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洋 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云南昭通大山包,做過鄉村教師、中學校長,報社編輯、記者,市縣鄉機關文秘工作。曾在《邊疆文學》《滇池》《黃河文學》《廣州文藝》《安徽文學》《四川文學》《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作品百余萬字。已出版小說集《穿透瓦房的陽光》等兩部,著有長篇小說《大救駕》。中篇小說《包裹》被改編為同名電影。作品曾多次獲獎。現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省文聯委員、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省青聯常委,昭通市文聯黨組成員、秘書長。
一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穿上一條紅裙子,像巖下城里的姑娘一樣,悠閑地在大街上散散步,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可要實現這個夢想,對我而言,真是難于上青天。
我的家在一道筆直的懸崖邊上,打開門,便可看到遠處朦朦朧朧的大青山。從我家門前向下看,懸崖下長年奔流著兩條大江,青水江和綠水江,兩條江如兩條穿著綢緞的手,把我們的縣城抱在懷里。
坐在我的家門前,就可以看到萬丈懸崖下城市的街道、高樓,還有從工廠高高矗立的煙囪往上冒的煙霧,那煙霧在城市的上空升騰,柔綿地舞蹈。我還常常看到那城市大道上流水一樣的車流,充滿了動感,我深愛著懸崖腳下的縣城,她對我充滿了誘惑,她有時像一位深沉的智者,異常莊嚴,有時像一位少年,充滿了勃勃生機,更多的時候,她像一位瘋狂的女郎,成天不停地跳著嬌艷的舞。
尤其在天晴的晚上,我家的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屋子里也只能點上一盞忽明忽暗的、微弱得常常接不上氣的煤油燈。而絕壁下的縣城卻成了一座不夜城,那一串串霓虹燈仿佛是城市的一雙雙透明的眼睛。說實在的,我真是太愛這座城市了。
但很遺憾,雖然縣城就在我的腳下,仿佛近在咫尺,但卻又是那么遙遠。從我家下到懸崖下的縣城要繞過十道峽谷,得走上一天一夜,公路是不通的,再說即便通了公路,我家也沒錢讓我們坐車進城的。因此,我長這么大,還從未進過縣城。就連我爹也只在二十年前進城背電影片去過一次,后來就再也沒機會去了,我爹拼命讓我讀書,指望我讀出書來能有那么一天走進小城。
爹常常對我說,兒啊,爹這一生是只能坐在家門口遠遠地看看城市了,不可能再有條件進一次縣城了,你還小,今后一定會有機會的,你要好好讀書,要認識字才能進城去,城里的廁所是分男女的,不識字就會弄錯的,我那年去城里背電影片就走錯了一次廁所,走到女廁所里,被那些城里人笑死了。
二
今天天特別藍,干凈極了,哪怕只是一尾白羽毛般大小的云都沒有。我照舊趕著我家的十二只羊子來到了我家后面的草坡上。
平緩的小山包一個連著一個,但一點也不礙眼,美極了,仿佛地上鋪著的綠地毯被高原上的山風吹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波浪。這讓我想起了曾經讀到過的一篇寫蒙古草原的文章,我想,蒙古草原大概也就這個樣子了。前面不遠處仙鶴湖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躺在太陽光下閃射著萬道光芒,一群黑頸鶴在沼澤地里嬉戲玩耍,掠水洗浴,不時發出一聲聲嘹亮的啼鳴,給這個寂靜的高原帶來了無限生機。
仙鶴湖邊有一個幾十戶人家的村莊,那是我小時候出生的村莊,村子里青一色的草房。在我們青山鄉,家家戶戶住的都是草房,一方面因為我們鄉沒有石料和磚瓦,要蓋磚瓦房要到一百公里以外的鄰縣去購買,要很大一筆錢,而村里人窮,地里只出產洋芋和蕎麥,吃不飽穿不暖,根本無力蓋磚瓦房。另一方面,村里人祖祖輩輩住慣了草房,覺得挺緊湊、挺暖和的。那些年,我父親人年輕,又勤勞,在村里蓋了三間大草房,讓全村人都羨慕不已。可我父親還是執意要搬到懸崖邊去住,并很快在那里建蓋了三間草房,把我家在村子里住過的三間草房全部賣給了別人。
聽我媽說,為了在懸崖邊上建蓋這三間草房,他去幫村長牛麻子家干了一年的苦活,目的就是為了求村長牛麻子批準我爹在自家的自留山上砍五十棵松樹。我爹又把自己多年來省吃儉用湊下來的錢給老倆口買的棺材也賣了,還東奔西跑的借了許多人家,才湊到了蓋房子的錢。
我爹成天風里來,雨里去的,所有石料全部是他一個人從山上撬了背回來的,從開始建房就成天在工地上轉,搬石頭、背泥巴、舂墻……從未間斷過一天,堅持了兩個多月,布鞋穿爛了幾雙,肩膀磨破了皮,累了就在地上睡上一覺,餓了就吃上幾個冷洋芋,渴了就喝一肚子冷水。由于長期勞累過度,我爹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每走上一段路,就要站著喘上一氣。
修完我家的三間大草房后,我爹的身體徹底垮了,瘦弱得像一根枯柴一樣,看了就讓人心焦,生怕有個什么閃失。
小時候,我一直搞不明白我爹為何這么怪怪的,和全村人家住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多好,卻偏偏要跑到那山風呼嘯,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去安家落戶。后來,在我家搬新房的那天夜里,我終于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家搬新房的那天,熱鬧極了,村里的人們都拿了炮仗前來鳴放,我家在三間新房里擺了滿滿十桌,盡管吃的都是砣砣肉、蘿卜湯等村里人吃的家常菜,但大家都十分開心,都說了一大堆祝賀我家的話。二炮對我爹說,張老者,你這下可以天天看城市啦,我們想看城市的時候就跑到你家來,行吧?當然啦,我爹笑著對二炮說這話時,眼里竟然激動得流下了熱淚。
人散去后,家里就只剩下我們一家四口人了,我爹、我媽、我和弟弟張小二。我媽從柴堆里翻出了一大個柴疙瘩,放在火塘里燒起來,火焰熊熊燃燒起來,把整個屋子照得通明。我爹和我媽開始折紙錢,我爹說,今天搬新房了,我們一家要給祖先們燒點紙,告訴他們我們已經到了城市的邊沿了,每天都生活在城市邊,看得到城里飛奔的汽車,還看得到行走的人呢?
這夜正值九月十六,人們常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天空中的月亮像是一盞大功率的日光燈,把周圍的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我爹和我媽領著我們兩兄妹來到我家房后小山包上我爺爺奶奶的墳前,我爹用打火機點燃了一疊疊的紙錢,放在墳前,我爹和我媽就跪在我爺爺奶奶的墳前。
我的手里端著一把篩子,篩子里裝滿了燒紙,我一疊一疊地遞給我爹和我媽去燒,我的弟弟小二則端著一碗水飯,見我爹給每位祖先燒上一份紙時,就反手潑出去一勺水飯。我家的大黃狗就拼命地去地上搶吃我弟弟小二潑出去的水飯。
小二哈哈地大笑著對我爹娘說,你們看,大黃狗就是祖先啦!水飯都被他搶吃完了。我爹就異常嚴肅地批評小二,說這個砍腦殼的,沒個正經,這時候,祖先正排著隊在領錢財和水飯呢!快閉上你的屁股嘴。我弟弟小二就再也不敢說什么了,只對著我做了一個鬼臉。
在給我的爺爺奶奶燒紙時,我看到我爹表情異常嚴肅,非常凝重。燒一份紙就喊上一聲,爹啊,娘啊,我們一家今天終于搬到城邊啦!
這時,便聽到曠野里再次傳來了我爹的回聲,爹啊,娘啊,我們一家今天終于搬到城邊啦!喊著喊著,我爹的淚水就禁不住涌出了眼眶,滴到火焰上冒出了一縷縷熱氣。
后來,我爹干脆就對著我爺爺奶奶的墳頭傾訴起來。爹啊,娘啊,那些年你為了逃避國民黨抓壯丁,城頭好好的不在,拖著我們兄妹逃到了這老高山上,你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葉落歸根,回到生你養你的城頭去,但直到你閉上了眼睛也沒有實現自己的愿望。
爹啊,今天,你的兒女們雖然沒有回到城頭,但還是按你老人家臨終前說的,把房子修到了巖邊,隨時都能看到縣城里的一切,都能聽到縣城里人們的吵鬧聲。爹啊,娘啊,你們就放心吧,現在盡管我們家里還很窮,但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讓女兒粉粉和兒子小二上小學,只要他們成績好,有出息,哪怕讀到大學,賣血我也要供,我希望他倆姐弟能夠爭口氣,讀出書來,成個國家干部,今后讓粉粉也嫁個縣城里的干部,小二也能找個城里媳婦。
我爹說著就大哭起來,淚水打濕了他那塊飽經滄桑的老臉。
三
我從我們班的一個同學那里借來了一架望遠鏡,那是他爸爸在城里玩具店買來給他的,我常常邀約著幾個同學到我家玩。我們趴在我家門前的巖石上,爭搶著用望遠鏡看懸崖下的城市。望遠鏡里的城市更是美麗壯觀,常常讓我想到一個成語:海市蜃樓。
那寬闊的水泥大道筆直地伸向遠方,那路的兩邊還有綠化帶,都種了些黃的、白的、紅的、紫的各式各樣的花。我還看到了灑水車,那車下邊有兩個大圓盤似的掃帚樣的東西,車子邊走邊噴水,不一會兒,整個街道就全部變濕了,像剛下過雨似的。
我特別羨慕的是,城里的那些人都穿得很少,有的只薄薄地穿一件短袖T恤杉,有的只穿一件吊帶背心,整個肩膀和手臂都露在了外面,手里撐一把太陽傘,肩上挎一個小皮包,真是瀟灑漂亮啊!
