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麥田的人

軟弱的綠色遮不住沙地裸露的蒼白，穿過這片麥田的人把清晰的腳印留在某一株尚未分蘗的麥苗身邊。看不出腳印曾經向何處延伸，麥地周圍，沙地的每一次舒展都是一個方向。

第一次站在沙地邊上，我面前的腳印讓我不敢再抬起腳步，我不知道誰把腳印留在空曠的麥田里，他離開這里之后，沙子慢慢地合攏，腳印邊緣持續模糊，越來越小，讓站在這里的我以為此前一個孩子曾經穿過麥田，最終不知去向。

讓我停下腳步的，是落在麥田中間的一群野雞。小路和麥田之間，隔著一溜稀稀拉拉的蒿草，我看見麥田中間的野雞時，野雞同樣看見了路上行走的我。我們之間可視的距離變得纖細易斷，雖然在距離的另一端它們安之若素，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但這種距離已經被敵意和警覺繃緊。

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停在路邊。我的停頓使麥田里的野雞稍感驚詫，它們慢騰騰地向地邊走去。距離受力拉伸，我以呵護的心情小心地站在這一端，而我不知道另一端受力的極限。走在最后的長尾巴野雞是它們中最有職業道德的一只，前面的野雞相繼鉆進蒿草地后，它是唯一等待我走開的野雞。它在麥田邊站了一陣子，左顧右盼，看樣子還在罵人。我不能告訴它們，如果我是這片麥田的主人，你們也要讓我滾蛋嗎？當別的野雞找到了各自安全的藏身之地時，好了，閃吧，這只長尾巴的紳士似乎這樣想，很快消失在和它同樣膚色的蒿草地里。

越過路邊稀稀拉拉的蒿草走進麥田，麥苗間大塊沙地上，野雞的爪痕明確而隨意，只有體內儲存了足夠種子的野雞才會留下這些凌亂的印跡。綿軟的沙地承受不了野雞碩壯的身體，當它們開始大模大樣地走到麥田中間時，我在遠處最先看見的并不是它們，而是一只慌慌張張的灰兔。這只灰兔到手的午餐被野雞搞砸了，它顛動的屁股帶動我的目光，慢悠悠地消失在蒿草之中。

麥田北面，是連片的蒿草和蘆葦。我穿過麥田，來到蒿草地邊。蒿草已經干透，依然翠綠的是蒿草叢中那些緊貼地面的植物，依靠大地的體溫，借助頭頂蒿草的遮擋，它們以匍匐的姿態躲過了來自高處的嚴寒，成為灰兔大雪來臨前最豐厚的一筆財富。守在溫暖的蒿草地里，灰兔的手指大概剛剛從嘴上放下，還沒有來得及再一次清點小小的幸福，又被蒿草里的腳步聲嚇跑了。我看見它的時候，它跑得只剩下白色的尾巴了。

我感到奇怪的仍然是那群野雞。我憑借印象數了數，它們大約有12只，絕大多數是短尾巴的雌性。剛才我看著它們一只接一只走進這片蒿草里，我跟隨爪痕來到它們消失的地方，按照最后隱沒的羽尾指明的位置進入蒿草地，卻連它們的影子都沒有看到。清晰的爪痕仍然留在麥田里，我的腳步是錯開的，舍不得損傷那些纖巧美妙的圖案。如果蒼白的沙子也不想粗暴地將它們抹去，那些纖巧的爪痕會存在下去。如果我有機會再路過那里，我不一定看見長尾巴紳士護衛的成群的野雞，卻最少能看到它們留在麥田里的痕跡。

蒿草地后面，是淡黃色的蘆葦，蘆花大都被深秋的最后一陣風帶走，僅有的幾抹灰白，是跟隨蘆葦一起翻越季節的蒼茫之色，是雪后的雪，是花后的花。

我在一叢蘆葦前停下腳步，驚喜地發現我又一次和這叢蘆葦相遇了。藍白相間的小鳥了解每一束蘆花，現在，蘆花失去了雪白的高貴色澤，我卻沒有看見小鳥第二次降落在蘆葦的梢頭。

在蘆葦后面的草地上，我遇見一個放牛的老漢。我對野雞的好奇讓他誤認為我是一個套野雞的人。他聽了我穿過麥田跟蹤野雞的復述，感到十分好笑。他告訴我，收油菜收麥子的時候野雞正抱窩，莊稼人把野雞蛋撿回去讓家里的母雞孵，野雞兒子倒是孵出來了，一眨眼，跑進草里不見了，哪里去找？我想起麥田里的腳印，我是剛剛跟隨野雞穿過麥田的那個人，現在坐在河灘的草地上聽放牛人講野雞的故事，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個人正站在野雞出沒的麥田邊上。他穿過麥田，看到野雞的爪痕，看見我的腳印，他站在暗褐色的蒿草邊茫然地向這邊張望，他不知道野雞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我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