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的夏天,我來到他的病房,和他進行告別。房間里,空氣也是滾燙的。那時病房還沒安上空調,他患的是白血病,骨頭疼得像是在澆著油燃燒。他才19歲,就要在劇痛中離開這個世界。
他是我的大哥。兩天后,我正在校園,他就走了。聽媽說,他一只手扶著床沿,掙扎著想喝一口水,卻喝不下去。哥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走了,家里男孩子,就剩下你了,你要對爸媽好……”我強忍住淚水,點點頭。
20多年過去了,哥哥的骨灰盒就葬在老城河邊的巖石上。巖石有些風化了,刻下的字跡已經斑駁。大年初一,是他的生日。這些年里,我總是一個人,在這天,攀上巖石,在他墓前放上一束紙,或者燃上一炷香。今年大年初一,我望著那石壁上小小的墓碑,打破了彼此的沉默。我告訴他:哥,在你8歲那年,我咒罵過你——去死吧。
他8歲那年,我6歲,媽在山梁上赤足追上了一只野兔。媽就用那野兔,做了噴香的紅燒兔。那時候,是一個大家庭,吃肉,一個月一次,吃一次,吃得牙縫里也不剩下一絲肉。那天,媽把自己的那一份讓給了哥,說他在上學,上學辛苦。我望著自己空空的碗,啪嗒啪嗒流淚。我悄悄出了門,望著黑漆漆的夜色,咒罵他:去死吧。我那么小,就那么惡毒。我甚至埋怨媽,為什么要生下兩個男孩。
當把藏了這么多年難以啟齒的話終于說出來后,我感到巨大的空洞和虛無。我聽見墓前的風“嗚嗚嗚”地刮過。
我回到鄉下老家,在山梁上一塊石頭前坐了下來。就是那塊石頭,我小時候在那里做作業,在那上面下軍棋。那天,山梁上的風很大,我望著這塊石頭,突然覺得它變小了,變瘦了。小時候,它的樣子像一匹駱駝,現在看它,瘦得像條流浪的狗。我站起身來,在山梁上咳嗽了幾聲,風把我口里噴出去的星星點點的唾沫吹遠了。我望著石頭,感到風也是刀片,一層一層地,把石頭刮走,形成了漫天的風沙。
從鄉下回來后,我去看住在老街的媽。我聽見媽在喊我,我卻沒看到她在哪兒。媽這么大年紀了,還和我小時候一樣捉迷藏嗎?小時候捉迷藏,我一旦找不到媽,就哭起來。我回村里看媽,到家里,看不到媽,感覺好像還沒回到家。有一次,我看見山梁上一個人影緩緩地移動,我沖上山梁,看見了媽。她背著一背簍碼得像小山的山草和枝丫,把媽矮小的身體差點壓垮了,壓沒了。那天,等我低下頭去找媽,發現她就在不遠處扶著墻喊我。我驚訝了,媽瘦小蒼老的樣子,比我當年看見背著山柴的她,還要小。
我走過去,扶她過來,我想對媽說幾句話,卻咬緊了牙,啥也說不出來。那天我明白了,總會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找不到她。所以現在,趁我還找得到她的時候,我要慢慢走過去,聽她嘮叨嘮叨。
20年前的春天,我在黑龍江加格達奇一本文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散文,我至今還保存著這本發黃的雜志。我常常翻閱著,想象著這個北方小城的北極光。在我人生中陰暗的日子里,有北極光照亮著。這個夏天,當我拿到出版的第二本小書時,我想給培育我文學夢萌芽的這個雜志社打個電話。電話升位了,我只有通過114查詢,試探著撥過去,通了。我說找某某編輯,居然還在,是一個北方男人充滿磁性的聲音。他衷心地祝賀我,請我去那里看白樺林。他還記得我發表的散文《詩人素描》。放下電話,我落淚了,我和一個遙遠的人,進行了一場20年等待過后的約會。
這些時光深處的場景,和我遙遠地相望,沉默之中,打著啞語,卻讓我早已疼到了心壁,也暖了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