說句實在話,我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像那些城里姑娘一樣,穿一身紅裙子,在城里的大街上游上一天,但那怎么可能呢,那是多么遙遠的一個夢,一個對我來說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不過,我也在心里想,像那些城里人穿的那種吊帶背心,我是怎么也穿不出來的,把那么多的身體暴露在外面,多不好意思啊!這樣想著,我的心里竟有一種莫名的沖動,臉也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仿佛自己已經穿著那種只有兩條帶的吊帶背心走在了城里的大街上了。
城市真是稀奇啊,她的每一幢建筑、每一個景點、甚至行人走路的姿態等等,尤其是晚上那摩天大樓上閃爍的霓虹燈,那從城市的上空飄進我耳里的動人的歌聲,都給我以極大的誘惑,讓我充滿了無限幻想。
我期待著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進一次城,哪怕只在城市住上一晚上,這個愿望應該會實現吧,我想會的。為了實現這個愿望,我拼命地讀書。我爹經常對我說,狗兒,好好讀,讀出書來將來才有出息,才能夠進城,過上和城里人一樣的日子。
四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家門前來了一群城里人,在我家門前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關于開發旅游業的事情。
我看到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偏著頭對著一個高大男人說,齊副縣長,青山鄉因為是高寒貧困山區,出產差,又沒有什么經濟來源,農民確實十分困難,據我們調查,每年至少要缺三個月的糧食。
但這里自然風光好,境內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頸鶴,有萬畝高山草甸,有著濃郁的草原氣息,這在南方是很少見的,這里還有三個高原淡水湖泊,水質好,水域寬,非常漂亮。
如果光是這些,都還不足以說明這里發展旅游業有很大潛力,更重要的是,這里有著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景觀,那就是我們眼前這道大峽谷。首先,這種上下高差達4000米左右的絕壁,據我所知,目前全世界僅此一處。其次,在這種兩江環抱的大峽谷中還有這么一個靈秀的小城,那更是沒有聽說。
這絕壁、城市和繞城而過的兩條江水,完全就是一道世界上唯我獨有的一處絕妙風景,根據我五年來的研究表明,將我縣的這一景觀申報世界自然遺產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一旦申報成功,那我們綠江縣發展旅游業就大有可為,也必然帶動青山鄉第三產業的快速發展。到那時,青山鄉老百姓的脫貧致富也就指日可待了。
聽了這位中年男人的話,我心潮澎湃,心中早已勾畫出了一幅幅美麗的圖畫。一時間就有了一種說話的沖動,總希望把自己家鄉更多更好的美景介紹給城里來的每一位客人。
我現在終于搞明白了,那個高大男人原來就是我們綠江縣的齊副縣長,他可是我們綠江的父母官啊,有縣長大人的關心,看來我們青山鄉就要變樣啦!我真是激動得不得了。
齊副縣長聽完大家的匯報后,當即作出決定,同意建設世紀生態公園,但我家必須得搬遷。
一聽到我家要搬遷,我急得不行,為了搬到這懸崖邊,我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更重要的是,我們家從此就不可能再天天看到懸崖下的城市了,對爹來說,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啊。肯定不行,我爹肯定不會答應的。我一時激動,眼淚就涌出了眼眶,禁不住就當著齊副縣長的面說不行不行,我家不搬遷。齊副縣長立即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姑娘,你先別急,即使要搬遷,政府也要把你們家安排好的。你爹媽呢,上哪去了,你去叫他們來。我點點頭轉身就往我家后面的坡地上沖去。
遠遠地,我就看到我爹和我媽正在地里使勁地挖洋芋,那地里已經散落著一大片白花花的洋芋。見到爹,我第一句話就說,爹、媽,齊副縣長他們來了,一大幫人,說是要建什么世紀生態公園,說到這,我喘得厲害,再也說不下去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氣。
我爹媽聽說要建公園,臉上一下子露出驚喜。定定地看著我,巴不得我馬上就把話說完。我接著說道,爹呀、媽呀,你們還高興個啥,縣里要拆我們家的房子,要我們家搬遷。
搬遷,搬到哪?我爹一下就癱倒在地上,眼球一下子停止了轉動,鼓鼓地睜著。我一看嚇得大聲哭起來,爹……爹地喊了兩聲,還是不見我爹醒來。我媽一下子急了,趕緊伸手緊緊地掐住了我爹的人中,但一點作用都不起,我爹的眼睛永遠停止了轉動。
當縣長得知我爹死在地里后,趕忙帶著一大幫縣里來的官員跑到地里來,一邊指示鄉里邊的領導處理我爹的善后事宜,一邊安慰我媽和我,我哭得死去活來,頭痛得要爆炸似的,但我還是記得很清楚,齊副縣長很和藹,一直在勸慰著我和我媽,說了些很暖人心的話,說政府會關心你們的啊,一定會處理好我爹的后事啦,一定會安排好我們的生活啦什么的,說了好大一堆話,直到天都黑了,齊副縣長他們城里來的領導才離開我家回城里去。只留下鄉里民政所的兩位同志在我們村里,幫助我家處理我爹的后事。
五
我爹的死讓我們一家異常悲痛,我媽一個星期沒有下一口湯水,我也吃不下什么東西,每天最多燒一個洋芋吃下去就行了,一點也不覺得餓。我弟弟張小二還小,不太懂事,哭了兩天就不再哭了,照樣背著書包去讀書。
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讀書了,現在家里只有我媽一個勞動力了,她身體又不好,十天九病,離不得藥,我爹沒去世前,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我爹在做,我媽最多就是做點飯吃。
可現在不行了,我媽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閑著了,家里的十幾畝坡地不種上蕎子、麥子和洋芋,那明年就只有餓肚子啦。應該說,爹死后對我們的最大影響就是我不得不離開學校,回家種地。
這讓我異常痛心,我媽是堅持不讓我回家種地的,但我堅持要回來,我知道光靠媽媽一人是不可能再撐起這個家了。因此,我只能將自己的夢想埋在心里,我想,自己這一生人也只能繼續在青山鄉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灰里來土里去地種地了,不可能穿著紅裙子在綠城的大街上散步了。想到這些,我再也說服不了自己傷心的眼淚。
我沒有想到,關于我家搬遷的事情會被再次提起。我想,大概因為我爹去世的原故,縣里面的領導為了照顧情緒暫時沒有提及。
一個月后,建設局的宋局長帶領著鄉上的幾位領導再次來到了我家。宋局長說,縣里已經作出了決定,要在青山鄉修世紀生態公園,要我家支持一下工作,一次性補助我家一萬元現金,要我家搬回到我家原來搬出來的那個村莊重新建房。但無論宋局長他們好說歹說,我媽就是不同意,我也堅決反對。我媽甚至說,如果硬要我家搬遷,那她就從我家門前的懸崖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縣上和鄉上的領導隨后又來過幾次,都沒能說服我媽。最后一次,齊副縣長帶領建設局、民政局等單位的領導又來了一次。這一次來,齊副縣長說動了我媽,我也同意搬遷了,而且這一次談判出乎了我們一家的預料。
齊副縣長說,這一次讓我媽自己提要求。開頭我媽死活不干,說就是死也要死在這懸崖邊,堅決不搬。我媽沒好氣地對齊副縣長說,搬什么搬,為了搬遷,我男人都被你們整死了,是不是要我們一家人都死給你們。
齊副縣長見我媽語言過激了,就很委婉地對我媽說,老大媽,你也不能這么說,張老大爹的死也不能怪別人,很大程度還是因為他身體的原因,聽說他平時就患有心臟病,也是因為一時激動,不然也不會這樣的。我們縣城里每年都要搬遷幾十上百家人,政府都會作出妥善安排的,也沒出現過死人的事情。這真是特殊了又特殊的事情,再說了,張老大爹死后,縣政府本著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精神,也給予了五千元的安葬費,我覺得政府也是盡了力的了,你們一家也要體諒政府的難處。
關于你家搬遷的事情,我要強調的是,搬是一定要搬的,因為建世紀生態公園的事情是全縣人民的大事,是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一件大好事,不能因為你家不搬遷就影響整個工程建設,這一點,你老人家要理解。當然,作為一級人民政府,我們也要充分考慮老百姓的生存問題,政府會盡量安排好你們的生活問題的。至于如何搬遷,你也可以提出你自己的想法。
齊副縣長講得頭頭是道,聽了真是讓人心悅誠服。起先,我心里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現在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真是找不到任何一點理由可以讓我拒絕齊副縣長。大概我媽也會同意搬遷了吧,我在心里想。
我抬頭看了看我媽,我看到我媽干瞪著眼,像是沒有知覺似的。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媽隨后就提出了一條讓我想上十年也想不出來的要求。我媽說,縣長大人,我一個農村婆娘,說話也找不著個落頭,東一句西一句的。我跟你們說,我們家老祖先就是在巖下的縣城里住的,民國時期逃兵役才逃到這大山上來,我老公公臨死前留下了一句遺言,就是要讓我男人好好苦錢,讓兒女們讀出書來,將來也能回到城里,也過過城里人的日子。因為我男人沒有出息,成天只會種地,不能滿足我老公公的遺愿,才把他爹的墳埋在了我家房背后,把我家的房子也修到這巖邊來,雖然沒有進城,但巖下就是城了,我們家也算是住在城邊了吧。
本來這些我也不好意思向你們領導提起,但為實現我老公公的這個愿望,連我男人的命都搭上了,你們說,我咋個可能就這樣輕易答應你們搬遷呢?
