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出生在江海岸邊的一個小村莊。村莊很小,被堤岸包圍著。堤里,莊稼很好;堤外,是滾滾的長江水。這里是新圍墾的土地,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過來。村里人性情各異,可都很勤勞肯干,相處倒也安寧團結。花出生在七十年代末,那是個鮮花爛漫的春天,父母因此為她取名春花。不過,多數人不這么叫,把春天的春給丟下,就叫她花。也許這樣叫愛憐她嬌媚,也許就是圖個順口簡潔。不得而知。
花小學畢業,文化程度不高。她天性不怎么喜歡讀書,在校期間成績總是馬馬虎虎。那會兒家里父母總是愛吵架,鬧得附近鄰居大家都不得安寧。
“孩子頑皮你也不教育。”父親喜歡大嗓門。
“你難道不是他們的父親嗎?”母親也不甘示弱。
“叫你管就管。不叫管的時候話倒蠻多。”父親蠻橫。
“我想管就管,關你什么事。”
父母的爭吵,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母親很無知,感情又不細膩,即使她長得漂亮也得不到父親的喜歡與尊重。父親幾句話后就對母親拳腳相加。花一點也不同情母親。父親對花是極其寵愛的。
花長得很漂亮,可就是識字不多。
“花長大了一定要嫁個好老公疼你。”
“什么是好老公?爸爸是嗎?”
這個時候父親就哈哈大笑:“你媽那德行,能有什么好老公?”花也跟著父親笑了。
平素,無論花做什么,母親總是顛三倒四反反復復地說個沒完,花心里煩透了母親沒有邊際的嘮叨。
花開始上班那年不滿16歲。她在一家手套廠做工,一個車間里的姐妹很多,花很賣力地加工著,速度和質量都不比別人差。她找到了在學校里沒有的滿足感。她覺得人一輩子就這樣把手套做下去,其實也很幸福。
花長得漂亮,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都能引來一些目光。
“花,你的信。”
“不會吧,我怎么可能有信呢?”
花接過一封信。只見信封上寫著“小花收”。一眼就知道對方是陌生人。怎么只寫小名呢?一定問了別人吧?
“花收到情書了?”一個姐妹玩笑著說。大家好奇地圍過來要看。花是個率直的女孩。她干脆把信給了大家說:“你們給我念念吧。”
果真是情書。
“今天我看到了那個男孩子,很帥氣。你跟他蠻般配,談談也不錯。”
“人家才16歲嘛。”
花嘴上雖這么說,被大家說得還是有點心動了。她想回信了,可是她那小學的水平,能寫出什么東西呢?整整一個晚上,她反反復復睡不著。一大清早,她跑來朝我膩歪:“姐姐,你高中畢業,給我回回這封信吧。”我一聽樂了,忙說:“好呀,不過你得隨時準備把他讓給我。”“好,姐姐只要喜歡,妹妹就把他讓給你。”“不許哭鼻子?”“嘻嘻,姐姐大了,妹妹還小,有的是時間找男人。”“那好,我替你寫。”
我拿了信紙,東拼西湊寫下四五百字,自己看了都覺得好笑,寫好就給她了。花看了又看,開心地問:“這和歌詞差不多嘛?”我嬉笑著:“就是呀,你以后不會的話,就抄歌詞吧。”
從那以后,花就買下了好幾本歌冊子,開始了她的談情說愛。
據我無意得到的消息,那男孩叫雷,性格很開朗,很討女孩子喜歡。
他開始和我們在一起玩。甜蜜寫在那兩個無知青年的臉上。我心里小覷他們,就這樣暗稱他們無知。一次我離開他們轉身回家時,聽到花對雷說:“你和她很會講話嘛。是不是喜歡她呀?”我知道花指的是我。這個小丫頭,吃醋也不該吃到我的頭上。她那雷,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花與他的文化素質都不怎么樣,我喜歡有知識有文化的男孩,怎么可能去找個小學或者初中還沒有畢業的小刺瘌頭呢?花愛打扮,雷也較為時尚,而我是個大大咧咧的胖女孩,自然對外表不怎么在乎。他們在一起,真的很般配。
“花,下班了嗎?”雷過了沒多久就已經把車間當成自己的家,直進直出了。“來了。”清脆的嗓音透著幸福,常常一起下班的我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各走各的了,也許都忙著各自的戀愛課程吧?
