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亂所及,廬舍為墟,遍地瓦礫。江南地處風暴中心,“被難情形較他省尤甚,凡不忍見不忍聞之事,怵心劌目,罄筆難書,所謂鐵人見之,亦當墮淚也!”天國將士們并沒有建立起真正的“人間天堂”,但他們掀動的滔天巨浪退去后,留下的卻是一種難以復原的歷史變動。
1862年農歷七月十二日夜,江蘇吳江大地主柳兆薰“夜半下行李畢,宿在舟中”,次日清晨,舉家乘船前往上海。
柳家有田2740畝,世居吳江汾湖鎮大勝港村,在太平天國蘇福省治下也已生活了兩年。
兩年前,太平軍李秀成統帥數萬大軍東征蘇南浙北,江南最富庶之地淪為戰區,官員、商人、地主紛紛攜眷逃離。奉命回原籍辦團練的翰林馮桂芬,避地太湖沖山,不久又遷居上海。而沒有逃離者如無錫榮家,所居住的榮巷被焚,舉家被亂兵所殺,僅剩一位在上海鐵店做學徒的11歲男孩榮熙泰。
此間,柳兆薰也陸續聽聞多位親友舉家罹難,于是終日擔憂覆家之厄降臨。
6月2日,李秀成攻克蘇州,建立太平天國蘇福省。為把自己的“封地”建成“小天堂”,李秀成力圖穩定社會秩序,蘇南因此重新出現了興旺景象,所謂“百貨云屯,流民雨集,盛于未亂時”。然而好景不長,到1862年,隨著戰局整體逆轉,湘軍轉入戰略進攻態勢,整個蘇南浙北作為重要的牽制戰場,即將再度迎來太平軍與清軍之間的慘烈搏殺。
柳兆薰此次乘夜舉家遷徙,正是為了逃避即將再度降臨的大戰亂。
船只一路走走停停,不時還要躲避亂民、土匪,“零星勞頓之極”。柳家直到八月初三才抵達上海,安頓在新北門外新開河一帶法租界內,居所為兩進平屋,五間樓房。
兩不管地帶
剛到上海的第一個早晨,柳兆薰就聽到了炮聲,后來得知是“毛匪進攻新閘”,但立即“被撫軍、外國兵轟退”。這是李秀成所部太平軍第三次進攻上海。此前,唯恐上海貿易受損的英法等國,已宣布協助清軍“彌平一切不法叛亂,保衛上海”。
太平天國自1853年3月定都天京以后,對上海情況一直不甚了了,因此一直沒有進軍上海。而內憂外患中的清政府,同樣無暇顧及上海。
另一方面,英法等國獲得上海海關管理權后,又設立了租界管理機構工部局,準許華洋雜居、向逃難入租界者開征稅捐款,使得上海租界日趨繁榮。王韜1848年到上海時看到的景象,已是“連甍接棟,昔日桑田,今成廛市,皆從亂后所成者。”
然而,事實是,對太平天國或清政府而言,無論誰取得上海這個長江水系匯合點和天京近鄰城市,都可獲得支撐整個長三角廣大地區的糧餉,還可以形成或解除對天京的包圍、阻斷或留取江海通道,更可利用口岸獲取新式武器裝備。
為此,洪仁玕總理天國朝政后不久,就建議東征蘇南浙北,然后再“沿長江上取”,于是李秀成東征建立蘇福省,數萬太平軍幾次兵臨上海城下,一度占領嘉定青浦等周邊縣城,甚至把指揮部設于徐家匯,但最終還是被駐上海的“洋兵”打退了。
太平軍暫時退去,避難上海的士紳們卻感覺到了強烈的危機。于是公推馮桂芬致書曾國藩求援,曾國藩大為震驚,遂于1862年四五月間,派李鴻章率淮軍從安慶乘英國輪船到達上海,在這個太平軍重重包圍的孤島城市就任江蘇巡撫一職。
理想避難所
對柳兆薰等避難者而言,當時始終未經戰火的上海租界,已成了唯一一處理想的避難所,據統計,這一年,涌入上海租界避難的人口一度達到七十余萬,“江浙兩省紳商士庶叢集滬城”。
七十萬人“叢集”上海租界一隅之地,為上海帶來了巨量的人才和資金,據最保守的估計,從1860年到1862年短短的兩年時間里,至少有650萬銀元的華人資本流入租界。