我媽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后又繼續說道,但是想來想去,特別是聽了剛才齊副縣長的話,我想也是,不能因為我們一家而影響了全縣的大事。那我就提一個要求,你們能不能開個恩,讓我們一家搬到巖下的縣城去住,反正也就隔著一道巖子,哪怕就是在巖下的縣城邊給我們建房也行,只要能給我們家劃塊地就行。
也許我媽的這個要求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讓包括齊副縣長在內的所有領導都感到吃驚,只見那些縣里來的領導們一個看著一個,沒有一個人發表意見。大約沉默了兩分鐘后,齊副縣長首先開始說話。他說,大家議議吧,都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看能不能行,我看這也不失為一種安置方式。
聽了齊副縣長的發言,我心中暗喜,我為我媽媽的聰明而在心中叫好,我媽媽可真行啊,竟能提出這樣絕妙的要求來。更為重要的是,媽媽的這個要求竟然還得到了齊副縣長的認可,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個創舉啊。那一瞬間,我心里一下子升騰起了一團希望的火焰。我的眼前又飄動著我想象中的紅裙子,我看到我的紅裙子在綠城的大街上隨風飄逸。
那些隨齊副縣長一起來的領導們紛紛發言,大體意思都差不多,無非是贊同齊副縣長的意見,并且找出了很多充足的理由。同時,還說到要幫我找工作、幫助我弟弟解決上學及給我家解決最低生活保障等問題。
六
那天,我和我媽,還有我的弟弟張小二心里像灌了蜜樣的高興。齊副縣長他們剛走,我媽就從房間里拿出了一大捆紙錢,讓我和我弟弟小二和她一起折。雖然我媽沒講什么,但我能猜到我媽要干什么了,我想她一定是要到我爹墳上去告慰我爹,說我家已經要進城了,讓他安息。果不出我所料。天剛黑下來,我媽就備好了水飯讓弟弟抬著,我用一把大竹篩子抬著紙錢,媽媽領著我們來到了我父親的墳上。
雖已近深秋,但因為今天天氣特別的好,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只有無數顆星星在閃爍,月亮也漸漸地升起來了,還是一輪彎月,這樣的天氣不算太冷,我們的心情也很不好。父親的墳頭在月光下也不太顯眼,就像大地生了一個小瘡疤。
我一時感慨萬千。是啊,這人在大自然中是何等的渺小,站在這曠野里,自己算什么,什么也算不上,像一片葉,一根草。而死了就更不用說了,就像爹一樣,成了萬千泥土中的一粒砂子。想到爹的離去,我心中涌起了一陣陣的悲傷,頓時感到了莫名的孤獨,眼淚又不聽使喚起來,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我媽則已大放悲聲,一邊將紙錢放在早已燃起的火堆上,一邊哭訴。
以前,我還很少見我媽這樣動情過,這樣悲傷過。她邊哭邊說道,娃他爹,你死得好慘啊,你進城的愿望都還沒有實現你就閉上了眼睛,你冤啊,那天人家縣長大人親自到我們家來,目的就是要讓我們家搬進城里去住,我們娘兒都已經親眼見到縣長了,人很好的,可惜你沒有福氣啊!說到這,我媽的臉全被眼淚給打濕了,她往火堆上又續放了一大摞紙錢,說娃他爹,領錢財了。我弟弟張小二又反手潑出了一勺水飯,神情異常嚴肅地說到,爹,領水飯了。
水飯剛一潑出,我家的大黃狗洋芋就來了一個餓狗搶屎的姿勢,一口就把我弟弟小二潑到地上的肉和飯全吃了。本來平時我很喜歡我家的大黃狗的,但現在我討厭死了,尤其是它還去搶我爹的水飯,我真是發自內心地恨它。我狠狠地罵了它一句,都要進城了,還恁個瘋,再不好好表現,我就把你留在這大山上當野狗,不帶你進城了。
大黃狗似乎聽進去了,一下子還真是懂事多了。可好景不長,當我弟弟又潑出第二勺水飯時,它竟然又狗性大發,撲上去就一大嘴把水飯搶吃了,我真是氣極了,順手朝地上撿了一個石頭就朝洋芋打去。這是我第一次打我家的大黃狗,而且打得很重,大黃狗發出一陣慘叫,朝我家房子的方向跑去。
我媽還在哭泣,她對著我爹的墳說道,娃他爹,我們娘三個就要進城了,就要實現我們家兩代人的愿望了,你高興嗎?我想你一定會高興的,你就好好在這里安息吧,等我們進城去掙了錢,一定會回來給你打一座碑的。
燒完紙,月亮已經升到我們的頭頂,明晃晃地照耀著大地。眼前,一望無垠的高山草甸一直接到了天邊。仙鶴湖在月光下閃著銀光,湖邊的淺水處還有一群黑頸鶴在靜靜地休息。我們老家的村莊還依稀可辨,那尖尖的草房頂子,那縱橫交錯的土圍墻,還有那……家鄉的這一切看上去是如此之美。
平時做夢都想進城,就要離開青山鄉了,卻又是如此地割舍不下。不過,我心中還是充滿著向往,以前只能遠遠地看看的城市很快就將成為我生活的地方了,那是多么美麗的一座城市,在那里,人們一定都很富有,不像我們青山鄉,成天吃洋芋還吃不上。
我也要有工作了,那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情啊,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弟弟小二還能到城里去上小學了,他還小,前途不可限量,我一定要好好掙錢來供他讀書,讓他今后長點出息,也好好找一個城里媳婦。想著想著,我禁不住笑出聲來。一時間,我仿佛已經來到了城市里,穿著一條我日思夜夢的紅裙子散步呢,我看到很多人都回過頭來看我們,看得我都一陣陣臉紅。兒啊,紙也燒完了,我們回家吧。媽媽這句話把我一下子從幻覺中拉了回來,我看到媽媽的表情稍微好了些,但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小二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高興勁了,大聲武氣地說道,媽,進城去我的第一個愿望是有一個漂亮的文具盒,你買嗎?小二真的是不懂事,他的這句話說得真不是時候,我媽媽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也不耐煩回答他。
回到家時,大黃狗正站在巖子邊神情專注地看著巖下燈火通明的城市,大概是生我的氣了,它在想些什么呢?
這一夜,我們一家都沒睡,我們搬了一條長凳坐在巖子邊,望著巖下的城市發呆。直到半夜時分,小二實在挨不住了,才不情愿地回到屋里睡覺去。
七
我家搬家進城那天,全村人都來為我家送行,整個村莊沸騰了,我們家的老鄰居,我媽的老伙伴,我的同學,我弟弟的小伙伴,還有我家所有的親戚全都來了。鄉政府擔心我們一家找不到進城的路,不知道辦事程序,怕出問題,也派了專人來護送我們進城。
村里的人說,張大媽,以后就不種地了,進城去好好享享清福,只是日子好過了不要忘記了我們,還是抽時間回來坐坐。也有人說,粉粉她媽,進城后住在哪點要帶個信回來,我們進城好去找你們,你帶我們去游游街,聽說城里的街道多得很,像迷魂陣似的,容易走錯。
我媽只是笑。我的那些同學和村子里的小姐妹也來為我送行,她們說,粉粉,進城后找個帥哥要寄張照片回來,讓我們看看啊。粉粉,你找工作后有恰當的也給我們介紹一個嘛,可不要忘了我們。
弟弟的那些小伙伴則說,小二,明年回來過年吧,帶一桿小水槍回來分我們玩。社長則拍著弟弟的肩膀說,小二娃,以后當官了可不要忘了我們青山,跟領導些說說幫我們接股水來喝吧。我看到前來送行的人們眼里都充滿了羨慕之情,當然,我也看得出來,他們都很忌妒我家。村子里的幾家遠房親戚還買來了炮仗,一直放了近二十分鐘,直到把我們一家送到了山凹里,他們才依依不舍地目送著我們一家遠去。
受前來送行的村鄰們的感染,我們一家的情緒也很激動,巴不得馬上就趕到城里,去看一眼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樣子,去享受一下城里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但我始終覺得像是在做夢一般,總覺得這一切來得太順當了一點,一點也不實在,有一種懸在空中的感覺,特別是想到村鄰們期待的眼神和他們那熱乎乎的話語,我更是覺得不安,在村鄰們的眼中,仿佛我家一下子就進入了天堂,什么也不缺了,升官發財了似的,好像我家立即就變成了大救星一般,可以拯救整個村莊的命運一樣。這無形之中給我增加了不少壓力,讓我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大約走到晚上十二點左右,我們走上了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馬路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像一條河流。我們一家都是第一次見到汽車,我和弟弟還在書上見到過,我媽則連圖畫上的汽車都沒見到過。因此,當我們走到公路邊時,我媽就站著不敢走了,只一個勁地看著一輛輛疾馳而過的汽車發呆。這時一輛從前面飛奔而來的汽車因為要超車,從我媽身邊閃電一般飛馳而過,那耀眼的車燈把我們一行人的眼睛都給刺得受不了,全閉上了。我媽還讓汽車帶過來的強大氣流給沖得躥了一下,要不是鄉上派來護送的同志伸手去攙扶一把,早就摔到了路坎腳了。
我看到,鄉上的兩位同志都有些不耐煩了。我趕緊走過去扶住我媽媽,小二倒也不用我擔心,他膽子比我的還要大,起先有些驚慌,后來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了,很自如的樣子。為了確保安全,鄉政府的同志反復交待我們,要走好,不要被車撞上。我們也就走得特別小心。不一會兒,我們一家期待了幾代人的城市終于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城市的出現讓我們一家一下子興奮起來,所有的困乏都不見了。
這是一座多么漂亮的城市,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每一幢樓上都閃爍著各式各樣的彩燈。街上車輛川流不息,游人如織,叫賣聲、吆喝聲、商場里傳出的各種聲音和歌舞廳里傳出的歌聲響成一片,真是熱鬧極了,一片太平盛世的繁華景象。特別漂亮的是順江而下的那條叫做通江路的大街,大街的右側是一排排高大的建筑群落,而左邊則是江岸,岸上修了一排排亭臺樓閣,還種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江水在大街旁蜿蜒而下,岸邊有不少戀人手挽著手或走或蹲或站,卿卿我我的,我看到其中就有一個女孩穿了一條紅裙子,很漂亮的,就有點像我想象中的那種樣子,但我想,要是再艷一點就更好了,等安頓下來再說吧。眼前的景致真是美不勝收,令人眼花繚亂。
