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和你白頭偕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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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宏是選擇午飯后到上班前那個時辰來到大光明理發店的。這個時候顧客少，他怕遇到熟人。

早晨照鏡子的時候，鄭宏發現再不理發就成長毛賊了。頭發長得像一堆枯草，鬢角的白發都爭先恐后地從黑發里鉆了出來，很是刺眼。此前他已經拖延了兩個星期，即使不照鏡子也知道頭發已經很長了。頭發長的時候，白發就來湊熱鬧，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都從黑發里往外鉆。這幾天，頭皮總是發癢，是那種抑制不住的癢。他用手去撓，指甲挺長，一撓，就覺得舒服多了。可是，癢癢有個特點，越撓越癢，這里的問題解決了，那里的問題就冒出來了。有時身上也癢，他當然要撓，往往就不分場合，也不能顧及什么體面了。特別是后背那些撓不到的地方，癢起來更讓他又急又惱。牛呀馬呀如果癢癢了，可以找個樹干往上蹭，人卻不能。在鄭宏看來，癢比疼更讓人無法忍受，疼可以忍耐，但是癢就不行，不把它立刻止住簡直讓人活不下去。妻子白小云一看他撓癢癢就奚落他，說他沒有正形，她說：你撓癢癢的樣子很難看你知道嗎?說著，還要學他撓癢癢的樣子，像孫悟空一會兒撓頭，一會兒撓身子，很夸張，把鄭宏給逗笑了。白小云還說：你是科長，平時要注意形象，在家撓就算了，在外面可得注意。鄭宏說，有啥辦法，它癢我就得撓，不撓受不了。鄭宏知道白小云是好意，她的話沒錯，他撓癢癢的樣子肯定不雅。還有呢，他一撓頭，就會把一些頭發和頭皮屑撓下來，頭皮屑像下雪似的紛紛落下，和那些碎頭發一起，就會落滿肩頭。看著讓人很不舒服。鄭宏渾然不覺，經常有人友好地用手幫他拂去肩頭那些東西，這才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有的時候，他坐在電腦前也愛撓頭，等白小云用電腦時，不禁大叫一聲，鍵盤上全是頭皮屑和碎頭發。有時早晨收拾床鋪時，在鄭宏的枕頭上發現頭皮屑和碎頭發，白小云會厭惡地說：你臟得像豬，女兒考大學走了，我一定要和你分床。

一想到理發，鄭宏就頭疼。按理講，理發是讓人開心的事。往椅子上一坐，人家幫你剪，幫你洗，還給你用熱毛巾蓋在臉上，給你刮胡子，還用手給你敲打敲打，真是舒服極了。你就是爺，只管坐著或躺著，什么心也不用操，一切都由別人為你服務，用不了多久，就把一個蓬首垢面的人變成一個潔凈清爽的人。這是一種享受的過程。有一個時期，他喜歡去一家叫夢幻的理發店，那里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她們的雙手柔若無骨，靈巧又溫柔，在你的腦袋上做著各種動作，揉、搓、捏、撓，既熟練，又自如，那是何等的享受啊。可惜。有些年頭沒有嘗過這種滋味了。白頭發越來越多，他忘了什么時候開始煽油的，至少有十來年了吧。從此，理發對他來說再也不是享受，而是受罪。

鄭宏不去夢幻了，他不想讓那些女孩子看到他的狼狽相。開始是去一位老頭那。那老頭在家里開了一間理發室，他是某單位退休職工，七十多歲了，理了一輩子發，水平沒說的。有一次——那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一位從北京來的高干，慕名去找老頭，花了一百塊錢理了個發，成為老頭至今的炫耀。老頭說了，再大的官，我也敢擺弄他的腦袋，讓他朝東，他不敢朝西。老頭還很幽默，肚子里有說不完的故事，一邊理發，一邊說故事，不知不覺就理完了。故事嘛，且聽下回分解，你下次還得來。后來老頭不干了，年紀大了，一累就直喘，眼神也不好使了。鄭宏又去另一家，理發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地方偏，很少有人光顧。鄭宏怕遇見熟人，這里正合意。可是有一天他去理發時，那位婦人說她不焗油了，因為焗油讓她皮膚過敏了。鄭宏每次都要焗油，那婦人每次都戴著口罩和手套，像動手術的醫生或者實驗室里的科研人員。那時她就有過敏的征兆了，后來竟發展到聞那種氣味也會過敏。鄭宏只好再換地方，來到一家小門面的理發店，不久就不愿意去了，那個姑娘毛手毛腳的，常常把鄭宏的額頭上和耳朵上抹上一塊塊黑色，只草草洗兩遍。鄭宏只去過一次就和那家理發店拜拜了。最后，他才選定了大光明這一家。

