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光 著名中國紀錄片獨立制作人、現代舞藝術家。1956年出生云南昆明,1974年中學畢業后到農村當“知識青年”務農至1978年; 1982年畢業于云南大學中文系;之后在昆明和新疆尼勒克二牧場任中學教師三年,在電視臺做記者、編輯四年。1988年至今,作為自由職業者居住北京。
紀錄片作品:《流浪北京》(1990年)、《我的1966》(1993年)、《四海為家》(1995年)、《江湖》(1999年)、《和民工跳舞》(2001年)、《你的名字叫外地人》(2003年)、《操他媽電影》(2005年)、《亮出你的家伙》(2010)、《治療》(2010)。
著作:《流浪北京》、《革命現場1966》、《江湖報告》、《鏡頭像眼睛一樣》;主編《現場》(出版三卷)。
2005年,策劃與組織村民影像計劃。2010年,策劃與組織民間記憶計劃。
與此文有關的拍攝及解釋
2010年,一個叫“民間記憶計劃”在草場地工作站開始。最開始是建議有興趣者自愿回到自己的村子,從采訪村子老人的記憶開始,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尋找自己要做的紀錄片或劇場作品的立足點。逐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卷入,變成一個現在是約30人參與的計劃,他們中除了草場地工作站的“村民影像計劃”的村民作者外,更多的是年輕的紀錄片作者和藝術院校的在讀學生,他們大多是“80后”,是這個計劃的主力。
強調“自己的村子”,就是要回到“和自己有關的”村子,即自己出生和成長、或父母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輩生活的村子、或者是因為什么原因曾經生活過的村子。這種強調是讓參與者在“返回過去”的過程中,也返回自己的“根部”,能結實地站在地上,這對自己要創作的紀錄片和劇場作品是重要的支撐點。
有關歷史記憶的采訪起點選擇了“饑餓記憶”,即發生在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饑餓”。
這是一種由無數個人集合在一起,尋找者與被尋找者,青年與老年匯合一起,共同完成的影像記錄,一種完全的民間方式?;蛟S,這可以成為未來一個被稱作“民間記憶影像檔案”的一部分,一座可能的紀念碑的底座。重要的是,這個“民間記憶影像計劃”還會持續下去,沉沒的歷史冰山有可能露出其真實的一角。
我選擇返回的“和自己有關的村子”是富民縣款莊鄉蒣谷村所屬的高家村和玉學山,兩個村子和我1974年至1978年四年當知青插隊期間有著至深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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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我在云南,也在“返回跟我有關系的村子”路上。這個村子在富民縣款莊鄉蒣谷,出昆明城,往北,沿一條盤山公路延走七十公里。準確地說,這個村子是曾經跟我“有過關系”,三十多年前我在那里當過四年的“知識青年”。
“款莊公社蒣谷大隊”,我還是習慣用三十多年前那個名字。那年是1974年,我18歲,和其他十多個知青一起從昆明到這里插隊落戶。和云南那些地處高山的村子差不多,這里的村落也是零零星星散落山坳中,俗稱“羊拉屎村”。有的村叫“獨家村”,有的叫“三家村”,估計名字就是從居住的家戶數目叫起的。猜想早先有人遷居到此,找個背山有水的地盤住下,以后家庭繁衍,子孫增多,腳下這個地盤無法容身,就到附近還是背山有水的地方蓋房住下。日子過下去,歲歲月月,自然就成了以后這個樣子。
蒣谷村也屬于這種,大山中夾著一條叫馬過河的河,村子分布河的兩岸坡地。蒣谷地村占的地盤大些,有好幾十戶,就成了這一帶的中心,算作一個行政村,以前的大隊部和現在的村委會所在地。我當年在這里的公社時期,車路也只到這里,唯一的一個診所和小商店(當時叫供銷社)也在這里。
沿河兩岸的村子相距不遠,隔河可見對面村子的人、牲口。那邊冒起炊煙,這邊村子的人說:哦,高家村開始做飯了。這些村子的名字有:“高家村”、“小白坡”、“教場壩”、“玉學山”、“回頭山”……這些名字好聽,和姓氏有關,和地勢有關,或者與某個從前的典故有關。七十年代我在這里當知青時,這些村子是大隊屬下的小隊,叫“一隊”、“二隊”……真是難聽,軍隊一樣,那是曾經的“人民公社”遺產。
我在這里待了四年,18歲到22歲,1978年離開的。當時高考恢復,借高考我離開了這里。離開后的這32年時間里,我有若干次回到這里,基本意思是,故地重返,懷舊,憑吊已逝的青春。但這次回來不一樣了,是因為一個叫民間記憶計劃返回。我很高興我還是有一個跟我曾經的生活或成長有關系的村子可以返回,我很高興我這次不像以前匆匆來去,最多住上一兩夜,懷舊愿望滿足后就撒腿離開,這次我可以借尋找老人尋找“饑餓記憶”這個事,安靜踏實地待下來。
在蒣谷,我最熟悉和有感情的主要是三個村子,一個是玉學山,那是我插隊落戶的村子;一個是教場壩,大隊中心小學所在地,我在那里當了三年民辦老師;還有一個是高家村,和教場壩隔河相望。我當民辦老師學校的另外一個民辦老師王開良,他是回鄉知青,家就在高家村,我倆關系很好,我感覺腸子缺油水時,過河就去他家混飯吃。另外一個原因是去我插隊的玉學山必須經過高家村,經常在王家歇腳,吃飯。
我到蒣谷第一個落腳的村子就是高家村,就住在王開良家。王開良早就離開村子,當年恢復高考他去了昆明讀書,以后就留在昆明工作。他父母已經過世,他的兄弟王開俊和他媳婦李國芳都是我從前教過的學生,依然在家種地,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22歲,在昆明。
吃完早飯,我就在村子里晃蕩,看見有老人的院子,打個招呼就進去。當年我在這里的時候,這些老人都是30多、40歲年紀,大都是生了四、五個孩子的人,他們的孩子中都能找出我教過的學生。老人們見到我,光頭,帶著攝像機和三腳架,臉上都有吃驚的樣子。他們大部分認不出我是誰。我說,我就是原來在這里教書的那個吳老師。馬上,老人說:哦,你是吳老師啊?。ɡ蠋煯斈暝谶@里是相當受人尊敬的)然后馬上忙著沖茶遞煙,坐下聊,家常話開始:家里多少人吃飯?娃娃多大啦?