這時我們經過了一處十字路口,我們看到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來不走了,我媽就說,粉粉快走,你看,人家城頭人多好,念我們鄉下人沒進過城,走路都停下來讓我們娘兒先走。我也就沒多想,扶著母親拉著弟弟一個勁地往前走,這時我聽到鄉上送我們來的同志在后面拼命地喊我們,由于街上太嘈雜,我們沒有聽清楚他們在說什么。我媽就說,別管他,過街去再說吧。
正說話間,一輛小轎車風馳電掣般地駛過來,吱嘎一聲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媽被嚇得哎呀一聲,差一點摔在地上。這時,從車窗里伸出一個戴眼鏡的大腦袋,罵了一句,真他媽鄉下人進城,不要命了。說后就開著車揚長而去。我媽也很氣憤地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這個砍腦殼的,他開車差點把我們娘兒撞著了,還怪我們。這時,鄉上的兩位同志也趕上來了,一股腦兒地罵我,說還是初二的學生,連紅燈也敢去闖。我這時才恍然大悟,是啊,書上不是說紅燈停、綠燈行嗎?我咋個這樣笨呢,也不會想想。我一時臉就紅了,還真是有些后悔,還算好,沒有被車撞上。
當天夜里,鄉上的兩位同志將我們安排到一家小旅館住下,走了一天的路,也確實是困了,我們一家都睡得很好。
八
我家被安排在一個專門安置拆遷戶的小區里居住,房子在三樓,雖然不大,不像我家在青山鄉的房子那么大,才三十平方米,但對我家來說,能夠在這么美麗繁華的城市有個棲身之所,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政府會在城郊的農村給我家蓋一處瓦房,劃一塊地讓我家耕種,無非是讓我家換一處地方種地而已。我和我媽都沒有想到,政府會考慮得這么周到,讓我家這種世世代代耕種為生的農民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城里人。而且還住在城市的中心。
政府對我家都很關心,基本上在一個月之內,我家的事情就得到了妥善的安排。首先是居委會的同志上門服務,為我家解決了最低生活保障,每月能領到140元錢。我弟弟也在城關鎮政府的幫助下,進入了城關鎮小學讀六年級,不僅沒有收取插班費,就連書雜費也給免了,鎮政府還承諾,只要是在城關鎮的學校上學,讀到初中都不收取任何費用,讓我們一家感激不盡。
更值得高興的是,在縣人勞局的幫助下,我順利地進入綠江賓館當服務員,每月可領到600元的工資。這樣,我家每個月就有740元的收入,這在青山鄉,可是我家一年的收入啊。不僅這樣,過春節前三天,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還親自到我家來慰問,噓寒問暖的,給我家送來了一袋大米、一桶食用油,還送了200元錢。
齊副縣長拉著我媽媽的手問,政府答應幫助你家解決的問題都得到落實了嗎?我媽說都落實了,太感謝黨和政府了,我家不僅進城了,粉粉也找到工作了,小二讀書還免費,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太感謝政府了。我媽說著說著就激動得流下了眼淚。電視臺的記者馬上就圍過來攝像,照相機也咔嚓咔嚓地響了好幾下,閃光燈把我家本來很暗的屋子照得通明。
發自內心講,我們一家真的很感激政府,沒有政府幫助,我家就是再過兩代人,可能也不會進城的,我媽就是到老死了也不會見到汽車的。對我而言,還別說在城里找工作,就是能夠從青山鄉進一次城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父親一生不就是只進過一次城嗎?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幸運。
想想我那些青山鄉的小姐妹們,她們可是做夢也想像我一樣進城啊,但她們大概這一生很難了,而就是現在,她們很可能還在地里挖洋芋呢。這時,我回想起我們一家剛離開青山鄉時,村里姐妹們那羨慕而又忌妒的眼神,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在招待所給領導印象好了,難說以后還真的能夠介紹幾個小姐妹進來當服務員呢。想到這些,我心里都樂開了花,激動得不能入睡。
九
我所在的招待所就在綠水江邊的通江大道上。第一天,是居委會的老大娘領我去的。我跟在老大娘的后面怯怯地走進了招待所二樓一間寫有總經理室的辦公室里。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后面坐著一位留一個平頭的、胖胖的、三十來歲的男人,那男人穿一件筆挺的西裝,打一條大紅色的領帶,看上去十分耀眼。
見我們進去,那男人站了起來,沒來得及和居委會的老大娘打聲招呼,一雙小眼睛就鼓得像湯圓一樣,定定地看著我笑。我不敢看他,只低著頭站著,右手不自覺地扯自己的衣角。
老大娘見我不好意思,就主動對我說,粉粉,這就是招待所的劉總經理,你的領導,喊一聲。我一直覺得喊不出口,但不喊又覺得不行,也就只有硬著頭皮喊了一聲劉總經理。劉總馬上說道,唉,不錯不錯,聲音挺甜的。人也長得不錯。多大了,劉總問。18歲,我說。劉總又問,叫什么名字,讀過幾年級。我說叫張粉粉,讀過初二。好、好。劉總連連點了兩下頭,然后對送我來的老大娘說,行了,人就交給我,縣政府辦主任都已經給我說過了,我會安排好的。
老大娘走后,劉總打電話叫來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小伙子穿一件皮夾克,戴一副眼鏡,一米七左右的個子,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劉總說,眼鏡,這就是縣政府辦介紹來的青山姑娘,叫張粉粉,以后就交給你管,把她安排到餐廳當服務員,先鍛煉一下再說。劉總隨后又對我說,這是我們招待所的大堂經理,叫王朋,你以后就由他管,你就叫他王經理得了。我連連點了兩下頭,心里卻在打鼓,心想,咋個管我的盡是些男的,要是有個女的不是多好。
來吧,到我辦公室填一下表。我就和劉總打了聲招呼后來到了王經理的辦公室。
王經理人很隨和,對我挺熱心的。他把表拿出來給我后,問我有沒有筆,我說沒有,他又從抽屜里找出一支筆來,說你看著填吧,不會的就問我。
王經理讓我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填表,他就站在我的后面看著我填,我都能感覺得到他呼出的熱氣,讓我覺得怪不自在的。填到學歷一欄時,我就有些犯難了,要是填初中,我又沒念完,要是只填個小學,我又覺得不甘心。我就問王經理,請問王經理,這一欄怎樣填。他問我讀過幾年級,我說初二,那就填個初中吧,聽他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大著膽子填了個初中。
填完表后,王經理從隔壁房間里拿來了一套工作服交給我,說這就是你的工作服了,去隔壁房間里換上,今天下午有一場婚宴,你在餐廳里幫著打一下雜,先見習一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見習”這兩個字,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又不好問,就只有按照王經理的要求抱著衣服來到了隔壁的房間。換好衣服后,往鏡子面前一站,我自己都大吃一驚。我真不敢相信鏡子里的那個人竟會是我。
這時,陽光從房間里照進來,把整個房間照得亮晃晃的,暖和極了,我的心情也好極了,我想我還是要好好地梳一下頭,不能太隨便了,從今天以后,自己可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事情了,不能再像在青山鄉放羊時那么隨意了。我從褲包里摸出小梳子,再一次把頭發梳了一遍后才來到了王經理的辦公室。王經理見到我后笑得十分燦爛,他說,粉粉不錯的,在餐廳當服務員,就是要注重個人形象,走,我帶你去見一下你的同事們。
十
在不知不覺中,我到餐廳工作都已經快一個月了,同事們也還好處,大多都是從農村里來的,不過我與他們不同的是,他們幾乎在城里都有親戚,不是哥哥在城里工作,就是叔叔在某個局當領導。我沒法和他們比,他們即使工作上出一點閃失,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而我不一樣,我沒有什么后臺,我只能好好工作,處處小心,我不可能老是去找政府,政府也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全縣不是都好幾十萬人嗎,這一點,我是看得十分清楚的。因此,我十分珍惜政府給我提供的這次就業機會。
由于我工作努力,劉總和王經理對我都非常賞識。當我領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我真是興奮得不得了,在這之前,我身上十元錢也沒有過,而今天一下子就有了六百元錢。我把四百元存進了銀行,用五十元為我媽媽和我弟弟各買了一件衣服,用五十元錢買了家里的日用品,用一百元在購物廣場買了一條紅裙子。
說起那條紅裙子,我真的喜歡得不得了。那天,當我轉了很多家商場都沒有買到一條自己滿意的紅裙子,正心灰意冷地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回家時,突然聽到身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我。我覺得很奇怪,在綠城,除了我的同事,我根本就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會是誰呢?在我正疑惑時,一輛自行車在我面前吱嘎一聲剎住了,把我嚇了一大跳,轉過頭去,我才發現騎在自行車上的竟是我的頂頭上司王朋,他用手抽了抽眼鏡,笑容滿面地問我,粉粉,一個人上街,可要小心啊,最近社會治安不太好,有一伙十六七歲的小嫩苔苔專搶婦女的提包和金銀首飾。上個周我姐姐的手提包就被小雜種些用刀子割斷后搶走的,我可不是和你說著玩的。我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還真是捏了一把汗。
