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水村張燈結彩,清水洗路,好不熱鬧。鄰村人遠遠望見了,好奇地跑了來,啥喜事,竟弄出這么大動靜?
中年漢子正滿頭大汗地粉刷街墻,頭都沒顧上回,說,啥事?事大了。
到底啥事嘛?好事者急得抻了抻脖子。
華叔要回來。知道不?華叔!說完,漢子手里的刷子又飛快地舞動起來。
噢,原來是華叔!來人吐吐舌頭,屁顛屁顛回了村。
村支書胡子刮得泛著青光,白襯衣也破天荒地束進了黑亮的腰帶,原本一個邋邋遢遢的人,頓時顯得精神了。他板著面孔,正一本正經地在皮蛋家東瞅西看,皮蛋是最讓他放心不下的。
村支書再三叮囑,華叔家家必到,大意不得喲!臨了,他又提高嗓門說,華叔又打來電話說,不僅給咱村建學校,還要在東水河上修建一座石橋。
皮蛋頻頻點頭,滿臉虔誠,這個愣頭青可是從來沒這樣認真過。要知道,那年發大水,皮蛋爹就是從東水河的浮橋上滑下去,被河水沖走的。
華叔可是個傳奇人物。他定居海外,多年前,就已是掌管著幾家大公司的老板了。
一輛黑色驕車緩緩駛來,是華叔。一位頗有些見識的村民驚嘆道,市長的車我見過,這車怕是比市長的車還要好哩,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等好車……
村支書搶步向前,手還未觸及車子呢,司機已搶先打開了車門,司機是一個著一身青黑色西裝的小伙子。
華叔銀發稀疏,通身上下是醒目的月白色西裝,胸前幽黑的領結顯得格外莊重、典雅。華叔下了車,踉蹌著緊走幾步,又緩緩停下來。
滿樹的槐花像空中的云朵,靜靜地開著。華叔佇立在風中,宛如銀白色的雕塑,一動不動。春日的陽光灑落下來,那刺人眼眸的銀白色漸漸地幻化出月光般的哀傷……
村口好一陣寧靜。村民們屏住呼吸,斂了眉毛,凝視著眼前這位讓全村人倍感榮耀的花甲老人,心情竟一下子沉重起來。
華叔臉上漾著笑,村支書陪他去了各家各戶。孩子們圍著華叔,大聲呼喊著老爺爺……
午飯,是由村支書和華叔兒時的伙伴陪伴的。兩張碩大的方形木桌子,擺得滿滿當當,海鮮、野味……應有盡有。這絕對是東水村最豐盛的酒席了。要知道,那年縣里在東水村召開扶貧現場會,縣長住下吃飯,村支書也沒背著獵槍,兀自攀上斷頭崖打山雞呀。
幾杯酒入肚,華叔的臉變得有些酡紅,他聲音有一些低緩,問,你看,能不能來兩個槐花團子?說完,華叔托起酒杯,狠啜了一口。
記憶,像喉嚨里的酒,苦辣忽地從醇香里洇了出來。
華叔是個孤兒。十歲那年,村里鬧災荒,一連幾天,他水米未進,最終,在老槐樹下昏了過去。
天暗下來,六嬸發現了華叔。她匆匆跑回家,把鍋里兩個核桃大的槐花團子拿了出來。團子是留著給礦上的男人吃的。
六嬸的槐花團子救活了華叔。
那個漆黑的夜晚,藤條抽打皮肉的聲音和男人的叫罵聲、六嬸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在靜寂的夜空里,顯得愈加凄慘……
華叔怔怔地望了一眼黑暗中的東水村,又瞅了一下幽靜的東水河,扭頭跑過了浮橋。華叔走了,這一去就是六十多年。
熱騰騰的團子上來了。華叔顫著嘴唇,輕輕吹趕著團子上的白色霧氣,當捧起團子的那一刻,淚水刷地淌下來。村支書眼里也閃著淚花,村支書是六嬸的孫子。
第二天,東水村來了很多人,有縣上的領導,也有記者……在新學校的開工儀式上,華叔披紅掛綠,興奮得簡直像個孩子。
華叔要走了,村民們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很遠,很遠。這次回家,華叔掙足了面子。
可是,回去不久,華叔就因病去世了。
在這里,有個真相我是不能不講的。其實,華叔的公司許多年前就已經倒閉了。如今,華叔不過是一個小超市的老板而已,就連回家時的驕車也是借用爺爺的,為此,我還做了華叔的臨時司機。華叔是爺爺患難的朋友,華叔又無兒無女,爺爺一直把他當做親人。
這次回家,華叔變賣超市,用光積蓄,還跟爺爺借了債。讓我搞不懂的是,華叔每次往老家打電話,都聲稱自己是大老板。唉,想不到,華叔竟是個如此愛慕虛榮的人。
爺爺說,多年前,華叔就一門心思想回家。那時,華叔的生意正如日中天。糊涂啊,華叔應該知道那個年代是根本回不了家的。等華叔折回時,公司和家產已經不再屬于他了。
我滿臉疑惑地問,華叔的腦子是不是有了問題?
爺爺狠瞪我一眼,說,你不是游子,怎會懂華叔?
我低頭無語。
爺爺嘆息一聲,說,后來才知道,原來華叔之前已知道自己患了病,為了能風風光光地回趟家,他居然放棄了生命!
說完,爺爺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