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應到故鄉(xiāng)的沙灘、巢湖、草灘、葦叢中去尋找。
故鄉(xiāng)是巢湖北岸臨河的一個小村,名字很上口:西邊湖。大門一開,映入眼簾的是浩淼的水天、懸在姥山寶塔上的白云、浮沉在水中的孤山、列陣的山影、斜穿藍天的白鷺。
鄉(xiāng)親們多以興種菜園,兼之打魚捕蝦為生。舊社會的苦難、父親的早逝、連年的水災,使我的童年生活充滿了不幸。然而,故鄉(xiāng)哺育了我,在那里,還有著另一個世界,給我歡樂,引我思索——
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一直以為夏天是南風吹來的。它卷著堆雪般的浪濤,日日夜夜轟鳴著。還未走到湖邊,飛濺的水花已像蒙蒙的細雨灑來,涼爽愜(qi-)意極了。
這波峰浪谷也是我們嬉戲的運動場。敢于跳浪,是會引得同伴豎起大拇指的。當山岳般的浪壓來時,縱身跳起,探身浪峰上,再穩(wěn)穩(wěn)落到波谷,那是多么冒險而又舒心的事!說是冒險,一點兒也不夸張,因為從波谷落下時,要穩(wěn)穩(wěn)實實,只要腳一歪趔,細沙一抽,就會跌入水中,被大浪淘走!然而,凡是玩過跳浪的孩子,都不怕暈船,都敢于在激風狂浪時駕著一葉小舟出湖!
細軟的金色沙灘,簡直是我們一群孩子的魔毯。不僅夜間可以提著馬燈,在那上面尋找甲魚上岸的足跡,從沙堆中捉住它們;還可以發(fā)揮一切幼稚的想象,用沙砌起城堡、樓臺亭閣,開掘河道、布防攻戰(zhàn)。等到一個大浪抹平了一切,人也累了,隨身一歪就躺到沙灘上。看著白云在湛藍的天空悠悠飄動,任憑波浪輕輕地拍打……我感到了母親的撫愛,聽到了外祖母晃著搖籃的低吟……
我對于建筑和雕塑的最原始印象,大約就是從沙灘上得來的!它也給了我最初的創(chuàng)造的愉快!
冬天,湖水退下去了,褐色的湖灘裸露了出來,成了一群群大雁的居留地。翌年,經過幾場軟軟的風,細細的雨,蓼葉吐紅,柳條發(fā)青,蘆筍冒尖了,平展展的湖灘鋪了層茵茵綠草。永遠是那樣悠然自得的放牛伢子騎著牛來了;扎著紅頭繩的小丫頭,舉著竹竿把鵝群趕來了……湖灘成了別具情調的牧場,也成了我們這幫孩子的樂園!捉蟋蟀、挖茅根(又嫩又甜)、拔茅翎、闖關、打仗……
最有誘惑力的,是找吊鵑鳥(云雀)的窩。吊鵑一邊婉轉地叫著,一邊打著旋往天上飛。這時,我們總是拍著小手,合著它的節(jié)奏,唱起來:
咭里咕,咭里咕,我在煙囪理個窩,大姐燒火燎了我。咭里咕,咭里咕,我在蘆柴縫理個窩,只怕大風刮翻窩。咭里咕,咭里咕,我在樹洞理個窩,又被蛤蟆占了窩。咭里咕,咭里咕,只好在草窠(k8)理個窩,擔心害怕放牛哥。咭里咕,咭里咕……
一雙雙眼睛瞪得像田螺,緊緊追著那飛旋的鳥兒。等到它只是個小小的黑點時,脖子酸得難受,眼澀得撐不住,一個恍惚,那黑點消失了,唯有裊裊的鳴聲,在湛藍湛藍的天空,猶如輕夢一般。
不久,那銀鈴般的樂曲像是融入了九霄,只有風拂過湖面的低語。但藍天白云中卻驟然掉下一個黑點,愈來愈大——啊!是那美麗的小鳥,唱累了,還是那悠悠的白云散了?眼看它就要砸到地下……就在我們?yōu)樗拿\急得心都要蹦出來時,它卻一下張開翅膀,掠過柳梢、蘆尖,貼著低低的青草,消失在綠茵中了……我們像是被湖灘彈了起來,立即向它落處跑去。哪里還有吊鵑?難道它有上天入地的本領,鉆進了土里?或者,它仍然留在冥冥的天際,而落下的只是它的影子……
這個神出鬼沒的美麗精靈,不知牽動了我多少的情思!直到四十來歲了,一位在內蒙古草原上捕鳥的人,才解開了盤旋在我腦海中幾十年的謎。他說:“找吊鵑窩,應‘看起不看落’。它起飛處的附近才是巢區(qū);降落時,它要做出種種假象,迷惑心懷叵(p6)測者……”
這或許就是引起我觀察鳥類的起始吧?
當椿樹已經打傘,只要是悶熱的夜晚,我總是死乞白賴地要跟隨隔壁的大爺去“罩生”。
淺淺的湖灘,是魚兒的產卵場。當夜幕降臨時,在淺灘的粼粼波光中,這里、那里不斷地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水聲。魚群來了——鯽魚一路噼里啪啦撒歡;鯉魚要深沉得多,冷不丁才打個響響的水花;最有趣的是鲇胡子,別看它平時張著大嘴專吃小魚,渾身很滑,這時卻乖巧、溫順極了:翻轉身子,將蛋青色的肚皮浮在水上,歪歪晃晃,簡直像個鴨蛋在踩水。我?guī)痛鬆斕嶂R燈,他提著篾(mi-)罩,在剛剛淹沒腳面的水里追著魚群。有時一罩能罩住四五條鲇胡子。
有一晚,天太黑了,還飄著蒙蒙的細雨。大爺不想帶我去,說了很多他聽說的和自己編出來的種種關于湖灘的恐怖故事……我猶豫了。當他第二天早上,用繩子拖回了一條二十多斤重的大青魚,并敘述如何與它搏斗了幾小時、追了幾里路被它撞倒兩次,終于罩住它時,我懊悔沒有親眼看到那緊張的一幕。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能再有機會看到那個壯觀的場面,只得作為永遠的向往和懊悔留在心里。
這片充滿生機,熙熙攘攘的湖邊世界,給我幼小心靈傾注了無限深厚的愛的種子。以后,我常常去崇山峻嶺、大漠戈壁、雪峰冰川、江河湖海,尋找它生出的綠葉、開出的紫色小花、飛出的鳥群、啟航的白帆,以及五光十色的幻想。
這或許也是我在寫作時,為何筆端常常眷念著故鄉(xiāng),尋找著童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