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呼倫貝爾草原兜兜風

通往草原深處的那條路到底有多長，來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從網友們拍的照片上看到它的時候，心里被老大不小地震撼了一下。藍天低垂著向頭頂壓下來，云一大朵一大朵地仿佛就要夠著鼻尖，公路時而彎曲時而筆直地延伸到天盡頭。公路兩邊的青青草原遼闊無邊，用老舍的話說是“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當我終于坐上出租車，奔著天邊疾馳而去的時候，我情不自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嗨，草原你好，我與你赴約而來，來實現二十年前的夢想了。二十年前，中國的旅游業尚在啟蒙階段，參加工作三兩年的我口袋干干癟癟，在“一碧千里”的草原上騎馬兜風的夢想，曾經被很多朋友善意地取笑，笑我浪漫千里，單純無邊?？晌沂钱斦娴摹?/p>

用二十年的時間來實現一個夢想應該不算晚。雖然如今我的口袋里已經有了點內涵，但還遠遠沒有鼓起來，所以下決心出發以后，我選擇了一種比較慢的旅途方式，一路上換了四次交通工具，花費了一天兩夜的時間才抵達目的地——通往夢想的路途費盡周折的辛苦，讓我對眼前的風景倍加珍惜。

人哪，說到底是有點賤毛病的，越是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往往越不拿著當回事兒，我也不能脫俗。而且當身臨其境之后，夢想觸手可及的時候，我心里還升騰起一個更加俗氣的欲望：我一定要在這條通往天邊的公路上親自體驗一番駕駛的樂趣。司機師傅微微一笑，見怪不怪地滿口答應。我沉浸于沾沾自喜之中，至于“在草原上騎馬兜風”，我一點都不著急——夢想就在眼前，我得放慢一點腳步，好好享受一下實現夢想的過程。

過了陳巴爾虎旗政府所在地的巴彥庫仁鎮以后，草原顯得更加遼遠，風景也逐漸豐富起來。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把草原清新的空氣深深地吸進肺腑。昨夜電閃雷鳴疾風陣雨，一清早起來卻風輕云淡。這讓我心里有了小小的遺憾，我其實挺盼望那些大朵大朵棉花垛一樣的白云翻卷著壓下來，與云彩下面糧倉一樣潔白的蒙古包，與及時而在碧草上冒出來的羊群遙相呼應的——對，就是老舍所言：“給無邊的綠毯繡上了白色的大花”的羊群。

一群群白色的“大花”出現在視野中。河水或湖水都亮如玻璃，平如鏡子。青草長得正旺盛。來的火車上，認識了牙克石、博客圖、海拉爾的人，他們告訴我，最近半個月雨水豐盈，草兒瘋長，才有了現在這個樣子，“到處翠欲流，輕輕流入云際”。而在此之前，已經有整整七十五天沒有下雨了。（還是七十八天？我怎么想不起來了）我真佩服那位牙克石的矮個子阿姨記性這么好，也許無關記性，而是與生計息息相關吧，對于那些靠天吃飯的本分的農牧民們，對天氣的關注程度遠遠不是我們這些看天穿衣的人所能比的。

牛是最悠閑的，它們不愧是草原上最具紳士風度的動物，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嚼啊嚼，嚼啊嚼。又仿佛優雅而又有些傲氣的成熟女性，時而低首時而挺胸，時而臨水欣賞自己的影子，時而又駐足聆聽汽車的鳴笛。這是令人陶醉的一幅畫面，也是一種大靜大美大曠遠的境界——“這種境界，既使人驚嘆，又叫人舒服，既愿久立四望，又想坐下低吟一首奇麗的小詩。在這境界里，連駿馬和大牛都有時候靜立不動，好像回味著草原的無限樂趣。”

有羊群的地方，一定會有一兩個牧羊人，或騎馬，或騎摩托，不時地跑前跑后忙活著。羊兒們像不定性的淘氣孩子，走走停停，嚼嚼看看，邊吃邊玩，牧羊人驅趕完這個又去追逐那個，如果不去趕它們，它們肯定會忘了回家的路。而牛就老實憨厚、乖巧溫順得多了，不需要看護，更不需要驅趕，這也是牧民最省心的地方了。但如果有陌生人靠近它們，它們也會警覺地躲避，且擺出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大人不計小人過的高姿態。

那么馬呢？“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沒有駿馬奔跑的草原何以稱之為草原！而我對那些偶見的或獨自靜立或三三兩兩分散在草原上默然的馬兒一直覺得很奇怪，這種善于奔跑的生靈，如何就能如此安詳地享受這青青碧草呢？忽然，視野中出現了一團棕色的影子，拉著長長的戰線快速向我們奔馳而來。天哪，竟然是一群馬！草肥水美的季節，馬兒肥壯的身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們都驚叫起來。司機師傅立即減速，驚喜地說：“這么壯大的馬群真不多見，你們太有眼福了！”說話間，已經可以聽到前面駿馬嘶鳴的聲音了，馬蹄噠噠的聲音似乎也隨之而來。而遠處依然源源不斷地有馬疾馳而來。我的眼睛有些應接不暇，而大腦似乎不會轉彎了，一時竟難以估量這群馬到底有多少匹。