2

鄭宏沒想到理發店里有顧客，三個座位都坐滿了，旁邊還坐著一個男人。老板娘認識他，便打招呼讓他坐下。他隨手拿起一本雜志，里面全是各種各樣的發型，那些人都是年輕男女，發型各異，頭發的顏色有黃的、紅的、雜色的，怎么沒有白色的?鄭宏想，如果哪天流行白頭發，那他就不用為頭發煩惱了。雜志上的那些女郎濃妝艷抹，妖冶又俗氣，那些男人有的脖子上掛著項鏈，男不男女不女的，看著不舒服。也許自己年齡大了，落伍了。他扔下了雜志。

三個座位最左邊是一個小男孩，他媽媽在旁邊站著，一邊看，一邊和身邊的老板娘說著孩子不盡如人意的學習成績，并痛心疾首地指責目前教育體制的弊端。那個小男孩的頭發黑油油的，能看見光亮，讓鄭宏想起小時候家里養的那條叫黑子的狗。黑子的毛就是這樣亮晶晶的。后來的某一天，城里掀起了一股打狗風，說是要防止狂犬病，那條狗沒有被人打死，卻不明不白地失蹤了，下落不明。后來，他附近有一戶人家養了一條狗，那狗老得不成樣子了，主人天天帶狗出來溜達。看著那條老狗，鄭宏想起了像小豹子似的黑子，不禁感慨，狗年輕了也漂亮啊，何況人。坐在理發店里的鄭宏想到這里，禁不住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小時候，他也像這個男孩一樣，頭發也是油光發亮的，每次理發也是由母親領著，每次母親都讓理發員把他的頭發剪得短短的，不好看，他很煩由母親帶著理發。年輕時，他的頭發不僅黑，還很茂密，妹妹為此還笑話過他，說我哥的頭發里面藏幾個硬幣也不會掉下來，這話一點兒不假。印象最深的一次理發是他二十歲的時候，外祖母帶他去理發，也讓理發員把他的頭發剪短一些。理完發，外祖母帶他去一位朋友家串門兒，剛坐下就來了一位中年婦女，那人問了他一些情況，事后，外祖母告訴他，想把那人的女兒說給他當媳婦，她就是來相親的。鄭宏當時就有些后悔，覺得自己的頭發剪得難看，怕人家相不中他。后來，那位婦人相中了他，女孩卻沒有同意。那個女孩子鄭宏見了一面，人長得很漂亮，可惜他沒那個福分。那件事讓鄭宏明白了頭發的重要性，他把這次失敗歸咎于頭剪得不好看。俗話說，剃頭三天丑，如果不是外祖母讓理發員把他的頭剪得那么難看，姑娘差不多會看上他。如果他事先知道外祖母要帶他去相親，他是不會去理發的。往事如煙，讓人唏噓感嘆。

鄭宏的目光落在那個女人身上，她的頭發也染過了，是棕色的，好像叫什么離子燙。老板娘正在為她忙碌著，服務熱情又周到。現在的女人，你往往看不出她們準確的年齡，生活水平提高了，她們格外注意保養，看上去就年輕得多。你想給一位女孩介紹對象，她卻笑了，說，下輩子吧。我兒子上五年級啦。眼前這位女人大概有四十多歲不到五十歲的樣子，和鄭宏年齡相仿。據說這個年齡段的婦人最舍得花錢愛美容，主要原因是心理壓力，擔心老公移情別戀。現在的男人心太花，也難怪，滿世界都是美女，把他們弄得眼花繚亂。在網上一搜索，什么樣的美女沒有?臉龐美得無可挑剔，皮膚像瓷器一樣潔白光滑，身段更是魔鬼身材，要多性感有多性感，要多風騷有多風騷，身邊的女人還能看進眼里去?他們的應酬還非常多，業余生活十分豐富，那些娛樂場所無一例外地染上了色情，而不要臉的女人多如牛毛，好端端的家會被她們拆散，多少干部讓她們拉下水，成了反腐敗的活教材，這樣的悲劇經常在眼皮底下上演。果然，那個婦人說起了家事，似有難言之隱。她可能是老顧客了，和老板娘比較熟，不怕把個人隱私抖出來。也許是實在沒有人可以傾訴。她的聲音有時很低，聽不清。但從老板娘簡短的話語里可以聽出蛛絲馬跡：“都這樣”，“想開點兒”，“不要臉”，好像是在安慰那位婦人。后來，鄭宏從鏡子里看到那個女人臉上露出了笑容，似乎真的想明白了。