家常話之后,很容易進入“過去”的話題,老人們是很容易就進入回憶的,對他們來說,現在的事遠不如從前清晰。和這些六十多歲以上的老人們聊,50年前這里的“饑餓時期”,和中國其它村子的“大環境”差不多,1958年開始“大躍進”,煉鋼鐵,各種小高爐蜂擁而建,還有修水庫挖公路。本地人把這個通稱“大協作”,就是周圍一帶所有村子的勞動力全部集中,統一調動,一部分煉鋼鐵,一部分修水庫挖路,一部分干田地里的活,統一干完一個村的,又干下一個村。這個時候,每家每戶的灶爐熄火,“攏成集體吃”,即建立“大食堂”(本地人叫“大伙食團”),這種“伙食團”在云南這個村子有點本地特點,分作“大伙食團”和“小伙食團”兩個時期?!按蠡锸硤F”是開始,各家各戶的糧油米面肉集中一起,當然豬雞鴨都不能養了,由集體統一喂養。
“大伙食團開始還整得成”,老人們說,沒有被餓,但很快就不行了,因為東西是集體的,浪費和糟蹋糧食也習以為常。還有,“大協作”的集體干活方式,到處插著紅旗,高音喇叭響著,一大片人聚攏一起干活,一片“大干快上,建設社會主義新高潮”的聲勢和熱鬧,實際效率很低,而且粗糙。地里的莊稼就是這樣,你不善待它,來年報復你的就是減產。這些都是給以后的饑荒埋下的禍因。
這種虛構人為的“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假想高潮當然很短暫。很快,糧倉見底,油肉沒有,“大伙食團”沒法再吃下去,就分成“小伙食團”,全村人的集體大食堂分作若干戶人家為一組的“小伙食團”,說是便于管理。但這時已經沒什么存糧可管理了,每頓飯定量開始逐漸減少,大人和小孩分量大小分配,大人四兩,小人二兩?!八膬伞笔嵌嗌??按我的經驗就只有一個中碗平平一碗。一個強勞力每頓能吃多少?我1975年參加過公社組織的“學大寨開荒造田”運動,集中到山上干活,每頓飯我能吃一斤,那菜里還多少有點油水?!靶』锸硤F”時已經完全沒有油了,更不用說肉,四兩填到一個正常人肚子里,就只是“墊個底”。
這個“小伙食團”時期也是村里老人認為“最苦的日子”,為期一年多。不夠吃,就想法動腦筋找野菜之類混吃。云南這個地方和北方農村不一樣的是,山高林密,雨水足夠,植物繁多,找吃的不像北方農村一望無際田地荒蕪后就徹底絕望,村里人說“只有找山茅野菜”,也至少有東西可找,還不至于到吃樹葉剝樹皮的地步。有沒有餓死人的事發生呢?我也問過。大多數人說沒有,但高家村一個老人說:“我們村餓死過一個。”我問:咋個餓死的?“就在那邊山里干勞動,餓出病來,下不了山了。后來只得背下山來,攏家幾天就死了?!蔽覇枺好纸心臉??老人想了足足5分鐘,終于想起來了:“高自安?!蔽以賳枺核赖臅r候幾歲了?“怕有30多吧。”老人說。
胡奶奶,高家村最老的老人,虛歲90。我的房東王開俊和我說,最應該去找的是胡奶奶,她是全村歲數最大,耳朵不背眼不花,腦子好使。去了她家,她正在家門口場上做著什么,小腳,腰彎得很厲害,幾乎是蹲著走路。她生了三個兒子,現在和小兒子一起住。家里人說,她現在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看家門。不過我以后每次路過她家時,總看見她在摸索著做著什么。
胡奶奶歲數90,她兒子和我歲數差不多,按輩分我還是叫她大媽。她是本村人,嫁在本村。說起從前,胡奶奶的記憶從她小的時候開始,她生下沒多久,媽就死了,爹帶著她和姐姐過日子,“苦啊!”胡奶奶說的過程中,不斷嘆道。“吃伙食團”的時候呢?“也是苦??!”胡奶奶說,一頓四兩飯,雜糧摻各種野菜,有湯,見不到油星漂著。干勞動,頭暈,腳飄,腦子里就想著吃點什么。干完勞動回家,鍋灶都收了,碗筷都沒有,更沒什么吃的。就想早點睡覺,睡了就不餓了,但就是睡不著啊。等到“伙食團”解散了,日子就好過起來了。
胡奶奶說的“伙食團”解散是1961年,當時遍及全國的“浮夸風”、“盲干風”的大躍進惡果嚴重,死人的事很多地方發生,這種假想的“社會主義高潮”和“提前實現共產主義”難以為繼,政策開始改變。云南這個村子的改變是,田地分到戶,各家干,交規定的公糧,各家爐灶重新點起來,自家養豬養雞。“以后就再也沒有這么餓過了”,老人們都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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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過河在高家村下面流過,隔岸相望是別的村子。河面不寬,但河水喘急,冰涼,說是從雪山流下來的,雨季時河水會變得兇猛。30多年前我在這里時,過河是木橋,兩三根木頭拼起來的簡易木橋,走在上面,木頭會在腳下轉。當地人可以挑著東西,一路說笑過去,外地人就得小心翼翼了,尤其是下過雨,木頭濕滑,還會動,說掉下去就掉下去。聽當地人說,更早以前沒有橋,過河得找水淺的地方,脫了褲子頂在頭上淌過去。趕馬的人很驕傲地騎在馬上,揚著鞭子,嘴里響亮地吆喝著,踏著河浪過了河。我猜想“馬過河”這個名字是不是由此而來,人們羨慕崇拜那些騎馬過河的人,愿望和理想就是哪一天也能這么瀟灑地過河。