后人這樣評論:“源源不斷的難民,以他們的智慧、資金和技藝等給上海的都市化和社會經濟的轉型帶來了巨大的活力,他們與界內的外僑一起共同締造了近代上海的初次繁榮。”(周武《太平軍戰事與江南社會變遷》)“當租界成為城市的主體的時候,上海的意義完全改變了,它不再是普通的濱海小縣城,而是中國最大的貿易中心、遠東國際商港。”(樂正:《近代上海人社會心態》)
從田租到匯率
避難者們改變著上海的同時,也被上海改變。
初到上海租界,柳兆薰面臨的第一個困難是貨幣不通行,“本洋”——也就是“中國制式銀元”在租界不能用,為此他不得不賤賣了手中的部分“本洋”換成“英洋”,以維持生計。
此外,變成了“城居地主”的柳兆薰,盡管在上海仍然繼續絮談、讀書、迎來送往、棋畫花鳥吃局……看似與鄉居生活沒有區別,但據日本明清史專家稻田和一對《柳兆薰日記》的定量分析,實際上,城居之后的柳兆薰,在交往對象、生活重心、核心事務處理等多個方面都有顯著的變化。
鄉村傳統宗法社會聯系弱化的同時,柳兆薰日常關注事務的重心,也有了明顯的變化。鄉居時,《柳兆薰日記》的事項記錄中,“田租”是核心事務,出現比率為24.3%;而在城居生活中,從得知“本洋”不可用、被迫賤賣以兌換“英洋”開始,“英洋”這個此前從未出現過的詞,在其日記中出現了23次。
事實是,柳兆薰到上海后不久,便開始利用“本洋”與“英洋”間常有變動的兌換價格,從事銀元投機買賣以獲取匯率差價。在近兩年的城居生活中,柳兆薰每每在日記中詳盡記錄“本洋”與“英洋”的最新兌換價格。
而原本就已經“很了解中外大勢、中西差別”的馮桂芬,寓居上海期間曾由王韜導游,多次游租界(夷場)、參觀洋行,“貨物尤為美備,奇器淫巧不一而足,夷人四五頗殷勤,得遍觀也,購刀一剪一,精利可愛。”(《馮申之先生日記手稿》)馮桂芬還曾到租界看賽馬。
條約口岸知識分子
涉足近代工商業、金融業,通常被視為柳兆薰等傳統鄉紳城市化趨勢的最顯著特征。而在思想上走得更遠的馮桂芬、王韜等人,則被稱為“條約口岸知識分子”。他們浸潤著傳統文化的氣質,但比普通士紳更具近代眼光。
馮桂芬出身榜眼,為翰林院編修,早年曾與魏源交好,又受林則徐賞識,1850年代就曾到過北京、上海,參觀租界、接觸學人,他的學生管嗣復還在上海墨海書館幫西人譯書。
因此,當一般人還在欣欣于“萬年和約、夷夏之辯”時,馮桂芬已經認識到“合地球九萬里為一大天下,中國僅占十五分之一。”
當他真正在居留于上海這個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的雜處之區后,更進一步認識到,西方“算學、重學、視學、光學、化學,皆得格物致理。輿地書備山川厄塞風土物產,多中人所不及。”
在上海生活四年,領銜士紳完成推動清政府“借(洋人)師助剿,乞(曾國藩)師援滬”之外,馮桂芬寫出了《校邠廬抗議》,從此奠定“條約口岸知識分子”領軍人物的地位。
馮桂芬另一件被銘刻史冊的功績,則是推動創辦了廣方言館。據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熊月之研究,其在1859年(咸豐九年)已經有了建一所外國語言文字專門學習機構的想法,只是因為沒有前例,未獲官府支持。
到1862年夏天。當柳兆薰正在上海的寓所中謀算英洋、本洋匯率時,馮桂芬卻關注著千里外的首都剛開張的京師同文館,隨后以幕僚身份代時任巡撫的李鴻章撰寫了《奏請設立上海學館》折,奏折強調 “設廣方言館,求博通西學之才,儲以濟變”。
