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不掉的泥土

辛辛苦苦打工十幾年，終于在別人的城市里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居所。于是，我和妻子商量著將住在北方農村的老父親接過來和我們一起生活。

父親今年整七十，是一位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記憶中的父親土得掉渣兒，他的腳上有泥巴，鞋窩窩里有泥土，他的褲腿上沾滿泥點兒，就連他的被窩里也有泥沫子。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圍繞著責任田轉。他把夢想交給了大地，他把汗水注入了麥田。他辛勤地耕耘，也繁忙地收獲。他常常對我們講，人從生到死都離不開泥土，只有泥土才是一個人最親最近的。

來到南方的父親，住進了我們的新居。新居地面全是泛著人影的地板磚，墻壁白得耀眼，燈飾就像古代皇宮一樣，客廳臥室點綴得一派富麗堂皇。這讓久居鄉村的父親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拘束。父親穿著我為他買來的名牌皮鞋，走起路來特別的別扭，好像小腳老太太一樣，一步一步，慢慢悠悠。穿了不到兩天，又翻出了他那雙沾滿家鄉泥土的布鞋。

城市里是沒有泥土的，只有灰塵，只有鋼筋和水泥的混合物。僅有的泥土全都被埋在了水泥路的下面，還有的被一車一車送進了公園。看不到泥土的父親，好像丟了魂似的格外不自在。在南方大都市高品質的生活里，父親常常是抓耳撓腮，感到無比的憂郁。看到人家路邊環衛工人在鏟泥種花，他跟著人家屁股后邊忙個不停。這讓妻子感到有失臉面，不止一次地向我哭訴。有一天，父親背回來了袋泥土，到了小區門口便被保安攔了下來，以為哪里來的收破爛的，非要讓他登記，可父親哪里會寫字，情急之下便爭吵起來。我和妻子聞訊趕來，說明身份才相安無事。在眾人注視之下，父親背著裝滿泥土的袋子一口氣上了三樓。父親將我們過年買回的又廢棄的花盆收集起來，把袋子里的泥土倒出，一個一個裝滿后，就在我家的陽臺上，用花盆種上蔬菜，每天早晚澆水，從不間斷。一段時間后，還真吃上了人們所說的綠色食品。

父親并不滿足三五個花盆的小打小鬧。他有了一個最新的決定，那就是在樓頂的天臺上開辟一塊屬于自己的菜地。于是，父親踩著單車，在城里的每個角落不停地尋找泥土，幾天的收集終于開辟出一塊小小的菜地。那一層薄薄的泥土被分割成一畦畦、一壟壟的菜地。半月過后，居然生長出一片綠油油的青菜來。經過父親的精心培育和打理，樓頂的生菜香菜等長勢不錯，基本上能供應我們一家人大部分時候的需求?？墒呛镁安婚L，物業的人來啦，先是對父親一陣勸告，接著便叫來我，說限期內清理完畢，否則罰款處理。無奈之下，父親又將小小的菜園毀掉，又將泥土從樓頂背到樓下的花圃里。

那件事過后，父親突然得了一場大病，不停地拉肚子，吃什么拉什么，我帶著他老人家看完了所有的大醫院都沒治好。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對我講，他的包袱的最里邊有一個白色小布袋，里面有從老家帶來的泥土，你用水和著泥土沖著給我喝。我按父親的說法去做，沒想到，喝過那些渾濁的泥水過后，第二天父親的腸道慢慢好起來了。病好后，他開始吵鬧著要回農村老家去住，并且準備好了衣物行李。和泥土相依相伴了一輩子的老父親，對泥土有著不棄不離的感情。

鄉土依戀，生命情懷，那些磕不掉的泥土在他的身上時隱時現。在他生命的深處，泥土如同金子般的矜貴與重要。在這個充滿著金錢與欲望的年代，又有多少像純樸的父親一樣敬重大地，感恩泥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