現在當然變化很大了。我離開這里后的32年時間里,每次回來,都看到變化,先是橋被修起來了,雖然還是簡易,但不用擔心掉河里了;后來再修,有水泥橋樁,橋面結實平坦,可以過汽車了。村子里的路也有巨大變化,當年只有馬車路,很窄,坑洼不平,雨天就是泥濘中跋涉?,F在柏油路從鄉里一直鋪到行政村蒣谷地村,往各個村的路是各村自己修的,雖然是土路,但也能走車了。從村委會所在地的蒣谷地到高家村是水泥路面,雖然這段路只有一公里多,但等于說,高家村和別的村相比,特殊在一條不寬但結實平坦直通外面的世界,不用擔心下雨泥濘了。
村里人說,這個功德歸于本村人王開良,他在省城做了官,但沒忘掉村子,找來錢修的這條路。我想起當年王開良和我在學校當民辦老師,有年冬天他過河來學校上課,就從那個木頭橋上掉到河里。我猜想,多年以后他幫助村里修這橋和路,是不是還耿耿于懷當年掉進河里那次經歷。
高家村村旁這條水泥路也是村子的“公共空間”,傍晚村里人自動聚在那里,坐在路邊放倒的水泥電線桿上,聊天,半大孩子們玩耍,婦女帶著剛學走路的孩子。
一個半老不老的男人,過60歲模樣,也帶著一個剛學走路的孩子。我認出他來了,他叫顧明,當年他在蒣谷供銷社(當年的一種商店形式)賣東西,周圍九個村子只有這個供銷社,都要來他這里買煙酒、照明的煤油、日用雜品之類,自然顧明就是當地的“著名人物”,沒有誰不認識他。當年他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吧,愛說話愛開玩笑,特別是和我們這些知青,經常來買一包煙,就一堆人圍在他柜臺前說笑好一陣。記得他的笑話都是“黃色”的,聽得我們哈哈大笑。
現在顧明也老了,他指著身邊學走路的孩子說,這是他的孫子。說了點互相近況的話,我就問他“吃伙食團”時候的事還記得吧,他說,咋個記不得?餓得清口水淌,走路都腳打絆。我說我采訪下你,顧明說,這種老古事我爹我媽記得最多了。顧明說的爹媽是他岳父岳母,他是上門招親女婿。我當然更高興有歲數大的老人說這個事,就讓顧明帶我去見他老岳父老岳母。
去到顧明家,見到兩個老人。按照當地習慣,我叫大爹大媽。大爹名字叫李興富,80歲,大媽名字叫孫紹美,78歲。顧明和兩個老人介紹說:這個是以前在這里教書的吳老師,他來拍以前吃伙食團的事,要留下個依據。孫大媽說,伙食團的事,你也曉得,你說就行了。顧明說:我曉得是我的事,你曉得是你的事,你就說你的。
孫大媽馬上對我數了一遍那時吃過的各種東西說:“伙食團那個時候么,樣樣都吃了,茅葉菜、糠頭、芭蕉根、小葉菜、芋頭花、薺根、沙松根、沙松尖……”
李大爹說:那些日子扎實(實在)難過了,給現在的娃娃講,他們都不相信,給他們講還說我媽是講“古話”(神話)。
我支好攝像機后,讓李大爹在鏡頭前坐好,我先給他一根煙,點火,抽著,說著閑話:歲數,身體怎么樣,還做活計嗎,然后逐漸進入采訪話題。
“五八年上半年還是好過呢,下半年糧食就沒得了?!崩畲蟮f起吃伙食團的事,第一句就這么說。他說的“五八年”應該就是“大躍進”時期,當地人叫“大協作”,就是各個村勞力集中起來干活,吃飯也集中在村里的伙食團吃。
李大爹沒有詳細說伙食團開始時“怎么好過”,后來采訪顧明時,他回憶說:“開始吃大伙食團,全村糧食歸總(集中)起來,油啊肉啊都歸總。開始吃的好,油湯油水,你媽的,飯要吃多少就打多少。這么干上一段時間,那個糧食拿不上趟(供應不上),就改成小伙食團吃,日子就過得緊張了?!?/p>
李大爹說起吃伙食團最艱苦的時候:“一百來口人,下十斤米。不夠吃,只有摻山茅野菜、芭蕉根一起煮吃。那個芭蕉根,吃得拉肚子,跑茅廁,肚子拉得……唉,腿都跑軟了。按照大人娃娃稱給吃,大人四兩,娃娃二兩,我們一家人,大人娃娃一大窩,每頓飯只打回一小盆飯。最餓的時候,走不動路,眼睛都是麻花的?!?/p>
孫大媽說到那時吃過的野菜,數出有:茅葉菜、糠頭、芭蕉根、小葉菜、芋頭花、薺根、沙松根、沙松尖……她說:“只要能吃的,都往里頭摻,好飯得不著吃。有一次飯煮糊了,摻點水,又煮,還不是吃。那陣吃哪樣飯,過的日子豬都不如啊,吃的還不如現在的豬食?!?/p>
孫大媽說她那時候的日子:“早早就起來,前面背小娃娃,后頭背柴,再挑水,回來都不得歇,晚上還要打草鞋,一晚上打五雙。唉,我的苦吃呢不少了?!?/p>
顧明說起大躍進干活的辛苦,說他那時剛剛從學?;貋?,15歲,記得很清楚:“五八年開始,全村人就集中起來去煉鐵煉鋼,要燒炭,家里那些田地種的谷子,枯了都沒得人去割。就上水庫工地,日日挑泥巴,表現好點的話,就抽到縣上參加大煉鋼鐵。我記得,有十天十夜鋪蓋都沒打開,就在工地上干,沒睡過覺,飯都是送到工地上吃,干通宵,一直到天亮。第十天我干著就打瞌睡,腿摔傷了,可以休息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不會醒。那陣就是這么苦。”
李大爹說起當時吃伙食團,最記得的事有兩樁:“我家有四個姑娘,打回來的飯,清湯寡水,只有一小盆,還不夠一個人吃。有一次叫老二去打飯,她太餓了,回來路上就把一家人的飯吃了,回來被我打了一頓。家里樓上掛著張羊皮,實在沒得油水,就去刮羊皮上一點油來吃。伙食團一頓只有十斤米,那個事務長還要少放米,那天被我看見了,只稱了九斤。我就說,你這個只有九斤嘛。后來當天晚上開會,就撤了那個事務長?!?/p>
