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作家,導演。曾出版有電影文集《映城志》,輕小說《或有愛藏不愛藏》等,并與多名漫畫家跨國界合作繪本輕小說及漫畫著作數本。
另拍攝有紀錄片和故事片。現旅居倫敦,從事多媒體跨界藝術創作。
我換牙的年代,世風保守,從未見過父母在逛街時手拉手,如果遇上廟會或春節花市,他倆定人財兩空地各自回來。即使在家里,倘若他們中哪一位突然談笑風生,那么一定是在講電話。如果不是我那顆完美地繼承了他們各自臉部缺陷的小腦袋,在他們之間晃來晃去,你定很難猜出他們的真正關系。到了對男女之事充滿好奇的年齡,我偷窺到,不僅父母沒有任何親密舉動,我的姨媽姨父阿叔阿嬸們也都沒有,他們每天吃完了晚飯,就坐在一起看電視,中間隔一疊報紙寬的距離,各自把腳翹到茶幾上,人手一只不求人,自癢自撓。逐漸地,我不得不相信生理衛生課的那一套:人身體上的哪一個器官會在特定的情況下放大呢?答案:“瞳孔。”
后來,社會風氣逐漸開化,在大街上摟摟抱抱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甚至曬床照也逐漸流行起來——但是我的父母卻已經老了。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在倫敦的運河邊漫無目的地散著步。正是郁金香盛開的時節,暖融融的空氣里飄灑著花粉,太陽美好得就像燃燒的琥珀一樣。這種時節,但凡有腿的動物都出動了,草地上,公園里,處處人狗為患。若在這樣的場合看到親密得像麥芽糖一樣的小情侶,那是一點都不出奇的。然而我旁邊的這對情侶卻已經70多歲了(或是80多歲了)。我剛買了一只果冰坐在離他們只有半米的草坪上(能找到空地坐下來就已經很不錯),就聽到老婆婆說:“剛才出門的時候被你催得急,不記得有沒有刷牙呢?”說完像小女孩那樣撅了撅嘴,一臉無辜地望著她的愛人。老爺爺在她的嘴唇上親了一下,接著又給了她一個將近一分鐘的法式長吻,然后認真地說:“我想你是刷過了,口味芬芳,就像第一次一樣好。”——聽得我的果冰都要立刻融化起來。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和朋友去拜訪朋友的媽媽。他的蘇格蘭單親媽媽在10多年前嫁了一個葡萄牙人,倆人此刻都退休了,住在倫敦郊區。我攜帶著“中國式的端莊”和他們各自行了握手禮,接著就像接受《魯豫有約》一樣,時不時地盯著壁爐看,假裝沒有見過人燒炭。然而不到半小時,我就原形畢露了,原因是這媽媽和她的葡萄牙老公,硬要教我們倆跳葡萄牙舞。他們一邊笑咯咯地,一邊跳著舞,呼哧呼哧地打著節拍,一邊還喝兩口小酒,結果跳著跳著,雙雙不小心滾到地板上,兩個分別兩百斤的大胖子,滾成兩只胖乎乎的俄羅斯不倒翁狀,你扶我我扶你,誰也站不起來,最后干脆當著我們的面,若無其事地親吻起來。仿佛只有通過這人類的,終極的溫暖動作,才能把那些尷尬的孤單的多余的脂肪都燃燒掉一樣。
后來,我發現了,在倫敦的大街上,只要是上了50歲以上的夫妻或者伴侶,走在一起沒有不拉手的,十指相扣式的親密,或是傳統英式的:女人把手臂隨便地搭在男人的臂彎里,其優雅,就像一件隨手搭在手臂上的羊毛衫。
趁年輕,多拉拉手。再不相愛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