秋天是成熟的季節,江堤上的樹葉開始紛飛,大雁慢慢往南棲息了。
雷天天送花回家,兩輛自行車在江堤上穿行。下了車后,就相擁而行。“花,嫁給我吧!我也許不一定會讓你多么富有,但我一定能讓你過上最幸福的日子。”花傻傻地點著頭。
花帶著雷去了她家。父親看到未來女婿對女兒體貼入微自然不反對的,只有母親叨叨不休一百個不放心。“這個雷是干什么的?家庭富裕嗎?他有沒有一份技術?”
花不想聽媽媽老這么嘮叨,她太想有一個自己的家,她設想著,在那里,一定會得到屬于自己的自由。大約又過了幾個月,花把雷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就這樣,他們連個結婚儀式都沒有舉行,花就成了雷的媳婦。
花開始了幸福的生活,每天小夫婦恩恩愛愛。花的肚子也一天天隆起來了。婆婆就把靠東的房間給了他們。本來這樣和睦過日子也很不錯,可花的性格直率,說話直來直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得罪了她的婆婆。婆婆本來就有戀子情結,他們夫婦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兒子做什么事,都怕吃虧。花喜歡撒嬌,因為不懂得隱藏,有時候房門沒關就嬌滴滴地對雷黏糊起來。
“雷,我肚子里的寶寶要喝水,到外邊給我倒點水。”
“雷,我肚子里的寶寶餓壞了,在蹬肚子呢。”
婆婆在隔壁聽到這些,恨得咬牙切齒,第二天就拉兒子私下說:“你把她慣壞了,不能就這樣讓她使喚,我那時候懷孕都是自己做,憑什么你都要受她指使。”
可兒子偏偏什么都聽花的:“老婆,來了。”
雷快樂的樣子讓婆婆更加不舒服。婆婆其實并不怎么老,她也是剛20歲那會就結婚有了兒子。沒媳婦的時候,也喜歡和兒子玩一會,現在有了媳婦,連說話也沒那么多的自由了,而且總看到兒子快樂地為媳婦服務,伺候媳婦像服侍女王那樣跑前跑后,氣便越積越厚。
花有一段日子沒回娘家了,她想回去看看。于是雷騎著車,帶花回家。到家了,門卻關得嚴嚴實實的。花看到后宅的袁媽走過來就迎上去:“袁媽,你沒有看到我媽嗎?”袁媽對花說:“花呀,聽說你媽走了,不回來了。你爸又打她了。”花一聽,心就緊了一下。她仿佛知道了些什么。
她是個想怎樣就怎樣做的人,雖然是個大肚子,她還是不顧雷的竭力阻攔,一個人蹬著自行車趕到了她舅家。舅媽一看花來了,熱情地招呼:“花,可把你舅想死了。今天來了,就好好陪陪他。”“舅媽,我媽呢?”花一向不會客套,開門見山地問。“你媽呀?她就在南邊上,靠西河路北第三家。”“舅媽,謝謝你,我走了。”花急著要找媽,頭也不回一路蹬去。
西河邊路北第三家很好找,一排路頭的三間瓦房,還算可以。
“花,你來了。”
那是我的媽嗎?花看到媽心就有點酸。
“嗯,我快生了,你過來一陣吧。”
“哦,我去拿幾件衣服。”可是媽不會騎車,自己又是個大肚子,騎車子本來就犯了大戒,怎么會帶得動她?媽略有所悟,立刻拉了她一把。
“等他回來帶我去,你先進家坐會。”
也只好這樣。花進了媽的新家。她打量起來。一套家具是新的,一臺新的黑白電視機。看樣子,媽的生活還算不錯,比和爸在一起時要好。不去管了,只要他們都好。
傍晚時分,和媽生活的他回來了。從內心里說,花對他沒有好感。他長得有點猥瑣,不如父親那么輪廓鮮明。說話也不是很干脆,腳還稍有點跛。
“媽,咱們走吧?”見媽媽還沒要走的意思,花不耐煩地去催她。
“好,馬上就走。”
花推出了車子,那個跛子也推了車。就這樣一前一后,慢慢趕了十多里,花帶著母親和他回了自己的家。天色已經很晚了,花還是沒有要留下那個跛子的意思,于是他也就一個人原路返回去了。
花這才發覺,大家都有點拘謹了。因為家里又多了個人,而這個人是她的媽媽,她又不太會說話。家里只有兩間臥室,媽媽自然和她睡一個房間,雷有時候也睡到婆婆那里去。媽媽在這個對于她來講陌生的地方,也不會做什么,就是陪著女兒,女兒和婆婆之間微妙的關系,讓她覺得不如意,可女兒快生了,只得忍一下。“雷,家里沒蘋果了,下班的時候帶點回來。”“哦。”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雷的回答也機械了。