我還真不知綠城還這么復雜。在我們青山雖然不時也聽說有人家的牛馬被盜,但像這種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搶人的,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包里的那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我在心里暗自慶幸,心想,還是王經理人好,他要不提醒我,說不準真在什么時候被人搶了也很難說。
王經理又問我,你準備到哪兒去。我抿著嘴只是笑,我感到臉一下子就紅起來。我這人本來見生人就怕,總覺得很害羞,更不要說人家王朋還是我的領導呢?我怎么能跟他說我是去買裙子呢?那多不好意思。所以,我一時還真不知該怎樣回答王經理了。大概王經理看出了我的心事,就主動對我說,粉粉,不要緊的,我知道你的處境,你剛從大山里出來,人生地不熟的,在城里又沒個親戚朋友,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你盡管對我說,告訴你,我也是農村人,馬嶺鄉的。什么,馬嶺,是不是挨著我們青山鄉的那個馬嶺。我聽到馬嶺兩個字后,一下子覺得就像回到了青山鄉,心激動得就像要滾落出來似的。
對馬嶺我真是太熟悉了,和我們青山鄉山水相連,離我家也就是二十多里路。我外婆家就在那里,小時候我經常去我外婆家。就在半年前,我和同學還去過一次馬嶺呢。但我心中還是有些懷疑,因為在我心目中,在我們青山鄉,也包括馬嶺那地方我還從沒見到過像王經理這樣長得精精干干又帥氣的小伙子。說句心里話,我自從見到王經理那天,就從心底里喜歡這個人,我特別喜歡他那文文靜靜的樣子,笑起來是那樣陽光,那樣燦爛。
但對于我而言,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喜歡,我知道自己根本配不過人家,說不定人家早已找了一個城里的姑娘了,人家哪看得上我們這些鄉巴佬。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一直喜歡他,我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劉總,我一見劉總那肥胖的身體,特別是見到他那雙滴溜溜轉的小眼睛心里就緊張,我總覺得那眼神怪怪的。為了證實王經理到底是不是馬嶺的人,我就試探著問他。我說,王經理,你家是馬嶺的,那你認不認識江得山。咋不認得,就在我們村子里,一個放羊的老頭,前年就死掉了。你真的認識他,啊,那我們是老鄉了,江得山是我外公,他在世時我爹媽每年都要帶我去看他老人家的,自從他死了后,家里也沒什么人,我們也就沒有去了。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綠城認識了一個老鄉,我激動得差點哭了。我一下子覺得在這個城里有了依靠,有了個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我就毫不客氣地說,那就陪我逛商場吧!我想買一條紅裙子。
紅裙子,你何不早說,我上周才陪我姐姐去買了一條,五十元,還挺漂亮的。上來吧,我用單車帶你。一聽他說用單車帶我,我心里就發慌,因為我還從來就沒有騎過單車,我小時候在書上見著單車時還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兩個輪子的車也能行走,還能載人,我就堅持不騎單車,我說我自己走好了。可王經理不答應,他說反正遲早都是要學會的,這又不是什么尖端科技,不就是騎個單車嘛,說著就跳下車來,一抱就把我抱上了他的單車后架上,別動,我馬上就走啦,我本來心里十分惱火,我知道王經理也沒什么壞想法,但我總是覺得他不應該那樣抱我,讓我一下子氣都喘不過來,覺得怪不自在的。
雖然沒照鏡子,但我能夠想象得出來,我的臉一定紅得不成樣子了。王經理叫別亂動,我也就真的不敢動了,我害怕不小心一下子掉到地上來摔著,那樣就更尷尬了。王經理帶我來到了正義路上一家叫做紅蜻蜓的服裝專賣店。店面雖小,卻布置得很雅致,墻上全部貼上了有紅蜻蜓圖案的墻紙,整個店內營造成一種暖色調,給人一種十分溫馨的感覺。那掛服裝的架子全是木質的,漆成了暗紅色,看上去很有些高貴。
店門口,一個外國女模特穿著一條紅色的裙子,腰部還用絲帶束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一看就是我喜歡的那種,我一下子就有了一種想買下它的沖動。我還在心里想,那個外國模特一點也不漂亮,要是換上我,穿上那條裙子一定會更好看更嫵媚。以前,我只在我們青山鄉買過東西,還從來沒有在縣城里買過任何貴重的物品,因此,我不敢輕意和老板談價錢,我生怕把價錢給高了老板非讓我買走不可,那我可就慘了。好在有王經理在場,再說他以前也來買過一條,已經有了一回經驗。
他幫助我砍價,我來到試衣鏡前試了好幾回,還穿出來讓王經理幫助判斷。王經理說,粉粉,沒想到你穿上裙子還那么漂亮,像個真正的城里人了。我以為他在挖苦我,氣得我使勁地用拳頭捶他們的肩膀,直打得他啊啊大叫。他又說,好了,一點也不漂亮,穿上就變成鄉下妹子了,行了吧!我知道,王經理的夸獎是真誠的。這時,王經理很認真地說,粉粉,這條裙子真的很漂亮,買下了,就算我送給你的禮物吧!王經理說著就掏出錢來要拿給老板,我趕忙上前去擋住,不讓他付錢,這怎么行呢!人家王經理也不容易,再說自己跟人家也不是那樣的熟悉,怎能讓人家掏錢呢。可王經理一再堅持要付錢,我也一再堅持拒絕,弄得像打架樣的。
我生怕老板接了王經理的錢,就生氣地對老板講,如果你收了他的錢,那我就不要這條紅裙子了,把老板也弄得十分尷尬。王經理見我十分認真,而且態度堅決,且有幾分生氣的樣子,也就沒再堅持,說好吧,那以后再送你禮物好了。發自內心講,對那條紅裙子,我真的很滿意,真的很想得到它,在我的心里,我甚至覺得,它就是我幸福生活的重要部分。
為了得到眼前這條裙子,我可是整整盼了十幾年啊!我摸了摸褲兜里的一百元錢,雖然有些舍不得,但只猶豫了片刻,我就下定了決心,最終以四十五元的價錢買下了那條紅裙子。在服裝店老板的熱情推銷下,我還花了十元錢買下了一雙絲襪。隨后,王經理還帶我到皮鞋店里花了二十元買了一雙高跟涼鞋,白色的,很秀氣,配上我的那條紅裙子真是漂亮得不得了。
不知不覺間,已是傍晚時分,我想回家了,我媽和我弟弟還在家里等著我去吃飯,我也巴不得一瞬間就把今天買到的紅裙子穿到身上,也讓我媽和我弟弟飽飽眼福。可王經理非要讓我請客,請他吃燒烤,他說他長這么大除了陪她姐姐逛過服裝店還從來沒陪別的女孩買過服裝,而且今天還買到了這么一件漂亮又便宜的好貨,這個客我一定得請。
說實話,我怕與他去吃燒烤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我從來就沒有在城里吃過什么燒烤,以前在青山更是聽都沒聽說過,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么樣的,到底貴不貴,我身上只有二十五元錢了,要是不夠了那還不把人丟盡了。但王經理一再堅持,我也不好說什么了,不然人家可要說我吝嗇了。因此,想來想去,我還是下決心和王經理去吃燒烤,管它了,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來到燒烤攤上,我才發現,所謂燒烤,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把肉食或蔬菜放在一個鐵絲網上放到火上去燒來吃而已,這種吃法,就跟我們小時候放羊時用鐵絲穿著螞蚱或小魚,抹上點鹽巴放在火上烤來吃差不多,只不過城里人吃的所謂燒烤放了很多佐料而已。那天我和王經理都吃得很開心,直到晚上九點多鐘,王經理才送我回到我家。
十一
我最近總是喜歡穿著紅裙子陪著我的母親和弟弟到綠水江邊散步,我喜歡那滔滔的江水,江對岸那巍峨雄壯的大山。在青山鄉時,我常常對著江對岸的大山突發奇想,我不知道這山與我家青山鄉的山是不是一樣,是不是也長滿了遍地青草,是否也有羊群在草場里吃草?這些對我來說,都是一個迷團。因為江對岸這山總是罩著一層青紗似的薄霧,看上去朦朦朧朧的,總是充滿了神秘,今天,我終于站到了這大山腳下,可以一睹這座神秘大山的芳容了。
站在大山的腳下,我如站在父親的面前一樣,心里面覺得異常踏實。我還特別喜歡在江邊的河灘上瘋跑一陣,去感受江風帶給我的輕柔的愛撫。我更喜歡綠城的夜景,那種燈火通明的感覺,整個城里到處都在閃爍著無數雙明亮的眼睛。
已近初春,人們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綠城的每一條街道上都走著一群群漂亮的女孩,一個個水靈靈的,如仙女下凡。我真慶幸自己這一生還能夠到綠城這樣美麗的地方來居住,我不知這是哪一輩人修來的福分。想到這些,我真是從內心里感激齊副縣長,要不是他幫忙,我這一生也只能是山野間的一束小花,悄悄地開放,孤獨地凋零。
我經常到江邊去散步,還有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帶我媽媽去散散心,我家已搬到城里好幾個月了,我和弟弟都已經逐步喜歡上了這個城市,我媽也很想喜歡這個城市,但她始終覺得自己和這個城市有著太大的距離。我媽最不適應的,是這個城市的交通,車輛真是太多了,按我媽的說法,車子多得像螞蟻搬家。她每次過馬路,都緊張得不得了,生怕被車子撞著。每次上街我都要緊緊地拉住我媽的衣角,就像扶著一位病人一樣一步一拐地蹣跚著過去。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媽身體不好,我媽的身體也不算太差,在青山老家時,還經常上山做活的,但在綠城,每一次上街她都像背著一兩百斤重的東西樣地艱難,很痛苦、很吃力的樣子。
