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票據詐騙罪是金融詐騙罪中常見罪名,但是由于對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存在諸多分歧,導致執法困難。關于票據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學術界主要有兩種觀點,“否定說”與“肯定說”。票據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之內涵不包括非法占用,其認定應注意司法推定方法的運用,“非法占有目的”有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但需要注意反證的運用。
關鍵詞:票據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司法推定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1)36-0095-03
“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是中國刑法規定的侵犯財產罪的一個重要概念,在很多情況下直接決定著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界限。近年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快速發展,社會關系日益復雜,“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這一主觀要素已在刑法分則第三章——侵犯社會主義經濟秩序罪中占有愈來愈重要之作用。尤其是關于金融詐騙罪之非法占有目的,學術爭論從未停息,司法實踐中認定不統一。本文擬就票據詐騙罪之“非法占有目的”作簡要分析論證,以期對該問題在理論與實踐上有更清晰的認識。
一、學術爭論觀點梳理
對票據詐騙罪主觀上是否必須“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爭議,是因為在1979年刑法中,只規定一種詐騙罪,包括利用票據進行詐騙的犯罪均以詐騙罪來定罪處理。而在1995年6月3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懲治破壞金融秩序犯罪的決定》中,首次對詐騙罪進行了分解,增加了包括票據詐騙罪在內的七種金融詐騙犯罪。其中除了明確集資詐騙罪和貸款詐騙罪“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為必備構成要件外,對票據詐騙罪等五種金融詐騙罪,并未作該主觀要件的明確要求?,F行刑法沿襲上述規定,沒有明文規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為票據詐騙罪之主觀必備要件。問題由此而生,既然同屬金融詐騙犯罪,為何刑法只對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的主觀方面明確要求“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是否意味著包括票據詐騙罪在內的其余五種金融詐騙犯罪之主觀方面只需具備犯罪故意即可,而無須具備“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這一主觀要素?由此引出理論爭議。
目前,理論界對于票據詐騙罪之“非法占有目的”主要存在兩種觀點:
(一)否定說
否定說認為,對票據詐騙罪不必以“非法占有目的”加以限定。理由主要有:
1.從刑法規定來看,刑法第194條是典型的列舉式敘明罪狀。敘明罪狀,是指條文對具體犯罪的基本構成特征作詳細的描述。刑法規定的票據詐騙罪的五種行為方式是:(1)明知是偽造、變造的匯票、本票、支票而使用的;(2)明知是作廢的匯票、本票、支票而使用;(3)冒用他人的匯票、本票、支票;(4)簽發空頭支票或者與其預留印簽不符的支票,騙取財物的;(5)匯票、本票的出票人簽發無資金保證的匯票、本票或者在出票時做虛假的記載,騙取財物的。票據詐騙罪條文描述并沒有對“非法占有目的”這一主觀要素進行表述,而刑法第192條集資詐騙罪和第193條貸款詐騙罪均明確規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可見票據詐騙罪不要求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為必備主觀要素。
2.對不具備非法占有目的的票據詐騙行為歸罪是立法應有之義。從票據詐騙罪的立法沿革來看,立法者之所以把此種犯罪從一般詐騙犯罪中分離出來,主要原因在于票據詐騙罪在內的金融詐騙犯罪危害在于侵犯中國金融管理制度,而非他人財產利益,其出發點在于對國家金融管理秩序的重點保護。票據詐騙罪是行為犯罪,是以行為人實施了刑法規定的票據詐騙行為為犯罪既遂標志,而不是以受害人實際遭受票據損失為既遂標志。因此,只要行為人實施了刑法第194條規定的五種情形之一的行為,就構成對票據管理制度之破壞,該罪即成立,這也是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
3.不將該罪主觀方面限定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有利于打擊犯罪。犯罪目的屬于主觀問題,由于行為人在票據詐騙過程中,往往非法占有目的表現的不充分,導致司法實踐難以判斷。利用票據進行詐騙的行為人的目的多種多樣,不盡相同。如果僅因為上述行為的主觀目的欠缺而不追究刑事責任,不利于維護正常的社會經濟秩序??梢?,對于“非法占有目的”的嚴格限制,顯然不利于打擊票據詐騙犯罪。對于一些嚴重犯罪不以具有犯罪目的為必備構成要件,更有利于打擊此種犯罪,提高司法機關辦案效率[1]。