3

最邊上是一位老者，刮了個很亮的光頭。以前鄭宏也想過刮個光頭，可是，他下不了這個決心。在這個小地方，他畢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弄個光頭，走在大街上，面對眾人好奇的目光，他不敢想象。話又說回來，如果他到了老頭這個年齡，染不染發都無所謂了。有幾個熟人在退休后就不再染發了，反倒還精神。可他現在四十五歲，說老不老，說小不小，離退休還早呢，他想再干幾年科長。再說，煽油十來年了，頭發幾乎全白了，已經到了不焗不行的地步。

老者已經理好了，鄭宏身邊的那位男子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座位上。那個小男孩的頭發也理好了，鄭宏看給小男孩理發的好像是個學徒，不情愿把自己的頭發交給他，把這么重大的事情交給他，鄭宏有些不放心。但他看老板娘正和那位婦女談得火熱，看樣子還早著呢，就無奈地坐到了座椅上。

在電推子的轟鳴中，頭發一縷一縷地掉在圍裙上。由于距離近了，鄭宏把老板娘和那位婦人的談話內容聽清楚了。這時，她們的聲音不像剛才那樣低了，因為不談家庭問題了，話題回到了頭發本身。鄭宏覺得那位婦女的聲音聽著耳熟，是誰?一時又想不起來。他無法扭臉去看，正在琢磨中，聽見她說了一句“我們家老馬”，他才記起來了，這位就是單位一把手馬處長的夫人啊。剛才她在鏡子里一定認出我來了。雖然彼此都知道身份，可是平時很少見面，遇上了就點一下頭，很少說話。有一次在馬處長辦公室里見到了馬夫人，打了個招呼，后來又見過兩次，算是認識了。又有很長時間沒見過面了，沒想到在這里狹路相逢。

馬夫人終于燙好了頭發，她卻不愿意馬上離開，而是站在鏡子前擺弄她的頭發。鄭宏往鏡子里看了看，發現自己的兩鬢全白了，電推子像一個無情的法官，正在毫不留情地揭露他的隱私，讓真相大白于天下，讓他的白發暴露在馬處長夫人的眼皮底下。

馬夫人又發現了什么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老板娘讓她重新坐到座椅里。

煽油嗎?一個聲音問他，聲音來自頭的上方，鄭宏一愣，不知說什么好。

煽油嗎?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他還沒有回話，老板娘就接過了話茬：煽，給他用最好的。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馬夫人聽了老板娘的話還看了他一眼，他有些緊張。就在這時，身上又開始奇癢了。那種癢像是一只只可惡的蟲子，一會兒爬到這兒，一會兒又爬到那兒，和他玩著捉迷藏，可是他怎么也捉不到它們。他用力頂住椅子的后背，打算像牛馬一樣用身子輕輕地摩擦，可是動作幅度過小，無濟于事，平時把全身抓得都是紅印子都不管用。他咬緊牙關，閉上眼睛。他想：現在如果在家里多好，把衣裳掀起來或者干脆脫光，想怎樣撓就怎樣撓。這樣一想，那癢癢蟲更加猖狂了。他真的沒有辦法了，正好，為他焗油的小伙子拿著小碗，正在調配染發劑，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既能躲避馬夫人的注意，又能解決癢癢的問題。他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按了幾個鍵，說，有什么事，你說。然后就嗯，啊，對，是，胡說一通，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里面一間小屋，另一只手沒命地撓起來。在衣服外面撓不頂事，他便把衣服扯起來，手伸進衣服里，他聽見他的手在皮膚上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真舒服。可是，癢癢又和他打游擊戰，四處逃竄，他的手忙得不亦樂乎。癢癢啊，你行行好吧。