說句心里話,我最擔心的就是我媽上街,我生怕她老人家什么時候被車撞,要真是那樣,我該怎么辦,我真是不敢想。我媽常對我說,兒啊,沒來城里時,我是做夢都想來城里,現在進城了,我才覺得不適應,我們農村人只有在農村生活的命,土里生土里長的,在青山時,我覺得外面寬寬的,想咋個整就咋個整,自由自在的,在城里卻不一樣了,站著坐著都要花錢,吃棵白菜也要花錢,哪像我們青山,青白淡菜的隨你吃。說到這里,我看到我媽媽滿臉愁容。
我知道我媽媽在想什么,她一定想到了中午交出去的50元電費和20元水費。今天吃中午飯時,小區的管理員上我家收電費和水費,我媽覺得很奇怪,她對管理員說,給是點燈用點冷水還要收錢,哪有這種道理,我媽堅持不給,她說,這是什么社會,在我們青山鄉,那水成天白白地流,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連牛馬去吃都不要錢,別說人吃,哪像這城里,那水沒糖沒鹽的,還一個月20元,這在我們青山,夠一年的鹽巴錢了。我媽越說越急,越說越氣,最后她干脆轉過頭來對我說,粉粉,當時縣政府的安排我們進城時可沒說要什么電費和水費,我怕上街,我怕汽車,你帶他們去找縣政府的人去收吧。我聽我媽是越說越離譜了。
連我都為我媽著急,哪有用電用水不給錢的道理,我聽說我們招待所劉總家有冰箱、彩電、微波爐、空調什么的,一個月光是電費就得五百多元錢,都是我們家的十倍了。
我就對我媽說,媽,就給人家吧,這是應該給的,在城里和我們鄉下是不一樣的,這錢就由我來付吧。我說著就從錢包里拿出了七十元錢來付給了小區的管理員。這時我看到小區的管理員態度才稍好一點,但流露出了一種鄙視的表情,啪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后罵道:真是鄉巴佬一個,一點規矩都不懂。
我媽聽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大聲地罵起小區的管理員來,說你們城里人盡是欺侮我們農村人,今天我去吃油糕,那個擺小吃攤的老奶拿一個油糕給我,我付了她兩角錢,本來就聽他們說好吃得很,可拿給我的那個卻是用洋芋做的。洋芋我在青山鄉還沒吃夠不是,還跑到這城里來吃?真是吃洋芋的命還是吃洋芋的命。本來小區管理員已經很憤怒了,聽我媽這樣一說,反而止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媽曾給我提過好幾次了,她說她想轉回老家去,說這城里也真不是人在的,成天沒個走處,親戚朋友也沒一個,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還成天站著坐著都要錢,這錢都像是淌水似的,這個月我們家交這樣費那樣費的都已經開支了好幾百塊錢了,在我們青山鄉,那可是賣一頭過年豬的錢了,我真是不習慣。
我很理解我媽的心思,不要說她一個老人家,就是我們年輕人也有個適應的過程。再說,我理解我媽媽主要是擔心錢不夠花,在這城里吃水要錢,用電要錢,坐公共車要錢,甚至上廁所都要錢,而且這些錢花得一點也不起眼,按照我媽的說法是丟在水里連個泡泡都不會起一個。
我跟我媽說,這不是開玩笑的,我們老家的房子都早已經拆掉了,回去住哪兒,這又不是鬧著玩的。再說,現在回去,不被村里人笑死才怪呢。聽了我這么說,我媽只是一個勁地嘆氣。近段時間,我媽常站在綠水江邊抬頭仰望我家原來居住的山崖,從下面往上面看,那山崖時常籠罩著一層薄霧,就仿佛有半截伸在天上一樣。那霧時濃時淡,變化莫測,充滿了神秘。是啊,在城里人的眼里,那么高的懸崖上咋能有人生存啊,真的是不可想象。我也覺得有些奇怪,自己不知咋的,也常常像媽媽一樣抬頭望小城后面的山崖。
我曾經試圖忘記過去在懸崖上生活的日子,想當初,我可是做夢都想做一個城里人啊,都想長一雙翅膀飛下懸崖落戶小城。如今,進城這個對我來說幾乎是異想天開的夢想總算是實現了。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美夢,一個只要我醒來后就什么都沒有了的夢。事實上,我根本就不可能忘記我生活了十八年的養育之地,那才是我的根,那里還有我家的土地,還有很多永遠也抹不去的關于我童年的美好記憶。
十二
最近,我感覺到劉總對我越來越熱情,越來越關心了。他這種關心甚至讓我有了一種吃膩了油的那種感覺。而且,我特別怕他的那雙黑豆似的小眼睛,只要他一盯著我看,我就會惴惴不安,心里就慌得厲害,劉總時常到我所服務的餐廳里來巡視一遍,每次來,都要走過來笑嘻嘻地看著我,感覺怪怪的,隨后就說,粉粉不錯的,好。說著,望著我一個勁地笑,一雙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胖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動。
周末,王經理約我出去喝茶,我們來到了綠水江邊上的一個小茶樓。茶樓臨江而建,兩層,全是木質結構,搞得古色古香,很有情調。我倆在二樓選了一間臨江的包間,窗處就是滔滔的綠水江,那江水流淌的聲音時高時低,從窗子里面擠進屋來,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們交談,讓我們仿佛就像坐在江水邊一樣。江風和著從西邊斜射進來的陽光一齊撫摸著我們的臉,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春的信息。我說,王經理啊,何必這么破費,喝點茶還跑到這種地方來,在家里喝不也一樣,不就是一杯茶嗎?
這時我想起了我爹當年喝的那種罐罐茶,一個漆黑的土罐子,經常放在火上熬著,滿屋子都飄著茶香,那些年,我爹從鄉街上買回三元錢的沫茶,省著喝足夠他喝上一個月。為了節省茶葉,我爹要反復把罐子放在火上熬上兩天,直到一點茶葉味都沒有了才極不情愿地把那被熬得像藥渣一樣的茶沫倒掉。這時,一位漂亮的服務小姐輕輕地敲了兩下門,端上來一壺普洱茶,用兩個非常精致的茶杯給我和王經理分別倒了一杯茶后,說了聲請慢用后就輕輕地合上門出去了。
聞著撲鼻而來的茶香,我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慕名的感動,我真是像在做夢一樣,我覺得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是那樣不可思議,我喜歡我眼前的一切,這江水、這茶樓、這座城市,當然還有王經理,我害怕失去現在擁有的這一切。
本來,我的心情是很好的,但后來王經理的一句話讓我一下子覺得煩躁起來,王經理說,粉粉,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粉粉,你知道嗎?劉總喜歡上你了,不知你最近注意到沒有,最近他看你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劉總這個狗日的色得很,他有家有室的,有一個12歲的兒子,還時常在外面包養情婦,你可要當心點,別上了他的當。聽到王經理這一席話,我的心緊縮了一下,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以前我只是覺得劉總看上去不討人喜歡,對他有種害怕的感覺,還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是這樣一種人。王經理又接著說,粉粉,你不曉得,我們餐廳里的翠翠、玉兒、苗苗、蓮蓮還有好幾個農村來的小姑娘都上了他的當,蓮蓮還流過一次產呢?只要她們稍有不從,劉總就說要開除她們,那些小姑娘一個個都是十六七歲的花骨朵,全都被劉總這個狗日的給廢掉了,我一想起她們我就心疼,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也只不過是劉總手下的一個打工仔,我能說什么呢?
當初要不是親戚幫忙,我是絕對不可能進來的,更不要說當什么經理了。我進來后,因為工作很賣力,在招待所又是唯一的一個高中生,劉總很賞識我,才提拔我做了他的大堂經理。他每個月給我八百元工資。我現在錢又特別緊,我媽去年去世,辦喪事欠下了三千多元錢,這些賬全由我一個人來還,現在我爹又得了哮喘,每天都吃藥輸液,加上家里面的日常開支,我一個月的工資剛領下來就全部用完了。
粉粉,你一定要自己保護自己,我是沒有任何辦法幫助你的,一句話,我缺錢用,我得保住工作,我現在很需要劉總,盡管在他手下工作也有很多委屈,但沒辦法,我只能忍耐,我不能不聽他的。粉粉,我就直接告訴你吧,劉總已經對我說起你的事情了,他說你人長得漂亮,身段好,臉蛋好,就是剛來不久,還很放不開,很拘束,他說要好好培養你。我看他說起你的時候,眼睛里都在放光,嘴里面的口水都要流出來的樣子。
粉粉,你不知道,劉總說的培養,其實就是要把你拿下的意思,所以,你的處境會越來越難的。王經理說著說著眼淚水就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一把將我的手拉過去放在他的手心里,一個勁地愛撫。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滋味,我沒有想到,在我的幸福生活的背后,竟然已危機四伏,讓我不寒而栗。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座城市,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夠在這座城市呆下去,真正地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改變了我命運,未來也一定能夠改變我命運的人,這個人就是齊副縣長,我想如果劉總一定要為難我,開除我的話,我就去找齊副縣長,請他幫助我,要么跟劉總說說,要么給我換個工作。
想到這個主意,我的心情好多了。這時已近黃昏,夕陽正好與遠處的大山相切,晚霞染紅了整個天空,我和王經理走出了茶樓,這時的綠城已華燈初上,流光溢彩。我看到一對對戀人手挽著手慢步行走在江堤上,很溫存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我和王經理不也像一對戀人嗎?
