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寢室樓下的自控大門快要將我整瘋了。
門經常鎖不上,“滴滴滴”的警報聲響個不停。我每晚都被吵醒,然后再也睡不著,我覺得神經衰弱了。
晚上無眠的煉獄,使得我體會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而房東對我提出的修門意見置之不理,他的意思是嫌吵那你就搬家吧。
幾天下來,睡眠不足讓我形如秋天里被風干的酸柚子一般倦澀灰敗。而江遠航劍走偏鋒地將我救離苦海。他特地挑了個大白天,大搖大擺地拿著我的鑰匙進入小區,直接到一樓用手鉗在自控大門的聲控線上“咔嚓”一剪——
世界頓時清靜了。
對付不靠譜的房東,就該用不靠譜的辦法。慶功宴上,江遠航如是說。
我的心里美翻了。果敢、霸氣、理直氣壯、做事干凈利落,我欣賞這樣的男人。
2
我住在白石洲。為什么我要強忍著無眠煉獄的痛苦,也不搬家換房子?是因為白石洲的房租夠便宜。
白石洲,字面是王家衛式的文藝,能聯想到“皓月千里,芳菲滿地,岸芷汀蘭,鷺鳥翩飛”的美景,是符合言情小說里主人公互訴情懷的不二之地。
然而,白石洲僅有挨疊的農民房,簡陋粗糙的小雜貨店,潮濕不見天日的立錐地,污水橫街氣味不良的小巷。或許樓頂上會有一線天揉進幾絲光線,慈悲地照耀著隱忍在深圳的卑微但不失奮發的夢想。
兩個有理想的小青年,相識于白石洲小操場。我要攢錢買個小房子,去不起健身房,晚上就只能摸黑到雜草叢生的小操場上跑步。路燈昏暗,“砰”的一聲,我就慘烈地和迎面跑來的江遠航撞到了。
一撞之下,我們都依著慣性就勢倒地,半天爬不起來,樣子狼狽透了。我想罵他來著卻撲哧笑了起來,因為江遠航四仰八叉的樣子很像一只被翻過來的烏龜。他也忍不住笑了。
我撞得暈頭轉向,他撞得門牙變歪。像是一滴水滴進沸騰的油鍋,平淡單調的生活來個大爆炸,生活的鬧劇使我們惺惺相惜,成了朋友。
原來大家都是住在白石洲的苦主,每天穿梭于深圳寫字樓和白石洲不見陽光的農民房里。而人漂在這個物質城市實在太孤單,真理說,不能單打獨斗,要抱團取暖。
平時我的燈不亮了,網絡出現問題了,一個電話過去,江遠航總能第一時間趕過來幫我解難。而周末的晚上,我們就窩在狹窄的小陽臺上,對著半米之外的握手樓,而不是放眼開闊的風景,就著啤酒,天馬行空地暢談各自的夢想。
我的夢想是能擁有自己的小房子,不用經受居無定所之憂,最好能在頂層,就像韓劇《閣樓男女》一樣,夏天晚上能在樓頂上躺著,吹著清爽的風,數星星。
而江遠航的夢想是能在行業中積累更多經驗,換一個更好的工作。
3
表面上看來,我們可以湊成一對兒。為了方便,我家鑰匙丟在他那里,而他的也在我家存放著。我戲謔,老兄如此英俊不凡,小心半夜我潛入你屋子劫財劫色。他哈哈大笑,爽朗地說,深感榮幸,歡迎之至。
我著實喜歡江遠航的鬧騰勁,做事又不按常理出牌,常能讓我笑,讓我感覺每天時光都是新鮮的。而我想我明白他的心——他也喜歡我。從我們相撞的晚上,我就能感覺到。
但我不確定,相處就是相愛。可能我們只是想偎依著相互取暖而已。在這個貧瘠淺薄的地方,我不認為它能開出蓬勃又芬芳的愛情之花,它能誕生的,只能是一時之歡而已。
想明白了,也知道不能再這樣單下去,于是我咬咬牙,花大價錢在華僑城的健身房辦了會員卡。我要在號稱最佳人居的高檔住宅區里揮汗撲騰,認識一些精英,把自己隆重地送出白石洲。
興許我在白石洲小操場的鍛煉有成效,人有活力,肌膚紅潤光潔,扎簡單馬尾辮,穿東門淘的便宜健身服,168 cm的勻稱身材,居然也遭遇了健身房里不少美女的嫉妒目光。我漸漸堅定了信心。
4
