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是語言高手。作為國家級電視臺的頭號新聞評論員和主持人,語言在他口中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他甚至被稱為最打動人心的官方發言人。這次,他走出電視,不談珠玉,只談他的生活、人格、理想和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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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密云高速下來的路上,白巖松迷路了。
相比郊區來說,白巖松對市區的路更熟悉。作為北京居民,他在這個城市已經居住了27年。1985年那個炎熱的夏天,他從內蒙古海拉爾來到北京廣播學院報到,成為新聞系的一名學生。
但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白巖松擔心,自己和已經在北京上大學的哥哥都離開了家,以后誰給母親挑水吃?
白巖松八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十歲的時候,爺爺又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母親、哥哥和他。當時,白巖松母親的工資才7塊錢,得養活一家人。哥哥比白巖松大6歲。之前,家里都是哥哥去外面挑水,哥哥17歲的時候離開家,11歲的白巖松開始接過扁擔,給家里挑水。
多年以后,當白巖松站在美國耶魯大學講臺上回憶那段生活時,他說:我看不到這個家庭的希望,只是會感覺,那個時候的每一個冬天都很寒冷。但童年也有歡樂。“我的童年比我兒子有意思,我們跑步、藏貓、踢足球,自己做各種玩具,比如說自己做的那種能打出聲的槍,爬樹、挖地溝設陷阱,都干過?”那時候他們家住在學校宿舍,都是一排排的平房,前后左右都是老師。但在那個貧富尚不懸殊的年代,人與人之間互相照料,鄰里關系也特別好。“家家都沒有好太多,誰也沒比誰富到哪里去。只不過我父親去世了,困難格外多一點。”
兩個月前,白巖松和母親去秦皇島看望一位老人。“她和我們以前住一個院里一套房子,是我媽媽的長輩,也是她的同事,我叫姥姥,她從小看我長大,我和我哥哥都在她家蹭過飯,現在已經一百歲了,她和我媽媽之間的感情非常深,所以我們去北戴河看她。”
在外界的描述中,白巖松的這段往事顯得異常悲涼,把他描繪成一個逆境中出生的苦孩子,志向遠大。白巖松卻不喜歡這樣的描述:“我不喜歡把這種事情回憶成苦,因為我們那里都是這樣的,東北壓水,要帶一壺開水過去澆井,得把井上面的冰給解凍了,才能把水給壓出來。那時候,挑水的一路上都是小孩,我們也不知道苦,我覺得人活著要是有苦難的話,全都扔到童年去,好承受一些。”
回憶起30年前的生活,白巖松的臉上沒有愁苦。雖然沒有父親,但白家在當地是大家族,人多勢眾,沒人敢欺負孤兒寡母。“我姥姥、舅舅、舅母,他們家還有兩個孩子,這么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另外我發現東北那種天比較陽性,包括它的冷也特別能夠鍛煉人。這樣的經歷把它當成財富,對任何東西會看到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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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巖松的銀色帕薩特停下來,他把它泊在墻角。
這是他的第三輛車。之前是富康和長春一汽的國產紅旗。在青翠欲滴的郊野,遠離了電視的白巖松提起了那些他沒有接受過的采訪,比如《知音》上出現過寫他的童年、青年、愛情和婚姻的文章。“那些文章的作者都沒有訪過我,都是編劇,我看的時候都樂:哎喲,這是我,不會吧?我特別不喜歡被描速成苦情的勵志青年?”回憶起整個大學時光,白巖松提及最多的是足球和輸過的比賽。還有讓他非常高興的20塊錢生活補助。在同班同學里,白巖松的家庭狀況“不算境遇最慘,從經濟條件來說居中,比我這個境遇更差的多了,比我好的也不會好到哪里去。那時都是低層次平等,所以大學階段我不自卑也沒有心理問題,不會有那么多比較中的難過和沖突,幸福和不幸福。”