十三
我還是逃不脫劉總的手。
那天下班,我剛到房間里換上我心愛的紅裙子走出門來,準備回家時,劉總就對我說,粉粉,今晚上別回去吃飯了,我帶你出去吃,說著就朝他的藍鳥轎車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我上車,我也不好推辭。
本來按照我的本意,我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的,自從上次聽了王經理的那一席話后,我就對劉總有所戒備,盡量減少和他的接觸,我時常都心慌慌的,生怕發生點什么。劉總見我有點猶豫,就伸手過來拽了我一下,我實在是不好再說什么,我生怕得罪了劉總,我就只好上了劉總的車。
劉總上車后,一只手去系安全帶,一只手就在方向盤的旁邊按了一下按鈕,我就聽到了時下大街小巷都在流行的刀郎的那首《情人》。大概是因為劉總車上的音響設備好的原故,我今天聽到的《情人》是如此的好聽,一點也不像街上商場里傳出來的那種拖聲扯氣的聲音。劉總的車內裝飾得真是太好了,座位上全用了綠城在全國都非常有名氣的綠江地毯廠產的上好的、繡有紅牡丹的厚毯子鋪上,給人一種十分高貴的感覺,坐在上面也特別舒適。后坐上還放著兩個桃子形的靠枕,一看就有一種想躺下去睡一覺的感覺。
總之,劉總的車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間布置得非常溫馨的小臥室,讓人頓生一種慵懶的心境。我真有點擔心劉總在這樣的環境里開車會不會消磨注意力,走神或者睡覺,以致于出問題。說句老實話,自從來到這座城市后,我總是會想一些怪怪的問題,對什么東西都是那樣的好奇。
實踐證明,我曾經擔心過的好多事情都沒有發生,比如,我擔心騎在兩個輪子的單車上會滾下來摔著,但我也很少看到有人摔跤。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我都一下說不清楚了。
劉總說,粉粉,城里還好嗎?習慣了不。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就說都已經習慣了。
劉總又說,粉粉,在我手下好好干,我會重用你的。今后也不要再回你家青山鄉了,像你這樣的漂亮女孩,就在青山鄉那些山旮旯里誤掉真是太可惜了。粉粉,城里好啊,古話說得好,城里的狗都要多得幾個骨頭啃。你看,那些叫化子,劉總說著就拿手指了指車窗外正在地上撿一個沾滿了灰塵的白饅頭的人。
你看,就是這些叫化子討飯,也不會到你家那些老山旮旯的,就是他撿到的那個臟饅頭,山里人也是幾年吃不到一個的,是不?劉總說著就轉過頭來看我,我不好說什么,只看著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說實在的,本來我真是笑不出來,聽了劉總的話,我有一種惡心的感覺,我真搞不懂,像劉總這樣低素質的人竟然還能當上綠江賓館的老總,我真是覺得不可理解,這個城市里的很多東西對我來說真是太陌生了。
不知不覺間,我們來到了一家賓館門前,雖然到綠城也有好幾個月了,但這家賓館我還是第一次來。我抬頭望了望賓館的招牌,綠江酒店幾個大字閃爍著霓虹燈躍進了我的眼簾。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差點摔下了樓梯。綠江酒店,這可是綠城最好的酒店。聽說吃一頓都得花好幾千塊錢呢,那可是我們莊稼人幾年的收入啊!
我和劉總剛走到酒店門邊,就見兩個穿著大紅旗袍的禮儀小姐分別鞠了一下躬,嘴里甜甜地說道,劉先生和小姐好,請上二樓,說著就有一位小姐將我們領到了二樓的一個叫茶花閣的雅間。雅間里早已坐了好幾個人,一個個西裝革履,一看就是老板模樣。每一個人身邊都坐了一個小姐,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櫻桃小嘴上都打了濃濃的口紅。
見劉總和我進來,一個個都站了起來,忙著和劉總打招呼,一個又高又胖臉黑黑的中年男人就對劉總說,劉總啊,要請到你真是不容易啊,我都打了好幾次電話了,你總是說很忙,脫不開身,今天總算把你這尊大神給請來了。接著就把他的那些朋友一一地向劉總作了介紹,我一時聽得暈頭轉向的,也沒有弄清楚到底誰是誰的,好像跟我的猜測差不多,大多是什么公司的經理董事長什么的。
待那個高大男人介紹完了之后,劉總就對我說,粉粉,這是綠江海鮮城的吳總,我們賓館用的海鮮就是從他那里來的,叫一聲吳總,我一時局促不安,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根,又不好不叫,就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吳總。這是我的員工,剛從青山鄉來不久,叫粉粉,18歲。劉總向吳總介紹道。吳總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哦,不錯嘛,山里的妹子就是不錯嘛,我的那位就是在你們青山一帶。
這時劉總就偏過頭來對我說,吳總說的就是王朋的姐姐,做吳總的小老婆都好幾年了。坐在吳總旁邊的那位看上去比我還小,嬌艷欲滴、穿一件白色的、幾乎是透明的紗衣、連胸罩都明顯地露出來的小姐就嬌滴滴地用手輕輕地捶了幾下吳總的肩膀,嗲聲嗲氣地說,咋說得這樣難聽,不要提她了嘛,好不好。臉上還做出了一副很乖的樣子。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特別聽說王朋的姐姐做了吳總的小老婆,我真的感到很吃驚,我雖然沒和她見過面,但從王朋身上,我可以想象,王朋的姐姐也一定是又清秀又漂亮又善良的。我知道王朋為什么會來到綠江賓館當大堂經理了。見到眼前吳總身邊這個又漂亮又年輕的騷狐貍,我真替王朋和他的姐姐擔心。我似乎已經看到了王朋的危機。
這時,吳總就舉起杯來,大聲武氣地說,各位老總、各位女士,今天,我吳某有幸請到各位吃頓便飯,感謝各位賞臉,大家就舉起杯來,為我們的友誼、為各位老總的好運、為各位女士的青春靚麗干一杯。
席間,杯盞交錯,談笑風聲,一個個喝得紅光滿面的。那幾個老總帶來的小姐也越喝越興奮,一個個都分別起來敬酒,話也說得甜甜的、粘粘的,跟著吳總來的那個叫嬌嬌的,直說熱,連外面罩著的一件紗衣都給脫掉了,只穿了一件吊帶背心,胸罩露出來一大半。一只手還挽著吳總的脖子,抬著酒杯給吳總灌酒。劉總就說,你看,粉粉,你要好好像人家嬌嬌學習,人家多放得開,哪像你,拘拘束束的,去,敬吳總酒,別整了沒得名氣。
吳總說,算了,算了,劉總,人家粉粉剛從山里出來沒幾個月,還是原生態的,你可不要老馬啃嫩草啊。我家那個小王才出山來那會不也是和粉粉一樣嗎,后來就不一樣啦,可前衛了,什么姿勢她不會玩。說得滿桌子哈哈大笑。
我卻笑不出聲來,看著滿桌子從未見過的各種各樣我說不出名字的好菜,不知從何下手。
這時,劉總又端來酒杯倒滿酒,對我說,粉粉,不行,還是要去敬幾杯酒,不然我沒面子。我看到再也推不脫了,就硬著頭皮抬著酒杯去敬吳總的酒,我不知說什么好,我恨自己為什么嘴這么笨,能有嬌嬌的一半那都好到天上去了。敬了吳總后,我又分別敬了其他幾位老總。我這是第一次喝酒,只感覺到那酒像苦藥一樣直往脖嗓子里鉆,難受極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嬌嬌還站起來敬劉總我兩個,嬌滴滴地說道,劉總劉帥哥,你真是艷福不淺啊,粉粉這么年輕,這么漂亮,名字也好聽極了,來,我敬你兩位,祝劉總槍不要太軟,祝粉粉再進一步。說著就一仰脖將一杯酒灌了下去。我暈乎乎的不知她在說些什么,什么槍了進步了的。但我隱隱地感覺到她好像在開我的玩笑。
這時,劉總就說,來講黃段子,一人一段,我先講一段。說著就大聲地講了起來。有一位公安局長,給一位死在雞身上的嫖客寫了一副對聯,上聯是:為B生,為B死,為B奮斗一輩子。下聯我就不說了,讓你們猜,猜著了今晚上我請你們唱歌。吳總就說,這有什么難的,我早聽說了,還是講出來給各位女士共享。下聯是:吃B虧,上B當,最后死在B身上,是不。說著就露出一臉驕傲的表情。
算了,我多事了,出風頭了,橫批還是讓給劉總來說。劉總連呼上當,說,看樣子今晚上是該請大家唱歌了。簡直是“開B玩笑”。說得好,說得好,“開B玩笑”,這不就是橫批嗎?我還是第一次聽黃段子,這個段子真是逗人笑,我聽了都禁不住笑起來,吳總就說,還是劉總會逗人,你們看嘛,粉粉都笑了。劉總就更是一臉的不可一世。眾人就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大約到了十一點多鐘,劉總又邀約著滿桌子的人到六樓上的歌舞廳唱歌跳舞。我擔心我媽媽和弟弟找我,就對劉總提出來要走,結果,劉總一抱就把我抱著進了舞池,邊走邊用一雙手揉我的奶奶。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想拼命地掙脫劉總的手,但由于喝了太多的酒,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得任由劉總擺布。我告訴劉總說我不會跳舞,我恍恍惚惚聽到劉總在說,我教你,有什么難的,一下子就會了。
我是真的醉了。我看到眼前閃爍的霓虹燈就像是天上的無數星星在跳動,瘋狂地舞著的人們變成了故鄉土地上隨風舞動的蕎麥,我變成了一個在山上放羊的小女孩。我還看到我的媽媽正蹣跚著從山腳下爬上山來找我,她怕我一個人害怕。后來回想起來,我真的想不通,當我還居住在青山鄉的崖邊的時候,那時懸崖下的縣城里閃爍著霓虹燈的歌舞廳對我來說是那樣充滿誘惑。為何自己真正走進歌舞廳后卻又是如此不適應,如此地不知所措。這個城市里我沒見過的東西真的是太多了,我不理解的東西也真的是太多了,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這個城市多余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被什么人弄到綠江酒店六樓的一個單人間里睡著的。當我醒來的時候,大概已是早上十點多鐘,我著實被嚇了一跳,我看到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被窩里,我心愛的紅裙子被扯了丟在地上,亂成一團,我不知道昨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我是如何來這里的,又是如何睡下的,是誰給我脫的衣服。特別看到我心愛的紅裙子被胡亂地扔在地上,我心疼極了,我從買來都很不大舍得穿它,都是掛在衣架上的,還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它,我就撐起身來,但我感覺自己的腦子還是不清醒,暈乎乎的,像被人用木棒猛擊了一下的感覺。