(二)肯定說
肯定說認為,包括票據詐騙罪在內的所有金融詐騙罪都必須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理由如下:
1.以立法技術為視角。從立法的角度看,“刑法分則的某些條文之所以明文規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或以營利為目的,是為了區分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而在一些明顯需要非法占有的目的,又不至于出現混淆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場合,刑法分則條文往往并不明文規定非法占有目的。這樣的情況幾乎出現在各國刑法中?!薄靶谭m然實質上要求具備某種構成要件要素,但因為眾所周知、廣為明了,而有意從文字上省略對其規定?!盵2] 金融詐騙犯罪中除對于除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及持卡人惡意透支的信用卡詐騙罪規定的規定了非法占有目的外,包括票據詐騙罪在內的其他金融詐騙罪都沒有規定非法占有目的,即為此例。
2.以體系解釋為視角。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應當肯定任何金融詐騙罪都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犯罪。因為,無論什么特殊詐騙罪,都是詐騙犯罪的一種,都是從舊《刑法》中的詐騙罪中分離出來的,盡管新舊《刑法》條文都沒有對詐騙罪規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但無論理論還是實踐對詐騙罪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均普遍予以認可。事實上,“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是詐騙罪的本質特征,如果沒有非法占有目的,“詐騙”根本無從談起。既然詐騙罪都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詐騙罪派生出來的金融詐騙罪,就具備了法律“遺傳性”,其天生即具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基因”,此為體系解釋論的當然結論。陳興良教授同樣認為,“金融詐騙罪都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犯罪,刑法規定的各種金融詐騙罪無一例外地都必須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要件?!盵3]
3.以司法解釋與新修法律為視角。最高人民法院于2001年1月21日頒布的《全國法院審理金融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之中,明確指出,金融詐騙犯罪都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犯罪,并明確規定了七種情形可以作為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依據。2006年6月29日通過并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六)》第10條規定,在刑法第175條后增加一條“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單處罰金……”修正案增加的這條“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主觀上未要求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客觀上與金融詐騙罪中的貸款詐騙、票據詐騙、信用證詐騙等犯罪行為具有重合之處,并且與原來的金融詐騙罪并列為犯罪,被認為是間接肯定了原有金融詐騙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構成要件地位 [4]。
綜上,學術界的主流觀點是肯定說,最高司法機關與立法者也間接對學術界觀點作出回應。但是對于“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仍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題,尤其是對于“非法占有”的理解與證明標準,仍然存在較大差異,使之陷入進退維谷之境。
二、“非法占有目的”之范疇界定
(一)非法占有的內涵
何謂“非法占有”?是僅指民法上“占有”,還是“所有”,是否包括“占用”?對于非法占有內涵的理解分歧造成司法“盲區”。尤其是對于刑法中“非法占有”是否包括非法占用,往往成為控辯雙方爭議之焦點。因此,界定金融詐騙犯罪之“非法占有”目的內涵,極具現實意義。
1.“非法占有”觀點之爭。在中國,關于“非法占有”的內涵學說中對刑事司法影響較大的是“排除權利說”和“利用處分說”。排除權利說(或稱非法所有說)認為非法占有目的是指排除權利者行使所有權的內容,由行為人自己作為財物所有者而行動的意思。中國刑法教科書中對“非法占有目的”的解釋為“行為人意圖非法改變公私財產的所有權” [5]。利用處分說認為借鑒民法上的所有權包括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四項權能的劃分,刑法上的所謂非法占有就是指上述四項權能之一的占有,具體而言,就是按照財物經濟的用法利用、處分的意思。持該說的論者認為金融詐騙犯罪的主觀目的既可以是行為人意圖非法改變公私財產的所有權,也可以是通過非法控制以騙用、獲取其他不法利益。