顧明說起伙食團時還是有運氣:“我還算有福氣,我大哥在伙食團當老總,能弄著點吃的,還沒有餓到那么慘的地步。但還是餓呢,有時候餓得清口水淌,晚上餓得睡也睡不著,你媽的,只有弄點鹽巴放在嘴里含含,咂咂味道?!?/p>
李大爹說:“當時有意見也不敢亂說,管的緊得很。但這個事務長,群眾只有這十斤米,還要扣掉一斤,這樣要不得嘛?!?/p>
當時餓到什么程度?有沒有人餓死?李大爹說:“我們這里好歹還有山茅野菜整來吃,沒有人餓死,別的地方聽說餓死了。唉,我們這些人,就是差點沒餓死?!?/p>
最餓的時候有多久?后來呢?李大爹說:“最難熬的時候大概有一年多,后來實在過不下去了,伙食團只有下放了,各家回各家煮吃,這么才慢慢好起來?!?/p>
夜里,村子一片蛙聲和各種蟲子的聲音。抬頭是星星,一顆是一顆,各種形狀,清晰閃爍,還有銀河,銀白一條橫跨夜空……我不想說這是什么詩意或自然的生活,但確實是久居城里所久違的。記得我的小時候,就是住在城里,好像看見星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現在則是各種燈光籠罩了。
由星星想起我30多年前在這里當知青的時候,電燈是很難得。周圍一帶只有一個簡陋的河水電站夏天雨季時可用,而且即使有電也是燈泡如豆火,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沒電,煤油燈是必須的。公社電影隊一月來一次,經常放《地道戰》、《地雷戰》之類的老電影,電影里的人物臺詞幾乎都能全背下,但每次電影來也依然個個興奮,互相轉告,那是過節的日子。日子真是枯燥,尤其是夜晚,天黑就沒事可干,油燈點著了就這么坐著。
那是饑餓,精神的饑餓。我的這個知青戶是四個知青,都是男的,19歲上下年紀,精力充沛,卻沒什么消遣沒什么娛樂,即使想要求進步但也毫無途徑。知青戶里的一把笛子被反復吹來吹去,哀怨凄涼。走出門口,大顆大顆的星星就在頭頂上,枯燥的日子漫長,未來是什么完全不知道,感覺青春和生命被消耗、被虛擲、被無用掉,卻毫無辦法。那時我唯一努力想做的就是,不要像其他知青那樣隨波逐流耗下去,然后就在自認為的文學寫作上要求自己,每天寫篇東西,不管什么東西,筆記、散文、詩、心得等等,只要是文字。今天知道了,當時寫的那些都是注定沒有價值的內容,只是用一個最笨的方法來抵制生命被消耗。
村里人早睡早起習慣還是和以前一樣,九點過后就一片寂靜了。我一個人在王家院子里,發呆,瞎想,想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想這個“饑餓”的事情會把我帶到什么地方,想我在尋找老人尋找過去發生的事,是不是我也尋找自己,尋找現在或以后要走向何處的自己是什么樣子。
當然,我現在的心情很好,不是一般的好。我很高興自己也在“返回村子”的路上。終于,我不再只是在北京的某個地方對“民間記憶計劃”坐而論道,我討厭自己變成那種只會高談闊論的樣子。我一個50年代生人,和在這條路上絕大多數80年代生人,相隔30年上下的兩代人,在這條路上沒有“代溝”一起走。這條路是“尋找歷史記憶者之路”,是“歷史與現實交織體驗之路”,也是“自我尋找之路”。這條路上現在行走著的有多少人?10多個?20多個?或者會減少?或者會增多?不知道,猜測不出來。我高興的是,我自己現在也在這條路上,不管我行走的樣子和情感如何,不管我的尋找有什么結果,總之我在路上了。我的前面和旁邊有同行者,我眼前出現那些非常年輕的臉。我覺得踏實,覺得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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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午我都是被房主人或是他們的小女兒叫醒。叫醒就是吃飯的時間。和我從前在這里的習慣一樣,村子里每天吃兩頓,上午9、10點,下午4、5點(晚上如果餓了就吃宵夜),吃完早飯就干活了?,F在村里還不算農忙季節,谷子剛剛泛黃,包谷長出7、8成樣子,進入9月才是忙季。不過村里人難得有閑的時候,總能有事做。老人基本都在家,做完飯,喂豬,帶孩子,看家,或者去菜地里弄弄。
我和老人們說,我現在是作家,要找老人“擺古”(講從前的事)。我這樣說是說對了一半我的工作,另外更多的沒法詳細說。這些老人,他們從來沒有疑問我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做了干什么用,也從來沒有害怕談這個事,或者拒絕。只是等我準備要正式開始拍攝采訪時,要讓他們坐到光線和背景都適合的位置,有些老人會說:我講不來話啊。講話害羞啊。但都會馬上挪到鏡頭前,雙手擺在膝上,準備照相的樣子。我確實也帶了相機,每個老人我都給他們拍了些照片,他們應該很少拍照,更很少單獨拍照。這些老人的臉,黑黝,皺紋如溝。通常話說,老樹皮一樣;文雅地說,一臉滄桑;詩意地說,藏著多少歲月的秘密。拍照時我腦子里蹦出個念頭:我現在拍的這些老人的臉,還有其他人拍的,集中一起,100個,是不是可以搞個“100個饑餓者肖像”的展覽?