我強忍著下了床,伸手去撿我的紅裙子,可裙子還沒撿起來,我就驚奇地發現自己的下身滴下一滴比我的紅裙子的顏色還要紅的鮮艷的血,同時,還有一股濃烈的腥味撲進了我鼻孔。我一下子驚呆了,隱隱地感覺到,一種可怕的、不該發生的事情可能已經發生。果不出我所料,當我把被子掀起來時,我看到我的被單上映上了一朵鮮艷的梅花。看到這一切,我啥都清醒了,清醒了又昏迷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淚水都哭干了。
十四
我搞不清楚這個城市為什么要拒絕我,特別是拒絕我的母親。
當我拖著自己滴血的、骯臟的、疲乏的身體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通江路和正義路的十字路口圍滿了人。地上拖了長長的血跡。我的腦子一下子緊張起來,我回頭看了看自己的來路,那是自己流下的血嗎?我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像是自己流出的,才慢慢放松了下來。正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撕心裂肺的喊叫,那聲音好熟悉的,對了,我聽出來了,那是我弟弟張小二的聲音。我的心一驚,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抬起頭來,只見我弟弟張小二滿身鮮血地朝我跑來,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我,我一下子感覺到了我弟弟的體溫和濕潤,還有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那味道我很熟悉,就在我媽媽生我弟弟張小二時我聞到過。我不知道我那一分鐘為何如此冷靜,這有點超乎尋常,是不是通過昨天晚上在綠江酒店鍛煉的結果,我也說不清楚。
我對弟弟說,小二,別急,發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說。姐啊,你昨晚上去哪里了,我和媽媽冒著小雨到處找你,結果,媽媽她,她在十字路口又闖了紅燈,滑了一跤,被車撞死了。
媽媽啊,媽媽,你死得好慘啊!我們倆姐弟以后可咋個活啊!媽媽啊媽媽啊媽媽啊、媽媽啊……我都不知道我弟弟一口氣說出了多少個媽媽。我的腦殼一下子就大了,趕緊沖到十字路口,雙手使勁地扒開人群,我看到我媽媽的胸部被壓在一輛大卡車的后輪下,臉朝上看著天空,頭發十分零亂,嘴呲著,還像在笑的樣子。一只腳早已被碾成了肉醬,樣子慘不忍睹。
這時,站在一旁的王經理走了過來,粉粉,我是今早上剛聽說的,你弟弟到賓館去找你,說找了一夜了沒找到,你媽媽被車撞了,我這才忙著趕過來。粉粉,真是沒有想到啊。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暈過去的,之后,我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我非常感激王經理,我媽媽的后事全是他幫助著料理的,要是沒有他,真不知會是什么樣子。本來,是我媽違章的,按說我們家也得不到多少安葬費,但在王經理的一再努力下,經過交警反復幾次的調解,我家最終得到了三萬元錢的安葬費。
照我的想法,我是很想把我媽媽的尸體運回青山鄉去安葬的,但一方面我沒有這個條件,按照綠城的規矩,人死了是不能土葬的,只能火葬了,我媽也就只能火化了。由于王經理處處為我家倆姐弟著想,各種開支都打緊來使用,安葬完我媽后,還剩下二萬五千元,我全部以我弟弟張小二的名字存進了銀行。
辦完我媽的喪事后不久,王經理就三番五次地提出要和我處朋友,我非常感謝王經理,我知道他是想在我最悲痛的時候給我以力量,讓我不再覺得孤單。要是我不失身,說實話,我會答應的,我喜歡王經理,但我現在不能,我不能對不起王經理,王經理可是個好人。可我又不能把我和劉總發生的一切都告訴王經理,那樣不知道又會發生些什么事情。
我也沒有心思去上班,雖然劉總也親自到我家來看過我,還幾次帶信來讓我去上班,對我是一天比一天親近了,但我卻感到綠江賓館已經徹底地拒絕了我。
媽媽的死讓我忘記了我失身的事,不過這樣說也不準確,不應該是忘記,而應該是憎恨。如果不是那晚上劉總叫我出去,如果那晚上劉總讓我提前回家,我不在綠城酒店住,我媽媽就不可能死。
一想起來,我真是不堪回首,往事如一團狗屎一樣讓人惡心。媽媽的死更是讓我充滿了負罪感,讓我無暇顧及我的失身,我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繼續和劉總鬼混嗎?顯然不行。不和劉總鬼混吧,工作肯定是沒了?去告劉總吧,這個小城我真的是太陌生了,無親無故的,我知道我不是劉總的對手。想去想來,我也沒個結果,我成天混混沌沌的,像是失去了知覺。
十五
又是半年過去了,轉眼已進冬天。
我身上的錢早已用得一干二凈,不是王經理借給我五百元錢,我連飯都吃不上了。弟弟存折上的錢是不能取得,要讓弟弟好好讀書。我知道,讓弟弟讀好書是多么的重要,家中能出一個讀書人,能出一個城里人,那可是我們家幾代人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我不明不白地失了身,我媽連命都給搭上了。
可我也不能老是給王經理借錢啊,再說王經理現在也出現了危機,不知是什么原因,劉總換了大堂經理。王經理被安排去當服務生,王經理那天很氣憤地對我說,劉總簡直就不是人,自己為他出了這么多力,還是一腳給自己蹬了,說不定下步連服務生都不讓做了。王經理就勸我和他一起到深圳去,他說那里工作崗位多,他有好幾個同學在那邊打工,他們會幫助找工作的。他還說,如果過去立住了腳跟,今后還可以把張小二也一并帶過去。王朋的這句話讓我一下子記住了,這個主意還真是好,我就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感謝你了。
我知道我不能和王朋比,他比我有能力,生存能力比我強,我在綠城這樣的小城里都不適應,在深圳那樣的大都市我還能做什么。我后悔我真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王朋沒能說動我,很傷心,走的那天,我去火車站送他,他再一次緊緊地抱著我,他說,到深圳找到工作后,他會給我來信,如果我想通了,他過來接我,我流淚了,我看到王朋也流淚了。
這天,我大著膽子來到了縣政府大院,我看到大院里站著很多人,大多是農村來的,我看到他們一個個都很激動,群情激奮的樣子,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有一個老婆子身上還穿了一件白大褂,上面用紅漆寫了很多喊冤的話,只見她跪在一輛小車面前,阻攔著那輛車不讓走,車上下來一位領導模樣的人,很和藹地對他說,老人家,你家兒子被人砍死的事情政府很重視,正在抓緊破案,你別急,先回去等結果。我旁邊就有幾個年輕人站過來一邊一個把老婆子提開,說老人家,有啥子話就到信訪局去說,不要在這里又哭又鬧的。那老婆子才被拖進了一間辦公室。我還看到,還有很多人都有強烈的傾訴欲。
真是不來政府不知道,來了我才發現,這個世上還有那么多的人需要幫助。我本是雄心勃勃地來的,我指望能見到曾經改變了我們家命運的,對我們家很關心的齊副縣長,我想他一定會幫助我再找一份工作的,但看到政府大院里那么多需要解決問題的人,我覺得我的問題也無非是這眾多需要解決的問題中的一個,能得到解決嗎?我心里還真是打了個問號。但我還是不死心,我決心去試上一試。
我怯怯地來到了二樓,一進這幢政府的辦公大樓,就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心里無形地緊張起來,我看到,這些來反映問題的人連樓道里面都擠滿了。我在想,在這樣喧鬧的環境里,真不知咋個辦公?這時我見到一位秘書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我就問,請問齊副縣長辦公室是哪間?那人只說了聲不知道后就匆匆離去。
這時,一位前來上訪的農民對我說,剛才那個小伙子就是這里的秘書,他不會告訴你的,我們經常來上訪,最邊上那間就是。我說了聲謝謝后就徑直往里走。我剛伸手想去敲門,心里就跳得慌,我不知道齊副縣長會不會見我,真見了齊副縣長我又怎樣對他說我的事情,一想到要向齊副縣長提要求,我心里就沒底。但來也來了,我還是下定決心敲敲門試試。我就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就見一位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把門拉開一條縫,從里面鉆出一個戴眼鏡的頭來,我一看就有點面熟,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齊副縣長的秘書,上次在青山鄉時我見過。
秘書問,你找誰。我說,我是青山的,搬進城來了,我找齊副縣長。秘書看了我一眼就說,齊副縣長下鄉去了,說后就把門給關上了。
我心里失望透了,憑我的直覺,齊副縣長肯定在里面。本來,也想得通,一個副縣長,成天要辦的事情實在是很多,哪顧得上我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但落到我個人頭上,可就是比天還要大的事情。我強烈地希望見到齊副縣長,哪怕只是見上一面,哪怕見面后齊副縣長不答應幫忙,我的心也才會落下。可現在我連齊副縣長的面都見不著,我真的不甘心。
之后,我又去過多次縣政府,結果都差不多,不是見不到秘書就是秘書不讓進門。最后一次,秘書連我說話的機會都不給,皺了皺眉頭,用手攔著門不給進,他說,我的老天,政府對你家夠好的了,夠特殊的了,你不信去問問別人看看,請別人評評理。還天天纏著不放,難道政府要包你家一輩子不成?秘書的話如一顆炮彈般擊中了我的嘴一樣,讓我啞口無言。
十六
我深愛著綠城,我愛這城里的街道,我愛這城里的轎車。我愛我的母親和弟弟。我愛曾經在這個城里生活過的王朋,我愛這個城市里所有的一切,但是,我對這座美麗的城市徹底地失望了,我決定離開綠城。
在一個晴朗的冬日,我買了一只簡易的竹筏,做了一個稻草人,我把我美麗的紅裙子穿在稻草人身上,然后把那只寄托著我所有對城市的渴望和我美好心愿的竹筏放進了綠水江。那竹筏在滔滔的江水中隨著一浪又一浪的波濤時起時伏,我看到我美麗的紅裙子在風中飄逸,美麗極了,漂亮極了。我跟著我的紅裙子順著綠水江的石灘一直往下、往下、再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