他原來可不是這樣，估計是煽油造成的。他在報上讀過健康文摘，說煽油對身體有害，還能致癌。但是有幾個熟悉的朋友每次理發都焗油，鄭宏問他們，人家都說不焗油不行，聽天由命吧。他們好像沒有什么不良反應。不過，最近有人用現身說法告訴了大伙，不煽油將會是怎樣的面目可憎。機關有位科長煽油后臉上起滿了紅斑，被告知不能再煽油了。他頂著滿頭白發，看上去老了十幾歲，人們都認不出他了。大熱天總不能戴上帽子吧。機關干部又不能剪光頭，成天在領導眼皮底下像什么樣子?只好讓白發開滿腦袋。這無疑破壞了自己原有的形象。這種破壞來得太突然，讓人一下子無法接受。最要命的是，他所在的科室很重要，他本人經常在本地的電視節目里露臉兒，當人們認出他來的時候，都非常吃驚，他一時竟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這當然是少數現象，更多的人在不停地焗油。現在，上了五十歲的男人哪個頭發不是染的?他們都好好的嘛。原來鄭宏煽油后反應沒有這樣強烈，只是剛開始那幾天癢癢，過后就沒有事了。可是現在，奇癢難忍，從頭上發展到全身。昨天晚上，身上也起了紅斑，鄭宏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說，干脆不煽了，隨它去吧。白小云立刻把他的打算否決了，她說，這次你無論如何也得煽油，死不了，你放心吧。一個月后，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今后你煽不煽我也不管了。不煽油成啥樣兒了?你看×××(機關那位科長)……他知道小云話里的弦外之音：機關競聘工作進行到了最緊要的關頭，科級的競聘過幾天就開始了，煽油和前途的關聯到底有多大他說不好，但對于這次理發，鄭宏還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視。煽就煽吧，小云說得對，死不了……

鄭宏制服了那些癢癢蟲回來的時候，正好馬夫人從座位里站起來。她看到鄭宏的第一眼時先是一愣，繼而張大了嘴巴，然后用手指著鄭宏，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是……小鄭?

鄭宏很是尷尬，他不知道如何稱呼馬處長的老婆，就說，我是小鄭，您好。

馬處長老婆哪兒疼往哪兒戳：年紀輕輕的頭發都白了啊?差點兒沒認出來。你趕快煽吧，我走了。她轉過身去，把錢給了老板娘，兩人推讓了一番，老板娘還是收下了。

馬夫人走后，老板娘親自過來為鄭宏理發，他的心情糟透了。他仿佛看到了馬夫人把她看到的一切繪聲繪色地告訴她的處長丈夫的情形，她說話時的表情非常豐富，還伴有夸張的動作。鄭宏又想，就算她說得再生動，馬處長畢竟沒有親眼看到他的樣子，形不成不良印象，也不會產生不利于他的后果。明天我出現在他眼前，還是那個一頭黑發、神氣十足的我。再說，剛才聽她和老板娘說家里的事兒，好像馬處長并不喜歡她，她的話馬處長也許不會在意。

你過敏了。老板娘的話像是詢問，又像是下結論。

是的，最近頭、身上都癢癢。

你看，脖子上起紅斑了，不能再煽了。

那怎么辦?鄭宏表面上有些著急，心里卻有幾分竊喜。

焗油時間長了都會這樣，好比吃藥，久了，不但不管用，還會起副作用。

那你說怎么辦?鄭宏又有些著急了，他覺得還是要煽油。

最好不焗了。老板娘頓了頓，說，不行的話，停一段時間再煽。

白頭發太多了，難看吧。他想起了自小云的話，還是想煽油。

我是為你好，老板娘說，看習慣就好了。

鄭宏心里開始活動了。前些日子他去醫院皮膚科看過，醫生說是煽油造成的，讓他馬上停止煽油。老板娘是好意，染發劑都調好了，是她主動提出不要焗油的。白小云的話猶在耳邊，鄭宏想，他不煽油看上去可能顯老相，但退一萬步說，就算老得像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行了吧，但他的年齡畢竟是四十五歲嘛，這是千真萬確的，在檔案里記著呢。組織上都知道，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而不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像”不等于“是”嘛。他看到有些滿頭白發的人也很有風度，應該換一個角度看問題。他下定了決心：不焗油了。他看了看鏡子里的那個人，頭發呈現灰白色，似乎并不難看，就對老板娘說，這回不焗了，多大的事啊。

4

這是周日的下午。鄭宏走出大光明理發店的時候，馬路上人來人往，他留意了一下，人們行色匆匆，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三個人，一個是單位的女同事小趙，他叫她，可是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認出他來。等他叫第二遍時，她再次端詳時才認出鄭宏。她問，你……你的頭發……鄭宏問，難看嗎?小趙撇了撇嘴，何止難看，起碼老了十歲!第二個遇到的是一位長輩，過去和鄭宏的父親一起工作的同事。那人早已退休，正無聊，看到鄭宏就像見到親人似的說個沒完。你有五十多了吧。他問。鄭宏說，我今年五十五了。他故意多說了十歲，那位長輩感嘆道，你都老了，我能不老嗎?他還想回顧過去，鄭宏急忙找借口逃掉了。第三個見到的是一位昔日的好朋友。他得了腦溢血，搶救得及時，保住了性命。他比鄭宏小幾歲，現在走路不便，生活基本不能自理。鄭宏見到他主動上前打招呼，想表示一下同情。誰知那位朋友卻問他，你是誰?他說，你認不出我來啦?那人搖搖頭。鄭宏說，再想想，那人干脆不理他了。鄭宏這下知道了，他沒有煽油帶來的后果對他十分不利，估計白小云會罵他。