幾天過去,這天陰沉沉的。剛吃好午飯,花陪著母親看電視,雷在菜地里幫他母親澆水。花突然覺得肚子有點疼。媽媽急著跑到場心喊:“雷,花肚子疼,怕是快要生了,你快帶她到醫院去。”
雷急忙放下水桶,跑到屋里推出了自行車:“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到了醫院里,卻只有值班的護士,醫生們都不在。護士把花領到休息室說,等一會吧。花喊著疼,拼命拉著雷的手。雷心疼地撫著花的頭安慰:“你先躺下,稍微等等,醫生馬上就來了。”“啊呀!”花疼得開始捏起雷的胳膊。
醫生終于來了,還帶了推車:“快抱她上車。”
雷把她抱上了車,推著她進了產房。花那撕心裂肺的喊叫,讓他心里很痛。
“用力,再用力,快出來了。”雷緊張地在外面聽著這些話。大約過去一個小時后,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哭聲,雷這才抬起頭朝里面看去。醫生告訴雷:“是個女孩。”
回到了病房,花的母親把孩子抱來放到花的枕邊。孩子小得就如貓兒,腳和手劃呀劃的,兩只眼睛好黑,頭發也很黑。花開心地笑了,雷更是滿面喜氣:“老婆,你辛苦了。”
回到家后,花一時間成了眾所關注的人。
“花,我燉了魚湯,你多喝點長奶,孩子需要營養的。”婆婆堆著滿面的笑給她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
“花,媽說了,你要多吃點肉,孩子才會胖胖的。”雷說。
“花,月子里多吃點,自己的身子才好。”媽媽也說。
花覺得這時候,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快樂的時光為何總是那么短暫。從醫院回來也有三個月了,女兒越來越漂亮,深得大家的喜歡。花為她取名“笑笑”,說娃多笑才好看。可家里矛盾越來越突出,花大大咧咧的性格是永遠改不了的。而雷的嬌氣堪比女孩,他什么活都不愿意多干,就喜歡逗孩子玩。花倒不是不能吃苦,可剛月子起來手邊忙的時候就使喚起雷。“雷,我在燒飯,你去拿點柴過來。”“我去河邊洗衣服,你把地掃下。”這些話本來很平常的,傳到了婆婆的耳朵里卻變成了一團團怒火。
終于有一天,婆婆指桑罵槐起來:“一天到夜就帶個孩子,還要差(使喚)男男家(丈夫)。”“整天像妖精,只知道打扮。”“像小幾(鬼)隱來隱去。”花雖然不開心,可也悶著不作聲。花不是個能拍馬屁的人,說話又不喜歡轉彎抹角。她不知道婆婆究竟怎么了,可她覺得自己使喚老公是天經地義的事呀。這天,花挑了幾棵青菜準備晚飯,和雷一起在揀菜。花拿了把斜鑿把根斬了。婆婆在旁邊看到了就嚷起來:“我沒看到過用斜鑿斬菜的。”“沒看到過的事多著呢。”花不緊不慢的聲音,更是挑起婆婆怒火的由頭。婆婆開始一邊哭一邊罵:“我的兒子,我從小就那么寶貝。到你手里,終究是要把他害了。”“這么點小事都不放過他。”“你這個妖精,吃我們的飯,還那么兇。”
婆婆哭著鬧著,越來越沒遮攔了,一口氣十八聲的速度反復著臟話粗話。花也越來越怒火中燒,回敬了一句。這下更是捅了馬蜂窩。“雷,你聽聽,她罵你娘什么了?”聲嘶力竭的聲音招來了東鄰西舍的目光。屋子本來就小,擠進來那么多的人。婆婆更是威風了:“你們看看,媳婦竟那么對婆婆!”“你們有那樣的媳婦嗎?”花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聲音都沒了。雷更是心疼母親,不住地安慰著說:“媽,您不要生氣。”“你給我不要出聲!心疼她呀,她連你娘都敢罵!嗚……”婆婆罵著就又哭開了。
花一直忍著婆婆的壞脾氣。花覺得婆婆畢竟是長輩,再不好也是雷的媽。這樣反反復復就過去了五六年。花低聲下氣慣了,也麻木了。
家里在大家的努力下,蓋起了樓房。生活條件改善了,女兒也越來越大了。一天花回了趟娘家,可是花在娘家也不是很舒服。因為娘家沒有了娘,父親找了另外一個女人。
花在娘家草草吃了頓飯就回家了。雷和公公都在鎮上干活不在,家里理應就婆婆一個人。花開燈上樓后,卻清楚地聽到了另外一個陌生男人和婆婆的調笑聲。這讓花很不自在,可花還是覺得裝糊涂比較好。第二天,婆婆發覺花在家過的夜,更是對花百般討厭,想挑起是非,可一直沒機會。