走過水泥路時,一群帶孩子的婦女中有聲音喊我,我走過去,是黑黝黝、爬滿皺紋的臉,在城里至少也是接近60的年紀,但我猜測年紀大概也是40多歲。我從她興奮的口氣中估計她會是我教過的學生,但實在沒法從皺紋中翻檢出她學生的模樣。她告訴我她叫李玉梅,初一時我教過她語文。啊?她居然是李玉梅?她13、14歲的臉和現在完全天壤之別!李玉梅把旁邊一個玩耍的3、4歲女孩叫過來,讓她叫我“老爹”(本地話“爺爺”)。我馬上也意識到我的外表和36年前也是天壤之別。
我想起李玉梅的媽媽,當年40歲左右,心眼好,手腳勤快,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我當時經常去她家混飯,每次必有炒腌肉,解決腸子缺油水問題。我讓李玉梅帶我去看她媽。走進院子,我看見李玉梅媽媽,哦,完全老了!78歲的農村老太太,皺紋是李玉梅的三倍。她也完全認不出我來了,只是她女兒說我就是“吳老師”,她才“哦”了一聲。
李玉梅媽的大名叫角美蘭,這次問了才知道。坐在堂屋門口,我們說話,說起從前的事,那個時候她是積極分子,婦女隊長,包括“饑餓時期”。
說的過程中,李玉梅插話說:我媽有張那時候的老照片,媽,你找出來看看吧。李大媽就進她的小屋,我端著攝像機跟進去。屋子很暗,有一束光從小窗戶照進來。李大媽就在那束光下,打開柜子,翻出一個紙盒子找照片,滿布皺紋的臉,一雙都是皺皮的手在那束光下翻著照片,我坐在對面,把鏡頭推近那臉和手。
照片找出來了,年輕的李玉梅媽媽抱著孩子,旁邊還站著幾個孩子,穿著很“舊社會”的樣子,我只能這么形容,但那就是1960年前后的照片。我突然有了個“擺拍”想法,我讓李大媽把照片拿著,貼在胸前,拍了全景,拍了從照片搖到臉,又從臉搖到照片;然后又是全景,問了幾個常規問題:你的名字,你的年齡……
李大媽那張皺紋如溝壑的臉一直在我眼前,無言,沉默。
以后我坐在別的老人面前說起從前時,特別注意他們的臉,當他們覺得不知從何講起,或者覺得講了差不多,停頓在那里,他們的臉差不多都是這樣:無言,沉默。
我也無話,和老人對望。很長時間。
中午,太陽很辣。今天是“趕街天”(趕集),村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又路過我第一個采訪過的那個90高齡的胡奶奶家,看見她在門口,腰彎著,一點點挪動。我喊她一聲,她對我搖搖手,說:不照了,不照了。我說,我不照相了,和你坐一坐。老人指著門口小板凳,讓我坐。我問她在做什么,她說,給兔子喂草。他們都去趕街(趕集)了,就我一人在家。喂完兔子,老人摸索著去到一個泡著衣服的盆子。我說,你還要洗衣服呀?老人說,是呀。我脫口說,過來坐坐,等會我幫你洗。老人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把老人扶到門口,坐到小板凳上。坐在板凳上,老人的腰還是彎著。
這個下午,我和胡奶奶呆了四個小時,東一句西一句散聊,很多時候無話。我的攝像機有時開著,有時關著,有時擱著遠點,畫面里有我和老人,有時只有老人,或只有我。我不太關心鏡頭效果怎么樣,只覺得這個時候拍到這個老人和我就行了。但我還是沒忘掉我剛剛和老人說幫她洗衣服這句話。手洗衣服?我有多少年沒這樣洗過衣服了?來一次吧,幫胡奶奶洗。有兩件外衣,青丹蘭的那種云南農村婦女老式外衣,一條外褲,一條絨褲。絨褲是淺色,看得出穿了很久沒洗,痕跡斑斑,用了較長時間洗和很多洗衣粉。
老人一旁坐著,說了幾遍:讓你給我洗衣服,使不得啊。然后不再說話,看著我洗。
突然,老人問我一句:你哪個時候來這里當知青的?