筆者同意“排除權利說”之觀點?!罢加小保鳛槊穹ǜ拍睿袃蓪雍x。一是指所有權四項權能——占有、使用、收益、處分之一種權能,是所有權性質的主要體現。二是指人對物的管領事實,是所有權存在的前提。結合刑法來看,在刑法上通過不法行為取得的對該物的管領不可能實現民法上的所有權。因此,刑法意義上的“占有”即是“所有”。刑法意義上的非法占有與民法上的不法占有區別在于其侵犯的是民法意義上所有權的四項基本權能,內涵是指行為人基于不法所有的意思,排除財物權利人的控制,對他人財物進行事實上的管領、使用、處分。
2.非法占有不包括非法占用?;谝陨稀胺欠ㄕ加小奔词恰胺欠ㄋ小钡挠^點,筆者認為“非法占有”不包括“非法占用”。 (1)從客觀危害來看,非法占有侵犯了財產所有權的全部權能,而非法占用只侵犯了財產使用權。(2)從主觀惡性來看,盡管非法占有與非法占用在客觀上都表現為行為人事實上對他人財物之控制但其主觀故意因素仍有差別。非法占有是基于不法所有意圖,不打算歸還;而非法占用是基于臨時借用目的,有歸還之打算。在刑法上,占有他人財物與占用他人財物的行為性質是有區別的。例如貪污罪與挪用公款罪的區分,就在于前者的目的是為了非法占有公共財物,而后者僅僅為了非法使用公款。此即詐騙型財產犯罪與挪用型財產犯罪最根本之區別。
票據詐騙罪作為特殊類型詐騙犯罪,當然適用這一規則?!捌睋p騙罪是從傳統詐騙罪中分離出來的,盡管被分離出來了,但其原有的根本特征并沒有也不可能有所變化” [6],侵犯財產所有關系作為票據詐騙罪侵害客體之一,是行為人出于不法占有意圖實施騙取他人財物的行為而產生的結果。
(二)非法占有目的之性質
刑法理論上一般將目的犯分為直接目的犯和間接目的犯。筆者認為,所有金融詐騙罪屬于直接目的犯。因為在金融詐騙罪這些要求非法占有目的的犯罪中,行為者的行為自身即規定著所追求的“非法占有”目的,行為與最終非法占有目的之間是原因和結果的關系——只要正常實現構成要件要求的行為即原因行為,就自然實現了非法占有目的的結果行為,不需要另外實施其他新的單獨行為。在此,非法占有目的存在著與之相對應的客觀化為構成要件的客觀行為,其非法占有目的也沒有超過客觀的構成要件,從而此等目的屬于“將結果作為目的的犯罪”而非“將后行為作為目的的犯罪”[7]。張明楷教授也同意此觀點,認為,“如果詐騙犯屬于目的犯,那么,它屬于斷絕的結果犯或直接目的犯,即只要行為人實施了騙取財物的行為,就可能實現其非法占有的目的?!盵8]
三、票據詐騙罪“非法占有目的”的證明
(一)非法占有目的之證明方法
在打擊金融詐騙犯罪中,如何查證和認定行為人之非法占有目的是普遍面臨的難題。主觀目的的證明不能以行為人的口供為轉移,即不能以行為人供有則有,供無則無,而必須建立在客觀事實之基礎上。從方法論之角度,在英美法系國家廣泛采用的是推定的方法,即根據已知的或客觀的事實推斷行為人主觀上的某種心理狀態[9] ?!八^推定,是指根據事實之間的常態聯系,基于某一確定的事實,而推斷出另一不明事實的存在。其中,已查明事實為基礎事實,未查明、需要推定的事實為推定事實”[10]。刑事推定的法律實質在于改變傳統的、一般意義上用證據直接證明犯罪事實的做法,當不存在直接證據或僅憑直接證據不足以證明待證事實時,通過間接事實與待證事實之間的常態聯系進行推理,從而得出推定事實為真的結論。
在司法實踐中,同樣可以使用推定的方法。實際上,1996年12月16日最高人民法院通過的《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指出,集資詐騙罪可以推定為非法占有目的的四種情形。在2001年1月21日《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中,也列舉了金融詐騙罪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七種情形,從而全面肯定了司法推定在金融詐騙認定中的運用。
(二)非法占有目的之證明標準
除以上基于已確定事實的探討外,實踐中,如何運用證據證明票據詐騙行為人實施了足以推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之行為,也是一個困擾司法機關的問題。筆者認為,鑒于目前的立法與司法現狀,對于非法占有目的之證明,仍應實行高度蓋然性標準及反證雙重標準,其中,以高度蓋然性標準為原則,以反證為例外。
1.高度蓋然性標準。所謂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是指在訴訟過程中,一方對于另一方的證據,在證據的質量和數量上處于高度優勢的地位,即使存在一些矛盾,但是不影響對優勢證據的采信 [11]。這也是為克服刑事推定固有的局限性,從而綜合考慮、全面分析,使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間具有高度蓋然性,從而達到刑事證明的要求。按照高度蓋然性標準,只要有多數證據證明行為人主要表現為對騙取資金或財物的任意處置,且在案發前逃跑,即使有部分資金或財物用于合法生產經營,也應當認定為非法占有的目的。
2.反證的運用??陀^來說,雖然高度蓋然性標準在司法實踐中有助于司法機關順利辦理案件,但是刑事推定具有固有局限性,應注意反證原則的運用。允許被告人反駁是推定的另一個特點。而且在高度蓋然性標準原則下,反證原則有助于防止錯案發生。如果行為人有充分證據證明自己是無力償還,并非主觀上不想返還,則不能認定該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例,如行為人雖使用欺詐方法取得資金,但有充分證據證明其將資金主要用于生產、經營活動,確因經營不善而導致無力償還,則不能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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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