回到家，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白小云平靜地掃了他一眼，根本沒有罵他，只是說了一句，你倒霉了可別怪我。鄭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第二天是周一，鄭宏早早來到單位，他怕來晚了，別人都坐在辦公室里，目光齊刷刷地看著他，會讓他難堪。現在他先到了，別人一個一個地來到，就不會引起集體的喧嘩和騷動。那就像一塊大石頭，能把你砸成肉餅，你把它粉碎了，讓它變成一粒粒小石子，砸在身上就不覺得痛了。

事情果然像鄭宏預料的那樣，人們都非常驚訝，甚至別的科室的同事聽說了也跑來看他。一時間，他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怪物，引來了眾人觀望，辦公室里熱鬧了一番。正巧，上午處里開全體人員大會，鄭宏又在更大范圍內被展覽，成為人們的話題。有人問：要競聘了，你是一夜之間愁白了頭嗎，像伍子胥一樣?他只說，我有什么可愁的?大不了不當科長。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煽油了，他說過敏，不能再煽了。好在競聘的事是關系切身利益的大事，人們的關注就從鄭宏的白發轉到競聘上去了。

鄭宏的對手比他更年輕。在答辯那天，鄭宏的對手身上是西裝革履，頭梳得锃亮，談笑風生，對答如流，舉手投足都透著朝氣和瀟灑。和他相比，鄭宏顯得老氣橫秋，他的兩個肩膀上落滿了頭皮屑和碎頭發，樣子多少有些猥瑣。最要命的是，他一著急身上就奇癢難耐，在短短五分鐘的演講陳述中，他不得不一邊讀著演講稿，一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撓癢癢。

鄭宏落聘沒有出乎眾人的意料。成了平頭百姓的他當時受不了，認為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敬業精神都沒有問題，不過木已成舟，他也無奈。后來慢慢的他就習慣了，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這種輕松是整個身心的。理發對他而言不再是負擔，又變成了一種享受。他不染頭發之后，頭皮和身上不癢了，紅斑消失了。有時他照鏡子，發現他的花白頭發也別有一番風味，這時他就想，過去的想法真是太幼稚了，純屬庸人自擾。他有些后悔，煽了那么多次油，花了錢，遭了罪，還傷了身體。如今，大伙好像習慣了他的花白頭發，沉浸在人事變動帶來的興奮里，不再對他的白發感興趣。

兩個月后的一天，當人們來到辦公室時，驚奇地發現比他年輕許多的新任科長頭發全白了，三十來歲的他看上去像個老頭。原來，他的白頭發不比鄭宏少，他一直煽油，人家早就告訴他不能再煽油了，可他還是堅持到最后。現在競聘結束了，他可以不用焗油了。鄭宏想，他難道就不怕癢癢嗎?他有什么絕招擊退了癢癢蟲，贏得了這場勝利?

鄭宏回到家，把新科長的事情告訴了妻子白小云，結果，他沒事找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這段時間，白小云每天都要和他吵架，一個白發老頭子成天在她眼前晃悠，她是哪眼看哪眼煩。盡管從落聘那天起，鄭宏就把所有家務都包下來了，但白小云還是一副冷面孔。冷戰的局面還沒有好轉，鄭宏又火上澆油，這次，從白小云的嘴里第一次說出了“離婚”二字。她之所以提出了斷，是因為她已經物色到新的目標，那人去年死了老婆，對白小云垂涎三尺，執著追求。最重要的是，那人在競聘中剛剛當上處長。她已經想好了，再過半年，女兒考上大學后，就和鄭宏拜拜。

年近八旬的母親打來電話。母親很關心兒子競聘的事情，安慰了鄭宏一番。說到頭發時，母親堅決支持兒子的做法。她說，染發對身體不好，頭發白就白吧，只要身體好就行。鄭宏沒有把和白小云吵架的事情告訴老人家。掛了電話，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心想，人家都說過幾天就習慣了，怎么幾個月過去了，白小云還看不慣呢?他又想，那就再等等吧。他想起了當年結婚時人家送給他們的祝福：白頭偕老，不禁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