1974年。我答道。
1974年。三十六年前。那時的知青被稱作“小知青”,就是七十年代中期左右的初高中畢業生下鄉的知青?!袄现唷笔窃鐜啄暌郧?、文革開始后的六十年代后期的中學生,當時“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是一個震動全國的偉大號召,“上山下鄉”成了席卷全國的運動,幾乎所有中學生(畢業或沒畢業的,除極特殊情況,如殘疾、有特殊病、獨生子女、或多個子女中可留一個外)都要走這條路。我的三個姐姐有兩個下鄉。“上山下鄉”是那個年頭最革命和最時髦的行動。
當時下鄉的年輕人,我現在估計他們當時的真實心理,是“兩頭小中間大”,“兩頭”是指積極的和消極的,從心底里熱愛和響應革命號召主動要下鄉的,和消極、非常不情愿去的,是少部分人,“中間”是大頭,80%吧,是跟隨、裹挾、隨大潮流。
我回憶我當時的心態,屬于“積極響應者”,原因是我18歲年紀時,是一個追求上進,要求自己成為一個有價值的人。當時的“上進”和“有價值”就是積極革命,始終跟著黨的號召走,否則就是落后,沒有其它選擇。所以高中一畢業,我就急不可待地等著插隊下鄉的日子到來。
翻開我當時的日記,1974年12月21日這一天有這么一段:“今天實現了以前所想的那樣:離開了城市,到了蒣谷這個村子安家,踏上了新的征程,開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新生活。這里有著誠實純樸的農民,也有經受過鍛煉的老知青,有許多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東西,也是我應該好好學習的?!?/p>
日記后面還注明:“寫于村子里的一間臨時住房”。剛下鄉時,還沒有正式的房子住,但我覺得這是我的一個重要的日子,興奮之情按捺不住。
當然,新鮮感很快過去,日子變得很嚴峻,每天強勞動,伙食缺油水,見肉眼睛就放光。更難的是日子很枯燥,干完勞動后所有人都無所事事。我當時是一個自命清高的人,覺得和周圍大部分知青沒有共同語言,覺得他們就是混日子,男知青只愛抽煙和講無聊故事,女知青最歡樂的時候是把所有會唱的革命歌曲全部唱過一遍。沒有人和我談文學。那些當地農民,我也覺得他們“小農”思想,只愛說誰的工分掙得多,誰家今年殺的豬很大,青年男女一起干活就是互相開帶色的玩笑,打鬧,三下兩下就男男女女滾打成一團。
回憶我當時的樣子,外表一本正經,目不斜視,不抽煙,不說臟話,晚上就坐在油燈下看書寫字,很離群,很孤高。自然我被孤立,其他知青不會和我說玩笑話,去趕街也不叫我,給我取了綽號叫“老瞎”(因為我近視,沒有眼鏡,看什么都瞇著眼)。插隊開頭一年左右的日子是這樣,后來我被改變了,因為離群孤立的感覺實在不好,自己都感覺自己像個怪物。改變的開始是接過別人傳的煙,抽了幾次,再抽“伸手牌”煙要被人嘲笑,肯定要買,要發煙給別人,這樣就學會抽煙了;再接下去,說話帶臟字了,聽到黃色笑話也會跟著笑了。我的饑餓青春時代,煙和臟字就是交往和打成一片的通行證。
人到了年紀,這個記憶就有點像關不緊的水龍頭,觸景生情,滴滴答答往外滴。我在村子里,聽老人講從前的事,也經常掉入自己的回憶中。但這個回憶是自己的,沒人可說。村子里的人愛問我的是,現在做什么?娃娃多大了?一個月有多少錢?我回答沒說拍紀錄片,說是作家。相對來說,村子里的人理解“作家”比“紀錄片”更容易。
其實我心里也在問自己,我到底算干什么的?寫作算一種,紀錄片也算一種,但我現在待在這個村子里,肯定不是為了寫作或者拍一個紀錄片,是來聽老人講從前的事,記錄下來,這些記錄下來的聲音和影像首先不是為了我的一本什么書或片子積累資料,如果有這個可能,也是以后自然發生的事,但現在,我清楚的只是,這些來自老人的記憶講述影像,以后會和其他一起行走在這條民間記憶尋找路上的人獲得的影像集合一起,成為一個叫“民間記憶檔案”的一部分。那么,我就算是一個記憶尋找者?我能找到多少記憶?歷史冰海沉沒那么多年,我、或者其他一起的尋找者,寥寥可數的這些人,即使窮盡一生能觸摸到它的一角也有些妄想,但為什么還要做呢?
這種自問時常在夜晚,房東一家人都睡了,院子里就我一個人,電腦前寫些字,然后發呆。我還是誠實回到我的身體位置在想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到底是做什么的?這些年我做了些什么有意思或傻逼的事?我心情愉快嗎?我為什么現在要走到這條記憶路上?
直接說,多年來始終糾纏著的自我質疑是:藝術是作何用的?藝術和這個社會和這個現實有多大關系?能有多大關系?就我卷入最深的紀錄片和劇場來說,最與現實相關的紀錄片或最可以“玩藝術”的劇場,我都深感一個東西被稱作藝術后的虛弱、無用和短命,無數前仆后繼進入其中的人,表達自我或展示自我是動機,接下去是希望進入這個領域,被認可被承認為“同志”,然后就是所謂“成功”的開始?!岸堂币簿褪峭ǔ5墓适拢瑹o論一個作品的引人矚目或非常成功,或若干作品之后,都心安理得坐穩行業位置,然后一路順勢滑下去。這種故事無數次重復,不厭其煩。我自己,很厭倦自己這個樣子了,我一直努力想擺脫這種讓我難受的困窘。