在白巖松43歲的人生里,大學本科四年被他認為是最重要的經歷。“從1985年到1989年,對于中國社會的變革來說,這4年太特別了,無數個第一次都在那時顯現出來,比如說1986年有了崔健的第一場音樂會,瓊瑤、金庸進大學校園,然后是麻將進校園,后來先鋒詩、王朔也來了。“我經常說,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理想、道德、責任感等等,我們就趕上了那四年,它塑造了你,經歷了那樣四年的人,想輕松很難,想不關心社會,不關心國家,太難了。”
和當時所有的大學畢業生一樣,白巖松的工作也受到了社會的影響。本來他的工作單位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那里實習的半年里,白巖松的誠懇和熱情給指導老師和部門領導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就在他準備報到前,突然收到通知,去北京郊區的周口店基層機關鍛煉一年。
白巖松在周口店鄉政府度過了無所事事的一年。“那時我很沮喪,因為看不到希望。一年就看了兩遍《紅樓夢》,那是我識字以來看書最少的一年。我記得有一次地震,張家口地震,咣咣撞墻,一起的其他同學都跑了出去,喊我走,我應一聲又睡著了。”一年之后,他回到了廣電部,被重新分配到《中國廣播報》。“我當時認為廣播報是排節目表的,很沮喪很受打擊。”去報到的第一天,白巖松到單位對面的南禮士路的興達書店,買了一本人民大學出版社的《報紙編輯》。白巖松上廣院讀書時,沒有學過報紙編輯。
他很快成為那張報紙最勤奮的編輯、記者。除了寫新聞,他也寫詩寫散文。“我來自內蒙古,一個外地人,沒有親人,也沒有任何背景,只能靠自己努力工作。”當時,單位有個瘦瘦的同事叫崔永元,也喜歡舞文弄墨,他們很快成為了朋友。崔永元那時已經在偷偷摸摸地給中央電視臺干活。后來,先離開報紙的崔永元向央視當時主政《東方時空》的時間推薦了白巖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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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別的央視主持人不同,白巖松沒有助手,沒有司機,一個人開車上路了。
這么多年,他一直住得離中央電視臺很近,以隨時應對突發新聞,在最短的時間內,抵達演播室。白巖松去央視時,這個國家級電視臺的影響力遠遠沒有今天這樣大。他從如日中天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離職,去央視做臨時工,很多同事認為他的選擇不值得。最后他還是去了。
“我離開電臺的時候,我也不認為前途會怎么樣。你現在看到了結局,現在的年輕人不過是看到了白巖松這個結果,可是你沒有看到我當時做出這個決定時候的環境,也是賭啊,生活中就是賭,下注。”那時的《東方時空》制作中心在中央電視臺對面的一個居民區的大雜院里,他們的辦公環境是一個大倉庫,工作忙起來,很多時候回不了家,就在地板上鋪被子,大伙兒全部打地鋪。那時,他們只有一個想法,把自己的節目做好。
“當時的同事,很多人都是北漂一族,舍棄了原來還算不錯的工作,比如說像現在的周兵,在蘭州電視臺已經有兩居室了,最后全扔掉了來北京漂。他也想不到我們后來的結果會這么美好。”從1993年參與創辦《東方時空》開始,白巖松已經在中央電視臺工作了18年。也就是在那個階段,他和崔永元等一眾同事大膽進行新聞探索與創新,在本來不被注意的早間時段,推出了《東方之子》、《東方時空》系列節目,以嚴謹敏銳的特色,創造出新的電視播出形式,贏得了觀眾們的支持和喜愛,也使得自己成為著名電視主持人。
北京除了給他事業也讓他收獲了愛情。在《中國廣播報》工作期間,他和也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編輯朱宏鈞認識,相親相愛。雖然住在租來的平房,但他總算有了自己的家,后來,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從六里橋、永定路到廣安門,白巖松圍著央廣和央視轉。在他第8次搬家以后,單位給他分了套房子。那年他32歲,幸運地趕上了國家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在我租八次房子的過程當中,有次我從一個小區的一棟房子六樓搬到另外一棟六樓,我給搬家公司打電話,問他們能不能便宜一點。結果不僅沒有便宜,反而要加錢。因為他們不看路程遠近,只看樓層計算費用。我們倆打包,最后夫人累得急性腎炎犯了。”