一個星期后,雷回家了。那天雷哥哥家的孩子也在。花有個小店要早點開,雷和他媽媽在另一房間,花和侄女一起吃早飯。因為怕晚了,花對孩子說要吃自己盛飯。孩子就覺得委屈,覺得小媽媽沒照顧到她,跑到奶奶身邊哭著告狀:“小媽媽不理我。”本來沒什么事,可是婆婆卻拉著孩子過來大呼小叫,把飯桌上的飯也掀了一地,罵聲不斷。
婆婆的一聲聲臟話如污水源源不斷往外流,一會聚集了很多的東鄰西舍圍觀,因為婆婆的惡名,花得到了很多支持者。可突然之間花又莫名害怕起來,想挽回與婆婆的和諧局面。等大家都退去,花慢慢走到婆婆跟前低聲說:“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別生氣了。”婆婆陰著臉。家里再也沒了笑聲。
日子僵硬著,雷一天天疏遠了花。花裝著什么也不知道。雷常常去母親那邊呆到半夜才回自己的房間,雷逗著孩子玩時有笑臉,和花說話,卻有一句沒一句的心不在焉了。
花的心一天天在往下落。花知道,這個家正在漸漸遠離她。花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可就這樣把自己真心走過的感情放棄,花實在不心甘。
一天,雷晚上又不在家,花哄著孩子睡下。花心里很煩,一個人悄悄走出了房門。
外面的月牙很細,月色朦朧起來,像他們此時的家一樣。路兩旁房子里透亮的燈光,也很凄然。花想,他們此刻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失落和寂寞著?她沿著鄉路往深處走去,孤獨的時候一個人散步在這浸涼的鄉野,花感到這樣也挺好。
一個女子在黑暗中獨自散步畢竟有點惹人疑惑。花遠遠聽到一個男孩對他母親說:“媽,你看有個女孩一個人呢,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跑出來了?我們一起去勸勸她。”聽到這些話花一緊張,忙著往回走。花可不想讓人知道什么不如意的事。到家時,雷還沒回來。孩子身體歪在了床邊上,睡得很香。
可憐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母親所受的心理折磨呢。花想好好和雷談談。
這一天,雷剛要出去,花對他說:“你不要去鎮上了,我有話想跟你說。”“雷,我們在一起還會不會開心?”“會呀。”“可你為什么一直拉著臉?”“我沒有。媽媽不開心,我也笑不出來。”雷一臉無辜。“那你在乎你媽媽是不是很多呀?”“她是我媽媽,我怎么能不在乎呢?”“那我們怎么辦?”“我怎么知道?”
花知道,婆婆是不可能再喜歡她了。花也知道,雷即使再喜歡她,也不可能帶給她快樂了。花還知道,雷缺少一種獨立的個性,他是永遠也不可能離開他媽媽的人。
花咬了下嘴唇:“雷,我們離婚吧?”本來,花想雷會很傷心,并竭力挽留她,沒想到雷的嘴里卻蹦出了一句:“好吧。”接著,雷就去打理花的衣服,一只皮箱馬上就放在花的眼前了。
花來不及傷心,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南下的路。
花去了一個叫天涯海角的地方。
一年過去,花的父親驕傲地對村里人說,女兒花給他寄回來好多零用錢。
兩年過去,花又生了個女孩,孩子的父親是一個老板,據說很有錢,只是有家室。
三年過去,花獨自拉扯著孩子,在那個天涯海角的地方租著一間鳥籠樣的屋。她開始信佛,心里響著晨鐘暮鼓……
四年過去,花的孩子讓她的父親領走,從此再難與花相見,因為那個老板是新加坡人,他到另外一個國家發展房地產生意去了。
五年過去,花回來了。
花走在自己出生的這個江海岸邊,覺得陌生起來。當年的那個小村莊,早拆遷了,政府開辟出新的小區,家家戶戶蓋上了小別墅,現在這里已經是一個什么開發區。昔日綠蔥蔥的莊稼地,早被林立的樓房所代替。那個堤岸,像一個佝僂的老人,萎縮在那里。唯獨岸邊早些開遍的小花,現在零星還有。花笑了。三十多歲的花,臉上的笑沉淀了許多的滄桑。她不想再離開家鄉了,她說,她想在這里辦一個福利廠,專門就做手套。工人,就招收那些殘疾人、孤兒和沒有人照顧卻還能做點事的老人。有人問她,會不會再想去結婚?花說:不知道,大概時間會知道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