只是無數次藝術圈子中高談闊論或接受采訪或文字陳述也讓我厭煩,2005年開始的村民影像計劃算是一種行為的嘗試開始,繼續下去的五年實踐,似乎看到一些可能性,但同時一些新的問題跟著又出來。發生在過去五年村民影像計劃實踐中的那些有益處沒益處、有意思沒意思是太多故事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現在這個民間記憶計劃是懷孕在村民影像計劃過程中,是產自于其中的胎兒。還有一點是,我這個在村民影像計劃中的所謂“策劃”和“組織”人,這五年中怎么說也擺脫不了“一個幕后指手畫腳”的尷尬角色。當初,村民影像計劃發端于“村民自治”,如果這個計劃若干年后一直這么不能村民作者自己擔當自己“自治”下去,這個計劃說白了就是一個符號,一種擺設。這種擺設的最大受益者當然是我這個“策劃人”,這是不是就是我不能擺脫干系的所謂“藝術利用”的虛偽?村民影像計劃以后怎么走下去再說吧,但現在,至少讓我感覺心安踏實的一點是,我在這個計劃中的受益直接發酵就是,跟隨這個民間記憶,我正在待著的這個村子中慢慢找到些東西,感覺到腳下踩住一塊石頭了,某種可能的自我尋找和改變在發生。
現在我還不知道踩著腳下這塊石頭滾動下去,這個事情會做成什么樣,也不敢把握我一定會變成什么樣子,但我確認我現在的心情,很高興,很投入這個事,充滿熱情,思維在異常地動。我高興的還有,一起走在民間記憶這條路上的人,除了村民作者,還有跟隨村民影像計劃一路走過來的年輕志愿者和更年輕的學生。
4
村子里,年輕點的人幾乎不見。“他們都在外面”,村里人說。“在外面”的意思就是打工,跑路,找更多掙錢的可能。中年人是曾經跑出去過,現在跑不動了,得待在村子里,種地,帶孩子,管老人。他們整天埋頭干活,忙出忙進。眼見著他們很快就老掉,樣子和心情取代那些蹲在太陽下的老人。
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是兩種風景,一個是緩慢的,不動的;一個是活躍的,跑來跑去的,玩,滿頭大汗?,F在正是暑假,孩子們都在村里,蹣跚學走路的,小學生和中學生,還有少數讀大學的。如果不是學校放假,這個村子所有讀書的孩子,包括一年級的,都不在村子里。風景就只剩下緩慢和不動的了。一個老掉的村子。
傍晚路過一片玉米地,聽到一個聲音叫:吳老師。一個中年男人在玉米地旁邊的牛圈“出糞”(把圈里的糞弄出來),敦實,大頭。我愣著,認不出他是誰?!澳阏J不得我啦?我是燉罐啊?!敝心昴腥苏f。哦,我想起來了,著名的燉罐?。∥业谝荒戤敶n老師時,期末考試老師都分到各個村里的小學監考(當時每個村都有一到三年級的小學,四年級以后到中心小學上),我監考的就是高家村小學。一到三年級,十幾個小學生都在一個教室里,燉罐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年級,六歲的樣子,他的樣子很特別,大頭,虎腦,大眼睛,大頭和肩膀之間沒有過度,就是沒有脖子,頭就直接擱在肩上。樣子看了就想笑。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還沒回答,有學生大叫:燉罐!所有學生大笑。燉罐也跟著笑。他的綽號和樣子我記住了,以后他升到教場壩小學這邊讀四年級,但我才教他一個學期不到就離開了。
燉罐現在也是40歲人了。我問他現在,說結婚了,有兩個孩子,大的11歲,小的剛生幾個月。爹媽呢?回答爹死了,媽在。我說,去看看你媽吧。我跟著燉罐去了他家。去了他家,我很吃驚,還是土坯房,雖然是瓦房,但低矮,昏暗,沒有院子,好像和30多年前我在這兒時沒有多大區別。燉罐的媽80歲了,小個子,坐在草墩(當地一種用稻草編的墩子)上,縮成很小一團。
隨便聊了幾句,我就和燉罐說我想問問他媽以前的事,主要是“吃伙食團”時候的事。燉罐說他媽耳朵很背,說話也“顛東”(顛三倒四)。我說不怕,說多少算多少。
我先問姓名和年齡,燉罐媽說,叫周正英。名字怎么寫,她說不知道,是旁邊的燉罐說的。年齡也不知道哪年生的,只知道屬相。和燉罐一起算,是1931年出生,虛歲80。
燉罐媽耳朵是很背,我問一句,燉罐走過去,湊近她耳朵大聲重復一遍。然后她的回答很簡略,一兩句就打住。說起“伙食團”的饑餓,反復說的就是:只有四兩飯,吃不飽??!四兩飯啊!
餓到什么程度?找什么吃的來解決?當時怎么想的?等等這些問題我提出來,燉罐就湊近他媽耳朵喊一句,然后他媽就回答。非常奇怪的訪問。
這天晚上的采訪沒什么效果。第二天下午我又去燉罐家。頭天我知道一家人都去干活,燉罐媽會一個人在家。我去了,門上掛著鎖。我看見燉罐11歲的女兒,問她奶奶呢,說到地里摘辣椒去了。我讓她帶我去找。路上碰到燉罐媽背著裝著辣椒的背簍回來,我讓燉罐媽在路邊一棵樹下歇歇。我兩個坐在樹下,東拉西扯說了些過日子、身體怎么樣的閑話。
坐了一會兒,燉罐媽說:回去吧?;厝ゼ翌^喝點水。
回到家,燉罐也在。我選了門檻位置讓燉罐媽坐著,在她對面支好機器。我想現在燉罐媽熟悉我些了,旁邊人也少,可以從容聊聊。
但燉罐媽的第一句回答是:吃得飽呢。
我問:伙食團時候也吃得飽?
燉罐媽說:是呢。
反復問,都是這么回答。燉罐旁邊說:我媽顛東了。
燉罐媽可能是有些顛東了,或者因為面對我這么個“外來人”,還在她面前支起鏡頭,緊張。村子里其他采訪過的老人,不少人都是問一句答一句,沒有我原來想象的,問話提個線索,對方就馬上記憶被勾起,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什么原因呢?老人的記憶是怎么構成的?尤其是這些村子里的老人,他們腦子里裝著的從前的事,肯定不會只是些線索、框架、或者印象,應該是有實例和細節的,但為什么一講起來,差不多都是點到為止?最經常重復念叨的感嘆是:餓??!吃的比豬狗不如!現在的豬比那時我們吃的還好!
