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梧桐,出生在一個斫琴世家,祖上很是風光,制作出幾張傳世的名琴,再不濟的也是御用樂師的首選。到了爺爺這一輩,就開始沒落了,所制的琴也就只能供歌臺舞伎之用。父親是個好強的人,一心想要振興家業,可是他沒有能找到可以用來制作名琴的材料。他可沒有那么幸運,像制出焦尾的蔡邕一樣在別人的柴火堆里發現良材,所以他總是在尋找。
后來我出生了,我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他就給我取名叫梧桐,他也想讓我的降生能給他帶來好運,能找到一棵好的梧桐木。帶著這樣的使命,我一出生就與眾不同,哇哇大哭,聲音極其響亮,以致父親在產房外嚇了一大跳,而沖淡了對于我是女孩的遺憾。
可是打這一哭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哭過,沒有說過一句話。我只是笑,無聲地笑。我是個啞巴,但是我天生就會彈琴,三歲時就能像模像樣地彈奏整首曲子,十歲時周圍就已無人能及了。現在我十六了,我已經是高手了。
父親每制一張琴都是上好了絲弦,由我為其試音,然后再涂灰上漆。完工后,由我來第一個彈奏,加上我總是笑靨如花,琴技高妙,當御風堂響起琴音的時候,人們就知道我們御風堂有張新琴制成,便都跑來觀賞。父親的生意也因此漸漸好了起來,但是他還是為沒有能制出絕世好琴而惆悵,總是在尋找那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材。
御風堂又一張新琴誕生了,當上完最后一道漆,拋好最后一道光,父親把琴交到我手上。
焚香沐浴后,我坐在了琴前,十指輕劃,笑靨依然如花,大家便又都跑來了。這是這些年來父親所斫制的最好的一張琴了,音色清實靈越,卻又不乏濕勁雄渾。曲終,余音繞梁,鄰人皆為贊嘆。
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你,錦衣華服,一臉的靦腆羞澀。我對你笑笑,你的頭就更低了。良久,你鼓起勇氣,拿著張紙到我面前:“小姐的琴技了得,可否彈奏此曲呢?”我接過一看,是一曲殘譜,無頭無尾,彈上幾手就覺得孤傲艱澀,似是不通。你說:“能讓在下試試嗎?”我起身讓座。你綰袖坐下,沉吟,若有所思。少頃,便開始彈奏。只覺得琴音質樸又不乏修飾,曲折清幽,卻又讓人覺得溫潤調暢。我折服了,這才是高手呢。琴音到了奇崛之處突然戛然而止。你起身,我眼神急切,是想問你為何不奏了。可是你說:“不能再往下奏了,琴音不夠厚,再彈,弦就要斷了,一張琴就要毀了。我到處尋找能彈奏此曲的琴,可是沒有。”你失望地走了,頭也沒有回。
此后,每制一張琴你便來,可是沒有能令你滿意的。怎樣的琴才能令你滿意呢?父親的臉也越來越陰沉。我知道了你叫錦瑟,每有新琴都會讓你彈上一會。看著你靈秀的十指舞動琴弦,琴音如潺潺的流水般自你的指尖滑出,心也被你撥動了。可每次你都是失望而歸。看著你失落的眼神,我總巴不得父親能為你制出你想要的琴來。我不言不語地拽著父親的衣袖懇求他,可父親總是搖搖頭,“難啊……上哪找那最好的木頭啊……”
我發誓一定要為父親找到那最合適的梧桐木,我背上干糧走了,臨走的時候我沒有回頭,我只想著你那失落的眼神。
我吃掉了所帶的干糧,沒能找到;我踏破了繡花鞋,依然沒有找到。可是我卻累倒了,就倒在了山澗旁,化做了一棵梧桐木,我也只能是梧桐木,沒能忘記你的眼神,我就只能是梧桐。
二十年了。我在山澗旁生長了二十年。我與眾不同。每一個年輪都是你的眼神,每一片樹葉都是你那琴譜,我一刻都沒有忘。我貪婪地收納著水流聲、鳥鳴、風濤,只為有一天能夠呈現給你。
我終于等來了父親,已經白發蒼蒼的父親。看到我時,父親眼淚刷的下來了,抱著我:“梧桐啊,我的梧桐啊!”我已經很難分辨父親喊的是此梧桐還是彼梧桐了。
二十年了,我又回家了,我又回到了御風堂。經歷了刀削斧鑿,經歷了劇痛,我終于被父親斫制成了一張琴。只輕輕一撫,立驚四座。沒有琴能比我更哀,更質,更清迥幽奇,更孤秀了。我還是梧桐,取名為梧桐的一張琴。
琴,輾轉到了你的手里。我終于見到了形容清俊、眼神失落的你,在看到我時,眼里放出一絲光芒。
十指輕搖,我知道了你彈奏的是當年的那箋殘譜。越到后來越激越,我也被越蕩越高。忽然又急轉而下,如泣如訴。我聽出來了,你這是在訴說對一個女子的思念。你邊彈邊唱道: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動情處,你淚如雨下。我哪里還繃得住啊。我在山中苦守了二十年,只為了能和你朝夕相處,二十年的孤寂只為了成全你的一個眼神,可是你卻用來傾訴對別的女子的愛慕。霎時間,琴音大亂,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絲弦轟然斷裂,我的心都碎了,再不能奏了。
“也罷,或許這好琴也不該我得,如今好琴有了,可是聽琴的人卻沒有了。”
斷了的絲弦沒有再續上,我被擱置在一旁,只是你時常會為我輕輕拭去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