這所最初名為上海同文館的翻譯人才培養學校,首任監院自然是馮桂芬。
“馮桂芬關于西方的知識較多是從上海獲得的,上海造就了馮桂芬。”(熊月之《馮桂芬評傳》)
不僅僅是馮桂芬。王韜、李善蘭、華蘅芳等從蘇南浙北農村來到上海的傳統知識分子,都是感受著上海租界的“西風“,然后在墨海書館的海量西學著作中,切身體驗到了中西文化碰撞、交融過程中的感奮、焦慮和痛苦。
1866年,墨海書館移入江南制造局,與其翻譯館合并,改名廣方言館。
上海的江南
從墨海書館到廣方言館到江南制造總局,一條從學習西方語言、培養翻譯人才開始,進而翻譯西方科技文獻、培養本國科技人才、然后建立本國工業的“師夷長技”之路清晰可見,上海也由此成為中國近代軍事工業、民用工業的發祥地,與“江南魚米鄉”的傳統農耕富庶模式漸行漸遠。
與此同時,江南傳統中心城市蘇州,卻在戰后無可挽回地衰落了。作為明清江南傳統文化的極致,蘇州的沒落,首先是其社會經濟支柱——傳統手工業行會組織及工場、作坊的毀滅。在太平軍攻入蘇州城時,絲業公所的董事“遭兵四散”;水木作行會“自遭兵燹,前董均多物故”;刺繡業的錦文公所、剃頭業的整容公所 “房屋被毀,所有各項帳目及行規等件,一并失去……”(茅家琦主編《太平天國通史》)
爾后,官紳逃亡,民眾流離,到1865年戰爭結束時,外國商人白齊文發現蘇州“鄉間可愛的花園,像蜂群似的忙碌著的居民”都不見了。戰后統計人口,蘇州府九縣一廳的“實在人丁”,已從1831年的三百四十余萬,銳減到了一百二十八萬左右。和蘇州的命運相似,戰爭對杭州的摧毀同樣慘烈,戰后杭州城市人口從八十余萬驟減至二十萬,一度僅剩下數萬人。
蘇杭的沒落,只是當時整個蘇南浙北被戰爭摧殘的縮影。
美國人白齊文在蘇州南京之間旅行時,就發現 “整個十八里之內沒有一幢房子。看不見男人,看不見婦女,看不見兒童,也看不見任何一頭牲畜。”
而在通往無錫的路上,他更看到“遍地荒蕪,荊草漫生……沿途布滿了數不清的白骨骷髏和半腐的尸體。”常州、丹陽等蘇南城市的情況,也大體類似。
戰爭只是加速了蘇杭的沒落。事實是,早在上海開埠之初,江南區域龍頭地位的轉換就已有端倪:無錫、常州素以從屬于蘇州的米、布轉運碼頭著稱,上海開埠以后,它們與蘇州的經濟聯系逐漸削弱,與上海的聯系不斷加強,進口商品及南北貨,經由上海采購的常占無錫轉口內銷總額的70%-80%。(戴鞍鋼《港口#8226;城市#8226;腹地》)
此外,1853年太平軍封鎖大運河,貫通南北的經濟大動脈被切斷,清廷和商人只好發展海上運輸,杭州從此喪失了在大運河商業網絡終端的戰略地位。而新發展的海上運輸之路,恰恰是以上海為中轉樞紐。
隨著經濟重心的轉換,明清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傳統城鎮布局終于改變,“呈現出歸向上海的重新組合,逐漸形成唯上海馬首是瞻,以上海港內外貿易為主要聯結紐帶的新的城鎮體系。”(戴鞍鋼《港口#8226;城市#8226;腹地》)
此前的上海,是江南的上海;此后的江南,是上海的江南。
到1870年代以后,松江府屬各市鎮比“太平戰亂”之前增加3倍。這樣一批市鎮的興起,以及城鎮空間的重新布局,被一位外國學者稱之為“鑲飾在老式長袍四周的新式花邊”(劉石吉《明清時代江南市鎮研究》)。
重建的家園
