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說的合作社準確地說應該叫“供銷合作社”。雖然我用了“準確”一詞,其實我對合作社的理解和下面的描述都不夠嚴謹、不夠科學。在我眼里,合作社是個“寶庫”,那里餅干、花布、作業本應有盡有,還都是限量版;不僅不能白拿,還得既用錢又憑票,買油憑油票,買肉憑肉票,扯塊“紅領巾”也得憑布票。“寶庫”的看守者還有點“店大欺客”,不許人自選自揀,不許人討價還價。總之,合作社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就是一個字:牛!
其實,牛氣的合作社并不是很大,就是個長方形的四合院。院子的東面有三間瓦房,門臺高高的,餅干、糖果等寶貝就藏在那里。西面和北面也各有三間房,有些破舊。西面房子的門上經常掛著鎖,想必是倉庫;北面的應該是售貨員宿舍,房前種了棵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的開白花的樹,細長的莖蔓爬滿了屋前搭的棚架,連院墻上和房頂上都是。這種樹入夏開花,直到秋天。花朵的顏色雪一樣的白,小小的、密密的,從根到莖開得滿樹滿院都是,花香濃郁撲鼻,往往人還沒進院就先被香氣熏醉了。我沒事總往合作社跑,不僅因為那里有糖塊、花布,很多時候就是為了那棵開滿白花的樹。
合作社的售貨員只有一個人,是個40歲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背稍有些彎,臉很白凈。但他整天板著臉,也不多說話,除了必要的工作語言外,嘴巴總是閉著,顯得傲氣十足,好像他與合作社一樣都得讓人仰視。母親說,人家是城里人,吃國家飯的,當然了不起。我從小性格就有點拗,對了不起的人一向敬而遠之。可凡事總有例外,我反而往合作社跑得越來越勤了,因為合作社里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人是個三四十歲的婦女,齊耳短發,白底藍碎花布衫,深藍色長褲,腳上是黑色淺口布鞋。我看見她時,她正彎著腰,往棚架下的小桌上擺碗筷。有風吹來,兩片花瓣飄飄悠悠地落在桌子中間的小筐里。筐里是剛烙熟的油饃,白面的,還有星星點點的蔥花。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我一向貪吃,小時候貪,現在還貪。所以,我能想象出自己當年的樣子來:像貓兒看見了魚,右手食指摁在下嘴唇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饃筐,嘴里唾液豐富得要流出來。
“小閨女兒,跟大人來買東西?”聽到她的問話,我轉移了饞饞的目光。她的身子直起來,正對著我。我看她看得更清了,黑黑的,有些瘦,眼很大,還很明亮。寫到這兒,我想起了范偉小品中的一句臺詞:長期生活在一起的兩口子,差別咋這么大呢?可當時我連“嗯”一聲都沒有,還想著白面蔥花油饃。我看她時,她也微笑著看我,沒有再問什么,彎腰掰下一塊兒巴掌大的油饃,放在了我手里,說:“吃吧,不要錢。”
這時,母親買東西出來了,她假意罵了我幾句。整天吃紅薯面、玉米餅的年月,油饃不亞于紅燒肉,哪個當娘的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飽飽口福。我饕餮油饃的時候,母親感激色彩很濃地跟那個婦女說著話。果然,我的猜測沒有錯,她和那個男人是夫妻。
人的記憶真是奇怪,往往影響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不著痕跡,芝麻小事卻記得清晰。如今,30多年過去了,合作社早已湮沒在社會發展變革的洪流中,具體是哪一年、為什么、怎么湮沒的,我都說不清、道不明,但在我腦海里,清晰地記得一個開滿白花的院子,還有那塊兒巴掌大的油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