但也有例外,倪美蘭老人就是一個例外。那天下午我和燉罐媽坐在樹下說話,她在旁邊地里干活,聽見,后來就直接找我,問“找老人擺古”做什么用。我和她簡單說了原因,接著說也想采訪她,她馬上說:好嘛。她一開口就滔滔不絕說下去,把這三年經歷過的、能記住的事一口氣講完。后來我問她,知道她解放初期讀過半年書,“識幾個字”?!白R幾個字”和“大字不識”的老人還確實不一樣。
站在高家村望過河那邊,是教場壩,一個20多戶人家的村子。那是我曾經住過三年的村子,1975年至1978年。原來的蒣谷大隊中心小學就設在這里,我在那里做了三年老師。當年這里的每個自然村都有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四年級以后的學生集中的“中心小學”上課,“中心小學”還是包括初中在內的“帶帽中學”。我去那里教書是干了一年農活后,這個學校的一個女老師生孩子,加上坐月子,需要找一個人代課。大概我經??磿鴮懽直蝗苏f,就被臨時調去代課。一個月后,生孩子的老師留在公社小學教書,我的代課就繼續下去,一直到我離開農村。每月我有30元代課費,交給我插隊的村子玉學山18元,我留12元。當時12元對知青來說,是一筆巨款,我插隊村子的那些強勞力一年分紅(年終結算)也就分到30多塊錢現金,我三個月的代課收入就頂他們一個人一年的錢。生產隊從我的代課費每年得180塊錢(兩個月學校假期沒有代課費),也高興我給生產隊帶來點現金。
我在學校里教的課遍及全校所有班級,即從四年級到初二(當時初中只上兩年),初一初二的語文是主課,歷史、政治、地理、英語、體育是輔課,碰上音樂女老師請假,也讓我去代。除了數理化,有點全能教師的意思。每天上午四節課,下午兩節,幾乎全部排滿。我依然很高興,比起其他干農活的知青,可以算天堂日子了。
還有充裕的時間。下午3點半以后,時間完全屬于自己。全??偣舶俣鄠€學生,五個老師。我和一個老師住一間屋,他在下面一個村找了個對象,有時去了就在那邊過夜。其他老師家都在本地,或不遠。經常,這個學校就我獨自一人,一個人的學校,自己做飯吃,晚上就在油燈下奮斗文學夢。
當時那個學校是什么樣子?正面是三間教室成一排,側面是兩層,下面教室,上面教師宿舍兼辦公室。教室低矮,土坯墻,木欄桿窗戶,透風。上下課聲音是敲一塊鋼板。學校最寬的地方就是教室前面的空地,正規籃球場一半大,土場,兩頭立著簡易籃球架(兩根立著的木頭上釘上幾塊木板),早操,體育課,全校大會都在這里。學校在村邊,靠近路邊,敞開的,沒有任何遮攔,人路過,和學校這邊的人互相看在眼里。
現在,30多年后,站在高家村我很多次望著河對面的教場壩村那個學校,它已經完全不是30多年前的樣子,院墻,兩層樓,磚墻,旗桿聳立,很正規的一個學校了。十年前,也就是2000年,我回去過這里,學校已經煥然一新成這個模樣了。我當時的一個學生當了校長,其他老師我都不認識。其它變化也很大,這個學校沒有初中了,都集中到五公里外的鄉中學。教場壩小學是一個“完小”了,一年級至六年級。校長說,這樣做是為了保證教學質量。但他也告訴我,一些離學校遠的山區村子的一到三年級小孩子來這里上學很辛苦,六、七歲的孩子也要住校,中學也遠了,交學費,還要住校,上學成本增高,失學問題越來越嚴重。我在的那時候,幾乎村村有一到三年級的初級小學,除了書本費,沒有學費,一直到中學都這樣,真正的“義務教育”。我記得當年這里是百分之百的小學入學率,初中是百分之九十,高中至少有百分之五十?,F在呢,校長說,中學他不太清楚,但小學讀完六年級的學生是百分之六十左右。
十年前回來那次,我在學校住了一夜。那天碰上“三八婦女節”,女老師放假,校長說有女老師的課要“放羊”。我說我可以代課,校長說,你現在都在大學上課了,還給小學生上課?我說我喜歡。
我代的課是三年級的語文課。走進教室,這些十歲左右的孩子就是我三十多年前在這里教書時那些學生們的孩子。站在他們面前的頭兩分鐘,我竟然感慨而有些語塞。
那天上的課文是“我們的祖國多么廣大”。按照語文課慣例,課開始我帶著學生朗讀課文:“大興安嶺,雪花還在飛舞;長江兩岸,柳枝已經發芽;海南島上,到處盛開著鮮花。我們的祖國多么廣大……”
我讀一句,學生跟著讀一句。我的聲音和孩子們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語文課依然沒有多少新意,但我還是高興我的聲音和這些“第三代”學生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又是十年后,我站在河這邊望著對面那個已經關門的教場壩小學,腦子里很容易就出現當時學校的舊貌。是的,非常容易,因為這個學校對我終生難忘,我的19歲到22歲的時間在這里度過,在那個小木樓的油燈下寫了很多“文學練習文字”,在這里重新揀起扔掉的中學教科書復習考大學,還有就是,我人生第一次愛情也留在那里。
這次我沒有一點想過河去對面看看的念頭,只是在河這邊看一下。我不用再過去了,因為現在這個學校已經空了,徹底空了?!靶碌奶岣呓逃|量政策”又出來了,所有小學都合并到鄉里的中心小學。教場壩這個學校永遠關門了。站在河這邊看過去,它真的成了一個遺跡了。學校變得再像模像樣但空無一人有什么用呢?我更懷疑今天這里的孩子教育是比我當年那時是進步了。
那天我從燉罐家出來,一個婦女迎面過來,她丈夫是我當年的學生,她對我說:吳老師,我家里有個事想問問你咋個辦好。我姑娘今年在昆明讀大專畢業,她考了專升本,考上了,同時她也去應聘工作,人家叫她去做最后面試,如果通過了,就可以工作了。昨晚她在家里哭了一夜,她想繼續讀大學,但又想去工作,給家里減輕負擔。決定不了,就哭。
我問:那你們家長的意見呢?她說:我們再苦也可以供她,只要她想讀的話。我說,那我跟你去和你姑娘說說看。跟她去了她家,見到女孩,我問她矛盾的原因。她說:當然想繼續讀書,但每年要家里出至少八千塊,今年干旱,糧食賣不了多少錢,我弟弟還在讀小學,我不想繼續給家里增加負擔。
我問女孩她媽:你家一年能掙多少錢?她答:我主要養豬,十多頭。附近有條公路在修,她爹有時去修公路那里抬石頭,每天有60塊。一年全家收入大概有兩萬多塊,勒勒褲腰帶還是可以供她的。
說話時,女孩她爹回來了。我和他們算了賬:再苦兩年,讀完本科出來,找工作也比本科強。應該讀。女孩爹媽都同意,說,只要她愿意讀,愿意供她。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