上海之外,戰后滿眼廢墟的江南,終究要重建,歷史的重任賦予幸運活到了重返家園那一天的人們。
帶著從上海投機銀元生意賺來的財富,柳兆薫在1863年冬回到了老家。那時,吳江已經回到了大清王朝治下,而他的許多親友都已在戰亂中死去。
因此,那一段時間里,柳氏在日記中頻繁提及的事,除了整理田畝賬冊、重新向吳江縣登記田籍外,就是遍訪十里八鄉的各親朋故交,道別后情形,嘆重逢不易。
馮桂芬也在1864年的秋天回到了蘇州新橋巷故里。老宅久無人居住,庭院里苔痕滿階,野蒿滿地,家具還是舊時模樣,然而四年避亂流離中,四個孫子死了兩個,妻子黃氏也在客居上海時去世了。
此后的馮桂芬,作為蘇州鄉紳領袖,一直以老病之軀參與戰后重建:捐錢購地收養孤寡、重建蘇州府學、蘇州試院、還主講蘇州正誼書院。
道德倫理秩序重建之外,戰亂后人口大量喪失帶來的社會階層結構崩塌以及巨量土地拋荒無人耕種的狀況,更為棘手。
蘇南地區各廳州縣冊報則顯示,土地“拋荒者居三分之二”。江南其他地區的情況也大體類似:浙江一省,荒蕪田地山蕩多至112366頃;各省之中又“以皖南北荒田為最多”。
江南一向是朝廷賦稅命脈所在,田地大量拋荒勢必影響朝廷財政收入。補充戰爭造成的巨量人口損失,“招墾”成了江南各級地方政府且最急迫的選擇。從1869年起,江蘇主持墾務的官員規定“必以無主之田招人認墾,由政府發給印照,永遠歸墾荒者所有。自墾熟之年起,三年之后再交糧納稅。”
于是,一批批移民從四面八方翻山越嶺涌到江南,在荒蕪而陌生的土地上刀耕火種建立新家園,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爭墾”。據估計,戰后蘇南地區接納了一百六十萬至二百六十萬移民人口,浙江則大約接納了一百三十二萬。
但這仍然遠低于恢復生產、重建家園的巨大人口需求,寸土寸金的江南仍是 “墾種乏人”。土地也由此嚴重貶值,原來值4萬銅錢一畝的良田如今只值一千文,這給新移民們提供了一個擁有“恒產”的難得機會。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們在江南 “田畝經界,改變舊形”的間隙中,通過各種途徑獲得了一小塊土地,成了“江南小地主”。
工商業地主
與“江南小地主”相比,由移民引發的另一種經濟變動則更具時代性。許多曾經因戰亂而被逼入條約口岸的官紳、地主和商人,在條約口岸立足、發展之后,又掏出一部分閑置錢款重返鄉下,購置因“墾種乏人”而嚴重貶值的田產。
經營慶豐紗廠等企業的無錫唐保謙家族有土地六千余畝。無錫禮社薛姓地主(薛福成),將近鄰田莊收買一空,復向遠處發展,無錫絲業資本家周舜卿曾借旱災之機在無錫的東北部一次性購買土地1000畝……
這些資本家還以在條約口岸學到的經營理念進行面向市場的開發,為市場提供源源不斷的需求品。在此過程中,他們自己也搖身一變成為“工商地主”。如19世紀后期的湖州南潯鎮,以買賣蠶絲起家而“家財壘聚、自數萬至數百十萬者,指不勝屈”。
而1860年那個因不在家才躲過戰亂虐殺的11歲男孩榮熙泰,成年后利用他在上海大碼頭積累的見識和少量資本,于1896年以1500元銀洋與人合資,在上海開辦了廣生錢莊,來實踐他“散財為益”的思想。榮熙泰因病逝世后,他的兩個兒子榮德生、榮宗敬,繼承父親遺志,后來成了中國面粉大王,榮家也隨之成了“中國民族資本第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