靠近公路的時候，領頭的馬放慢了速度，但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們都迷惑不解：如此龐大的馬群朝著公路奔馳而來，到底是想干什么？只見頭馬已經踏上了公路，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繼續往前走。難道馬群要集體過馬路？我眼前立即浮現出藏羚羊穿越西藏公路的情景，連忙讓司機在路邊停下車，拿著相機就朝馬群跑去。

馬群竟然真的是要穿過馬路。前面三匹馬穿過去之后立即加速，奔跑而去。后面的馬擁擠卻有秩序地跟上，毫無顧忌地踏上了公路。一輛摩托車從馬群之間的縫隙里鉆了過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是一個騎摩托車旅行的男人，我們的車剛剛超過他的時候，我特意仔細觀察過他，為他的勇氣而嘆服?？涩F在，我卻不能不埋怨他的魯莽，萬一碰到了哪怕是一匹馬，也會是車倒人翻的?。”绕鸩亓缪蛉哼^馬路時的聰明睿智、小心翼翼、謹而慎之，馬群仗著自己體型肥壯、馬多勢眾，更多了一種旁若無人的霸氣。

公路兩邊的車逐漸多了，還好，雖然有幾輛車在非?？拷R群的地方才停下，但總算對這些生靈有所避讓，我心中釋然了許多。只是非常非常遺憾，臨出發的時候來不及換相機，手中的卡片機沒辦法將這無比壯觀的群馬奔馳圖記錄下來。那時候我發誓，這將是我的卡片機最后一次陪伴我出遠門，下一次遠足，我一定喜新厭舊一次，將它送給女兒當玩具。

從緊張狀態中松弛下來，我才想到要看看這群馬的目標在何處？放眼望去，遠處一個不大的湖正泛著母親樣慈愛的波光，靜靜地等待著這群足足有上千匹馬的馬群前來歡騰嬉戲。不禁啞然失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而馬兒為了追逐草肥水美，竟然置危險于不顧，轟轟烈烈橫穿公路，讓我等路人大飽眼福，真是有幸！

回到車上，司機師傅給我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去年秋天，他的表弟帶著司機開著自己的寶馬從廣州回來探親，在草原他開車換司機小睡，結果撞在一匹橫穿公路的馬身上，表弟當場身亡，司機僥幸撿了條命。常開車的人都知道，越是空曠遼闊的地方越容易麻痹大意。我馬上打消了想親自體驗駕駛樂趣的念頭，還是對生命多一分敬畏吧，無論是對自己、草原上的生靈還是車上的其他人。

有人說，草原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一定有馬牛羊?？墒俏疫€要告訴你，草原上有水的地方還會有雞鴨鵝和魚，你信嗎？我們在一個小湖邊，看到了一座舊蒙古包，一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在默默地補一張白色的漁網。一條銹跡斑斑的小船泊在湖邊草地上。一大群鴨子和鵝本來相安無事地在湖邊空地上吃小魚，看到有人來慌慌張張地向湖里逃去，女兒追著去摸它們潔凈的羽毛，反而讓它們逃得更快。

地上有幾條活的黃鱔彎曲著身子亂跑，不知該往哪里逃，被我們撿起來拋進湖里。小伙子說今天打的魚全賣掉了，剩下這些小的和死的留給鴨子吃。蒙古包旁邊生著火爐，爐筒里斜斜地冒著煙。爐子旁邊有個簡陋的雞窩，一群母雞在安靜地啄食。蒙古包里傳來炒菜的聲音，鍋勺碰撞的聲音，濃濃的生活氣息在這個黃昏即將到來的時刻，若隱若現地飄蕩在遼闊的草原上，讓寂寥的日子也有了溫暖的色彩。

沿途有很多草原特色的景區，我讓司機師傅一概越過。那些經過精美包裝的旅游盛宴，我不感興趣，我要看的是真正的牧民生活。路邊還有很多散落的蒙古包，顏色都有些舊，我們又選擇了一處停下車?？吹搅擞H親的勒勒車，車上的鐵皮箱里裝著牧民的被褥衣物，也裝著他們的日月、春秋，和生活。

一條大狗靜靜地躺在勒勒車的影子上，遠遠地盯著我們看。一條小狗卻穩不住神，朝我們狂吠不止。一個頭發凌亂、衣著隨意的男人聽到狗叫從屋里出來，很和氣地跟我們打招呼，叫我大姐。他跟母親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沒有孩子。我請求他想拍幾張照片，他欣然同意，但特地囑咐我不要給他照。

母親是一位七十左右的胖胖的老人，臉膛被陽光曬得黑而發亮。他們的蒙古包里簡陋得有點寒酸，雖然老媽媽同意我進去拍照，但我舉著相機的手還是悄悄放下了。應該給他們的家足夠的尊嚴，我想。老媽媽的小孫女靈活地騎著單車轉來轉去，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知道孩子們都在哪里上學？學校離家一定很遠吧？平時需要騎車還是步行？