有過這些經歷,白巖松倍加珍惜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成名走紅后,和所有的央視主持人一樣,他也收到了許多求愛信,甚至面臨當眾表白。但他一笑而過。“夫人是我買的原始股,認識我的時候,是我最悲慘的時候。我跟她開玩笑說,咱們就這樣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果再過50年,咱們在一起,就快成傳奇了。”
喜歡金庸武俠的妻子,特別迷戀《笑傲江湖》。給他們的兒子取名“清揚”。“我專門查過古語,清揚的意思是眉目爽朗,我希望孩子眉目爽朗,燦爛,沒有任何壓力。”白巖松仍然喜愛足球,尤其喜歡阿根廷球星巴蒂斯圖塔,又想給兒子取名“巴蒂”。經過認真商量,“清揚”用作孩子的大名,“巴蒂”作為小名。
白巖松和兒子清揚是兄弟,也是朋友。在他們的共同世界里,足球是很重要的東西。兩人經常在家看球,球賽完了像哥們、兄弟一樣交流。“我們就是很平等的交流,我不會去限制他看球,反而慫恿他去做很多沒用的事情。”有次世界杯比賽期間,清揚想看比賽,白巖松半夜叫醒兒子看。清揚到班上一問,全班同學就他一個人看了比賽。這讓他特別自豪,特別有成就感。
“我兒子有很多東西比我牛,玩電腦特別厲害,前幾天寫了一篇作文,探討最好的時代和最壞的時代。這么小的小孩,這么大的話題。我從來沒有管過他,他自己會看韓寒,看魯迅,一步一步,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讓白巖松更自豪的,是清揚也是學校的足球隊員,和他在球場上的位置不同:司職中衛,不是前鋒。雖然玩得開心,但清揚的學習也沒有拉下。孩子的學習是媳婦一手抓,白巖松只是偶爾提醒他注意學科平衡。但不管如何忙,白巖松都不會忘記家庭和生活。“我一直沒有忽略過。我經常去國內外出差,看到風景,我一定會帶夫人、孩子、老媽再去一次。我覺得只要家人不在一塊,玩是沒有價值的,對我來說是不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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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入“名牌雜志2011華人精英會”論壇。白巖松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當他發現身旁坐著他認識的張鳴教授時立馬起身,握手致意。
演講完,白巖松的任務是拍攝大片。作為本期雜志的封面人物,他很配合攝影師的工作。休息室樓下,依照攝影師的要求,他在一樓的臺階處,靠著酒吧大櫥窗。他一直不習慣相機鏡頭,好一陣子才讓他放松下來,自然地斜靠著身體,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現今的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的老戰友已經剩下不多了。白巖松仍然站在原處,坐在主播臺上,像此時此刻,帶給觀眾若有所思的節目。多年前,因為央視對《東方時空》的人事和節目進行大幅調整,時間辭職,出走央視。此后,一大批電視人隨他而去,如方宏進、劉春等一批人都離開了新聞評論部。而白巖松卻選擇了留下。也有當年的老戰友把留下的白巖松視為背叛者。白巖松回憶:“我很早就當著領導的面說過一句話:我忠誠的不是領導,我忠誠的是我喜歡的新聞事業。一個單位一個部門,城頭變換大王旗,但事業是馬拉松長跑,只有堅持才有可能,你—直努力去做,才有改變的可能性。”
在中國,因為現實和各種限制,記者做久了,看著各種層出不窮的腐敗、礦難、拆遷、醫療事故、災難,目睹太多的不平和不公正,還有不斷的新聞被禁發,難免會心理疲憊、沮喪甚至厭倦。這導致了很多記者的離開,也讓中國新聞業的水準和質量一直在低水平線上徘徊。