一個多月揮灑的汗水沒有白費,我終于等來了張景。他那天特地來到我左邊的跑步機上跑步,還跟我打招呼聊天。
張景長得斯斯文文,為人平和有禮。跑步后他邀請我去吃夜宵。我們一邊喝著甘美的砂鍋粥,一邊聊天。我發信息給江遠航,說我的桃花運終于來了。我們開始約會了。精英人士張景,談的都是一些形而上學、格調高端的話題,帶我徜徉在畫展、音樂廳、話劇院。這些都是高雅人士的活動地帶,也曾是我朝思暮想要親近的地方,但為什么在我終于能夠來到的時候,卻感受到濃厚的疏離感。
張景舍得對我好,他說女孩子更要有淑女之美,他喜歡看到我走路搖曳多姿的樣子,于是給我買了好多高跟鞋。天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穿細跟高跟鞋,走路經常會摔倒。
晚上我就在家練習穿高跟鞋。江遠航來取鑰匙。他看到我癱坐在沙發邊,腳后跟紅腫一塊,便幫我涂上藥水按摩。我們都沒有說話,時光仿佛倏地拉遠。突然間,一滴熱淚掉到我的腳面上。
江遠航掩飾般地扭頭轉向一邊,我也靜默不出聲,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握手樓。我想看到握手樓之外的風光,但它并不在江遠航的掌握之中。
5
我去過張景的房子,四室兩廳,推窗能看到有山有水的風景。他把鑰匙交給我,但他緊緊擁著我的那一刻,我的內心居然有些抗拒,我是真的愛他嗎?為什么依在一個胸膛里面,我卻沒有感受到地久天長的幸福?
我相信日久生情,感情可以慢慢培植。我要搬離白石洲了,特地去江遠航家告別,走到門口才發現沒有帶他家鑰匙。心底無端有些感觸,惆悵地走回住處。
作為一個生活要求不高的人,我用涼菜配飯也可以美美吃飽,同時也不認為可恥。生命的質地固然需要精良,但并不需要用高雅的住處,精細的飲食和多姿的生活來構筑其豐富的內涵。我和張景的不合拍漸漸顯現出來。他不滿意我在音樂廳里睡著,認為我缺乏藝術修養,他也不高興我不參加他們朋友的活動,覺得我生性過于散漫。
周末我只想好好休息能睡個飽覺,而他們的活動,比如組織宣傳低碳環保主義生活,但實際上,還是女的買皮草男的吃野味。這樣的活動,卻又有什么必要浪費時間去參加。
能住在大房子里,但和理想不一致的男人過著了貌合神離的生活,這樣的所謂幸福,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拖著我的行李,又轟隆隆地遷回了白石洲。
沒有住的地方,我只能去找江遠航。敲他的房門,半天都沒有人應。房東聞聲從樓上走下來,你找小江啊,他已經不在這里住了。
我頓時愣著了。生命中的江遠航,逗我笑的江遠航,他要這樣無聲無息地遠離我的生活嗎?我聽到有什么東西轟然作響,碎了。那些往昔的美好,在我的虛榮之下,要永遠錯過了。
房東沒有注意我的失常,他指著隔壁的一棟新樓房說,小江搬到隔壁去了,怪怪的,居然要租在頂樓!夏天不熱死人哦?說什么要等女朋友回來。
頂樓的房間,綠藤環繞,有潔凈寬大的長石板,隨意地擺放著幾本財經雜志。墻角是綠意盎然的植物,紅花墜地。微風吹過,露臺漫起太陽烘焙的芬芳氣息。邊上有紅色氣球,用彩色筆寫著:譚磊,希望你做我女朋友,希望你回來!
我眼眶泛濕,手指顫抖著,扣動房門。門吱呀一聲響,我看到一張愕然但又驚喜的笑臉。
6
兩年后的我們,依然住在白石洲,快樂又幸福。
我們已經按揭了一套三房一廳的房子,現正在裝修,半年后即可入住。兩年的時光,我們已經走出了理想蟄伏的灼熱和隱痛,生活已經轉向我們理想的一面,我們的心依舊真摯熱忱相印。
白石洲,原來也可以長出飽滿蓬勃的愛情。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