們家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爺爺從來沒有把它當做一種普通的動物來對待，而是把它當成家庭中的一員。

9歲那年暑假的一天，我和靈猴在山溪邊釣魚，村里有個叫曹虎的孩子來到我身邊要和我玩。曹虎比我大兩歲，長得胖墩墩的，虎頭虎腦，力氣大，村里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對手。他父親是我們村的村長，他仗著老子當官，常常欺負我們這些小孩。

曹虎從兜里掏出一個鳥蛋大小的玻璃球在我面前炫耀，說是琥珀，里面有蒼蠅，我眼饞得流口水，討好他說：“哥哥，借我玩一下好嗎？”“不行，除非你叫我爹！”曹虎狡詐地沖我笑著道。“是真的嗎？”雖然我心里很不情愿，但一顆童心畢竟禁不起這個神奇玩具的誘惑?！爱斎?！”曹虎信誓旦旦地回答?！啊蔽屹M了好大勁，才從牙縫里擠出來這個字?！肮?，你這傻瓜，我騙你的，”曹虎似乎感到占了很大便宜，得意地沖著我道：“想要玩這個東西，沒門兒?！薄安芑?，你這個混蛋！”剎那間，我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沖著曹虎大聲罵道?！澳氵@個小兔崽子，還敢罵人！”曹虎不由分說，上來揪住我的頭發便要教訓我。于是，兩人便廝打起來。在這場較量中，我又怎么能是曹虎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我便被曹虎打得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然后，曹虎騎在我的身上，邊用拳頭揍我，邊罵道：“你這個狗崽子，我看你還敢跟我過不去！”我痛得號啕大哭，不住地求饒。但曹虎似乎還不解氣，繼續揍我。正在這時，只見靈猴一個彈跳沖上前去，將曹虎從我身上掀翻在地，接著傳來曹虎那撕肝裂肺的慘叫。待我爬起來看時，只見曹虎的臉上、手上共出現了二三道傷痕，鮮血正順著曹虎的前額往下流。我嚇壞了，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撒腿便跑。靈猴也跟在后面，慌慌張張地朝家中跑去。

當我們跑回家里時，父母干活兒還沒回來，爺爺正在家里織漁網。他看到我和靈猴氣喘吁吁的慌張模樣后，便問我出了什么事。于是，我便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了爺爺。爺爺尚未聽完，便嚇得臉色都白了。他找來鞭子，示意靈猴跪下，便狠狠地抽打起來。可憐的靈猴頓時被打得皮開肉綻，發出了聲聲慘叫。我第一次發現爺爺對靈猴竟出手這么狠。后來，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爺爺方才住手，流著淚指著遠處連綿起伏的森林對靈猴說：“你快逃命吧，永遠不要再回來?！膘`猴仿佛像懂了爺爺的話似的，一個跟斗翻上柵欄的圍墻，便迅速消失在叢林中。

果然沒多久，只見村長領著十多個本族的兄弟來到我們家找爺爺興師問罪。村長的兒子也跟在后面，耷拉著腦袋，臉上、手上都包扎了紗布，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威風。盡管爺爺、奶奶和父母親賠了很多不是，并承諾賠償醫藥費，但村長仍然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是要我們把猴子交出來，由村長親手殺了它，替他兒子報仇。后來，爺爺跪下了，對村長說：“看在左鄰右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分上，饒了猴兒吧。”村長蠻橫地告訴爺爺，這就是他們的底牌，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見此情景，爺爺只好如實地對他說，“靈猴早就跑到山林里去了，根本找不回來，如果你們有本事就自己去逮吧！”村長不信，領著那十多人將我家翻了個底朝天，可連根猴毛也沒找到。最后，村長惡狠狠地對爺爺說：“老東西，別?；ㄕ小Ｖ灰易サ竭@只猴子，非殺死它不可?！比缓螅瑩P長而去。

這件事就這樣暫且擱下了。一連過了四五天，沒有一絲靈猴的消息。我們全家人都在默默地祈禱：猴子呀，千萬不要回來。爺爺欣慰地拿起那根沾滿靈猴鮮血的猴鞭，自言自語地說：“如果猴兒記仇，不回來該多好！”但災難還是悄悄降臨到靈猴的頭上。

大約是六天后的一個深夜，我們一家人都睡熟了，忽然被院子里一種異樣的聲音驚醒，接著傳來發自靈猴的熟悉的叫聲。爺爺心頭一緊，一骨碌爬起來，但他還未來得及開門，外面便傳來了一陣“哈哈”的笑聲。爺爺開門一看，只見外面十多個人舉著火把，可憐的靈猴的前后爪已被用繩子捆了起來，正急得“哇哇”大叫。原來，狡猾的村長已安排了許多人埋伏在我家周圍，專門等靈猴自投羅網。爺爺急忙趕上前去和他們交涉，希望他們能放靈猴一馬。村長的弟弟陰陽怪氣地對爺爺說：“你想得挺美，可我侄子的仇怎么報呀？過一會兒等我大哥來了和他商量吧！”大約過了一刻鐘，只見村長披著衣服，小跑著趕了過來，手里拿著一把殺豬用的尖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透著光芒。他看到靈猴后，兇狠地撲上去說：“你這個畜生，今天我非挖出你的心來下酒不可！”正當村長的尖刀逼近靈猴咽喉的瞬間，突然靈猴掙脫了繩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利爪向村長的手抓去……“唉喲”，隨著村長的一聲慘叫，他的手上頓時出現了幾道傷痕，刀也掉在了地上。原來，聰明的靈猴趁人不注意，用牙將胸前綁手的繩索咬斷了。村長咬牙切齒地對身邊的人說：“不用怕，它的腿綁著，跑不了。你們誰給我殺了它，賞五塊錢！”接著，就有幾個重賞之下的“勇夫”提刀趕上前去，但很快全都敗下陣來，臉上、手上到處都是傷。見此情景，我差一點笑出聲來。只見靈猴用一雙利爪在空中到處亂舞，眼睛里閃著仇恨的光芒，令任何人都無法靠近。村長在一邊氣急敗壞地說：“快去抱柴火，給我用火燒！”周圍的幾個人聽到命令，便迅速去抱柴火去了。我嚇得哭了，大喊：“你們這些烏龜王八蛋，不能燒死它！”當時我雖然年紀還小，但也知道，如果用火燒，靈猴必死無疑。正當那幾個人準備用火把將圍在靈猴四周的柴火點著時，只聽到爺爺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且慢！”只見爺爺撿起地上的尖刀，大步走到靈猴身邊，沖著靈猴說：“猴兒，你回來干啥？來領死吧！”這時的一幕令我終生難忘：只見靈猴將脖子仰起，用一雙平靜的眼睛看著爺爺手中的尖刀緩緩插進自己的咽喉。剎那間，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濺在爺爺的手上、臉上，爺爺頹然昏倒在地上。“靈猴，你不能死！”我掙脫了母親的手，一個箭步撲上前去，抱起靈猴脖子哭著說：“你還要幫我捉虱子，陪我釣魚呢……”這時，只見靈猴將右臂艱難地抬起，將那只毛茸茸的、握緊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中，慢慢地松開……忽然，一顆圓圓的玻璃球滾落在我的手心里。然后，它便安詳地閉上眼睛。

剎那間，我只感到天塌地陷。原來，靈猴之所以中了埋伏，是因為給我送那顆它強行搶來的、凝聚著我童年時代巨大屈辱的玻璃球。

摘自《課外閱讀》200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