白巖松的堅持難道就沒有動搖么?“可能因為我們全家都搞歷史,我哥做考古,我爸媽教歷史,這改變了我的一些思維方式。我相信很多年以后,后人評估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歷史記錄的一定是個好時代。”這個回答讓我意外。白巖松接著說:“你看我們今天生活的這個時代里,有無數的焦慮、不安全感和憤怒,很多人很沮喪、很焦慮,可是將來歷史評估的時候會說這個時代好。我們現在留戀歷史上的唐朝,還有所謂‘康乾盛世’,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也在不停地抱怨各種不滿意,感到憂心忡忡。”
在攝影師的鏡框里,白巖松身姿挺拔,眼神剛毅。“我們的沮喪來自于:我們總有一個終極理想,世界美好。我不信人類有終極理想實現的那一天,心肝的問題解決了,將來就是胃和腸子問題,再將來是前列腺問題,人類永無止歇,就這么向前走。我看懂了這一點,所以我沒那么多沮喪。知識分子的義務就是憂心忡忡,他是啄木鳥,在哪一個時代里面都是如此。”
雖然如此灑脫,白巖松背后也有各種煩惱。內蒙老家那邊總是不斷有人來找他,拖親帶友轉彎抹角地找他,求辦各種事情。他們總在電視上看到他,認為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情。其實,他也有很多事情辦不了。剛開始的時候,白巖松經常會因為事情不能解決而心懷愧疚,但事情多了,他也安慰自己,“我不想去做很多強扭的事情,一般我不愿意去求人,所以很多事都沒法辦。”
他很滿意自己的身體,還能踢球,也沒有肚腩。“我覺得人的身體挺有趣,比如說血壓有點高,你不用藥品,用體育訓練,正常的作息,也能夠把它弄下去。”現在,除了踢球,他準備每天走一小時路。“我想看看我踢球能到多大歲數,雖然我膝蓋的問題比過去大多了,但我還能夠踢球,你要知道我身邊多少人早就離開球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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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是晚餐時間了。白巖松沒去紿他安排的嘉賓上席,而是和我坐在—桌。為了趕時間,我給他要了一碗面條。
他現在除了踢球、游泳和跑步,還去健身房練力量,練柔韌撐腿,他還經常提醒自己,管住自己的嘴巴,只吃八分飽,注意節食,保持身體健康。不上鏡的時候,他會經常在家里焚香。在陽光下看書聽音樂。“我過去對陽光沒那么感觸,從今年春天開始,每天早上一起來,就拉開窗簾,有陽光心情馬上好,我不知道是不是歲數大的緣故,我不僅僅喜歡溫暖,還喜歡它的明朗。聽音樂有多大用嗎?我就是看書時聽,也不必聽懂它是什么意思,有它在就行了,突然覺得這個聲音真漂亮,真好,心能靜下來,慢慢愉悅起來。”
走在街上,他經常覺得現在的人走路太快,行色匆匆,顧不上眼觀周圍,更無暇欣賞路邊的花開花落。這讓他想起在國外的一次游歷:一條高速公路旁的山谷,開滿了花,路牌寫著“慢點走,好好欣賞這美吧!”“如果現在的中國人,在這種快節奏的工作和生活中,能多做一些沒用的事,慢下來,思考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意義,中國就能穩下來。現在大家都要做有用的事,人那么多,資源那么少,那就相互競爭吧。”
晚上還有《新聞1+1》的直播,白巖松第一個從頒獎嘉賓手中領了2011年度華人精英獎杯,便匆匆離席。一個半小時后,他準點出現在央視新聞頻道的屏幕上。燈光打在他臉上,比現實中白了很多,完全看不出他的真實膚色——那種黝黑而自然的蒙古味道。雖然還堅持做節目,但白巖松已經在暢想退休后的生活。
在最近的5個月里,白巖松在不同場合,反復提及他未來可能會回廣院去開設一門功課:雜課。“我們的大學都缺雜課,這個社會太提倡大家去做有用的事情,然后把那些生命里很美好卻沒用的事情荒廢了,比如說讀書、聽音樂、打牌、喝酒、發呆、曬太陽,甚至有的學生為了就業和工作,大一就實習,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
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北京廣播學院已經改名為中國傳媒大學,越來越專業并有派頭。“現在的大學一講新聞就是采訪和編輯,我想講一堂弗洛伊德,講電影《第八日》,講新聞背后的故事,認識人生、人性,流動的生活和變化中的世界,如果我們的新聞教育中有這些東西如影隨形,我相信出來的新聞人會棒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