蒙古包的旁邊，是一座紅墻藍頂的磚房，這是政府為牧民們蓋下的。在公路兩邊，還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房子，有的才蓋到一半。司機師傅說，牧民中的大戶人家生活都很富足，牛羊成群，放牧擠奶都是雇人，資金周轉快，日子就寬裕。而普通的牧民就稍遜一些，生活在草原深處，畢竟交通不便利，新鮮果蔬食品的更新不那么容易，全靠一顆安定寧靜的心，不讓自己跟外面的繁華世俗的世界較勁。其實即便身處鬧市，日子過得再富裕，也是需要一顆淡泊的心來為自己的人生把握航向的?。?/p>

在另一個牧民的草場，我們見到了一對性格開朗的祖孫，他們的笑容比陽光還燦爛，笑聲比清風掠過草原還動聽。奶奶不會說漢語，小孫子也就八九歲的樣子，已經上學了，漢語說得還不錯。他那虎頭虎腦的小模樣，稍微有點卷曲的劉海兒，在金色的陽光下一笑就瞇縫到一起的彎彎的眉眼，都那么可愛。離開這些可愛的牧民以后我才想起來，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過失，我的行李包里有很多巧克力、飲料、餅干等小食品，去草原之前特意多準備的，竟然忘記送給兩個可愛的孩子了。坐在車上，我很久都不能原諒自己。

草原上的野花到處都是，有的零零星星裝點著翠色，有的成片成片地嬌艷著，蓋住了碧草的風頭。愛花的人只要停下車，往草地上一走就會有收獲。

很多當地女人都包著頭巾，彎腰在地里采一種野韭菜花，回家搗碎了加上鹽做成醬，就成了吃手扒羊肉的調料之一?？可匠陨?，靠海吃海，靠草原就吃花花草草了。我們幾個人從鐵絲圍城的柵欄里找了個稍大些的洞鉆進了韭菜花海中，花香頓時撲鼻而來，沁人心脾。隨之撲過來的，猜猜是什么？當然不是牛糞的味道，而是成群的蚊子。

女兒說，媽媽，我想在草地上打幾個滾兒，可我怕壓壞了這些花。女兒迎著風在草地上奔跑了好久還不過癮。看著她跑向遠處的身影，我忽然覺得那些圍攻我的蚊子也很可愛。

草原的黃昏真美，美得讓人覺得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唯有靜靜地坐下來享受這時刻，才會不辜負大自然對我們的無私厚愛。人在旅途，圖個什么？不就是如此的身心安寧、放松舒暢嗎？

我們的最后一站是騎馬場，這是我們的呼倫貝爾草原之行到達的唯一一處具有商業氣息的場所。本來計劃到室韋去騎馬，因為事先查閱的資料中知道那里騎馬價錢比較合理。但女兒實在按捺不住了，她說媽媽我要騎馬，在草原上騎馬，在一碧千里的草原上騎馬……

女兒這一路都在跟牛兒羊兒馬兒過不去，是那種愛得欲罷不能的樣子，“我可以去抱抱它嗎？”“我想去拍拍它?！薄拔乙?，它會不會踢我呢？”結果是沒有一個家伙踢她咬她，卻無一例外被她攆得到處逃。幸好，在如此遼闊的草原上，不用怕無處可逃。

以前有過兩次騎馬的經驗，但都是由馴馬師牽著馬走，哪里敢讓馬跑起來。這次在馬鞍上一坐好，身后的小朋友便策馬飛奔。我覺得自己高高地被懸在馬背上一樣，身體失去了重心的吸引力，心仿佛整個都被掏空了，什么都顧不上了，只覺得屁股被顛得生疼，掛在脖領的墨鏡掉了都沒有覺察到。直到馬兒掉頭的時候才稍稍適應了些，看來，想真正會騎馬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我和女兒都相信，只要給我們時間，我們一定能夠駕馭得了它。從馬背上下來的時候，我摸到了硬硬的馬的脊骨，保護我們的馬童就是坐在馬的裸脊上的，他們都是真正的草原之子。

如愿以償地在中國最美的草原上兜了一天的風，那種愜意和滿足從心底往外漾。旅途的勞累在這一刻仿佛化作了天邊的云朵，在藍天下悠然地飄向遠方。一路上我們都開著車窗，風始終是我們最忠實的旅伴。在這“大美至簡，大綠無疆”的大環境中，隱隱地有些許寂寥。我知道這里的冬季漫長，當白雪皚皚之時，可以想象“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觀，天底下一片銀裝素裹的妖嬈與圣潔。那時候驅車來草原，會不會更寂寞？而能夠耐得住大寂寞的草原人民，又有著怎樣堅韌、隱忍而剛毅的心？

草原的夜晚總是姍姍來遲。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告別草原返回市區。車里很安靜。我們把對草原的留戀，都藏在各自的心里，同時收藏起來的，還有“呼倫貝爾”的美麗傳說。相隔甚遠，下一次相見不知要等到何時，我忽然想到《遠距離愛情》中格萊特和艾琳分別時一句肉麻的臺詞：“我已經開始想你了?！辈唤麊】谑?。

是啊，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