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

何祚歡，愛聊天的老頭。用嘴聊了半世，筆聊了700萬字。但還是嘴占上風，許多人不曉得我還出過一摞書。其實這無所謂，咱們接著聊，聊武漢。

漢口被人小看了，哪怕是被“圣祖爺”小看了，也不是什么令人傷心的事。因為世上絕大部分好東西，都是老百性嘗出了好兒，最后才“貢”到皇上面前的。

比方“四大徽班進京”吧。

那時節，皇上看重的是昆曲，宮里養的學的全是昆曲。徽班在城南邊兒唱翻了天，能在宮里鬧出什么動靜來？

但不知從何時起，有大臣溜到城南聽了徽班，回來都說好。于是王公貴戚、大小太監都去聽，居然個個都聽上了癮！班兒里那些個湖北佬像余三勝啊，米應先啊，譚志道、譚鑫培啊，他們就敢把一口湖北腔拉長了念，展開了唱，搞得迷死人！最后還是驚動了皇上，讓皇上也聽上了癮，竟一溜地把這癮傳了幾代。你別看到了慈禧太后那會兒有一群角兒都進宮吃“供奉”，另拿一份工資，而“老佛爺”想聽誰就聽誰，但最先聽出那個誰的好來的不還是老百姓嗎？

同樣，漢口的好也是老百姓先發現的。漢口好停船，他們讓漢口由小碼頭變成了大碼頭；漢口好做生意，他們就喊著叫著，念著“貨到漢口活”，把四面八方的好東西拿到漢口來賣，把漢口也賣成了個好賣場！

那時候還是“仗舟楫走天下”的時代，漢口周邊有不少集鎮也得水之便，成了十分打眼的碼頭。像什么郝穴、岳口、皂市、府場等都成了街市連綿，貨賣堆山的商業碼頭，成為它們所在縣的驕傲。有趣的是，這些地方的人們在夸耀自己的居住地時，都把他們的集鎮稱作“小漢口”。

那是個封閉的年代，人群里多的是文盲，少的是資訊，只有那些跑四方、行天下的人，才對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那些叫“小漢口”的地方，多半是由到過漢口的人叫起頭的。

到過漢口的人，各有各的情況。

有的是到省城求學或路過漢口到武昌求學的，那多是學生。他們還沒有心情去關注漢口武昌誰比誰大，和老家的城鎮比誰更繁華。即使有一些比較，說出來也是些淡話。

有的是家道殷實，瞧不上屋門口小鎮賣的一些物品，到漢口來買東西的。衣服鞋帽、器皿副食、日常雜用各項物件，闊氣的還打幾件首飾，買一點補品之類。說起來下了一趟漢口，在人前是個面子，這類人對買東西固然專注，更關注的卻是漢口的排場、派頭，那可是人前顯擺的談資。他們夸漢口，有一點暗夸自己的心思，說“大漢口”的好話自然說得心甘情愿。比照著說自己腳下是“小漢口”，自然是一份榮耀了。

還有一撥，就是那些鎮上的生意人。有不少人就是靠漢口的好貨源做發了的，他們到漢口、夸漢口，夸來的是生意興隆。夸人家，發自家，不夸白不夸。這個底子打好了，再說自己這一方是“小漢口”，“小”也變成“大”了唦。

不管是買貨的客人，還是“打貨”的商人，誰不相信“貨比三家不上當”呢。那年月又不像現在，有什么公汽、電車、摩托車，那會兒要貨比三家只有靠“開步走”，費費腳板。這么走著比著看著，就顯出漢口的大來了。光一條漢正街，千把個門面有多少相同的生意一片片地拼著賣貨？硚口的石膏、鹽、酒、豬肉、牛肉、禽蛋，一家家門對門、戶靠戶，你比上三家就把自己比累了。別說街面上，就是像蜈蚣腳一樣的一百多條巷子、里份，扎起堆來的生意有多少？和平里由漢正街通到大夾街，不短吧？一條里份一家家挨著的都是參燕號，初來漢口的人看了怎么想？有人回鄉后就對家里人說：“漢口人幾有錢哪？一條巷子賣人參，生意都擠不通！”

跟和平里等長的陞基巷，由頭至尾都是館子。張漢記的牛肉、老大興的燒鮰魚，很多外地人是憋足了勁來攆這一口的！

還有那些大小扣子、魚鉤、玻璃球、鋼針錦線……等等商品，都是賣一大包也賺不了幾個錢的，但它們卻擠進漢正街，從公安巷開始，蔓延到了五彩正巷、一二三巷。

所以，外鄉人到漢口玩也好，買東西也好，都感覺這是個一晃就一天的地方。他們常在睡前一邊揉著發酸的腳一邊感嘆：“緊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漢口”啊！

這一句話一傳開，就一直傳到了現在。在漢口，像漢正街這樣長的商業街，遠不止一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