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秋語

1、秋雨

山鄉的秋雨來得早，一場，又一場，拉開了秋天的帷幕。把秋天的樣子真實地呈現出來，也把秋推入更深的秋。

秋雨不急不躁，不溫不火，相當低調，完全不像夏天的雨。他輕輕的，悄悄地，不需要雷聲來鳴鑼開道，也不需要閃電來張燈結彩，一副微服私訪的樣子。私訪的最終結果，是體諒地把人間的酷熱慢慢降下來。

雨打濕了路，打濕了樹，也打濕了空氣，水水的，霧霧的，柔柔的。小河里水也漲起來，慢慢的，悄悄地，一點一點漲上來。雨停了，又一分一分落下去。意料中的，也讓人愿意承受的漲與落，也許是隔了萬水千山的遠，所以，完全沒受到股市的壞影響。

秋雨還是上好的顏料，染黃了稻谷，染黃了包谷，染紅了楓葉，染藍了天空，連白云也染得更白了。秋天，被秋雨染成了一幅五彩繽紛的圖畫!

2、蛐蛐

聒噪了一個夏天，蟬們終于累了，聲音漸漸小了，身影慢慢消了，終于退出季節的舞臺。蛐蛐們走馬上陣，扛起了宣傳大旗，只是它們鼓吹的已是秋天的主旋律了。

這里的蛐蛐跟促織沒有關系，它們從來沒有被鄉民抓來打架，也不知道促織何許人也，更不知道它的英雄事跡。它們過著祥和、寧靜的日子。好像就是為了感謝這種祥和與寧靜，所以一到晚來，就拉拉琴，唱唱歌兒，哼哼曲兒，聊以抒懷。未入夜，田野里便響起大合唱來(《昆蟲記》里說，蛐蛐的聲音是在拉小提琴，但我更愿意認為它是在唱歌)，不同聲調，不同節拍，此起彼伏，此消彼長，像有人指揮似的，和諧而流暢，宛然天籟。

抒懷是好事，我不反對，但是極反對它趁我睡覺時在我耳邊抒懷。如同K歌是可以的，但不要在夜闌人靜時，在沒有聲音屏蔽的情況下放肆恣意高聲歌唱，是為擾民。早先，在小站上班時，宿舍門年久失修，底下露一小縫兒。夜半，蛐蛐由燈光吸引，悄悄潛入小屋，在我酣然入睡時，就悠然自得地引吭高歌起來。其實，蛐蛐的歌聲如同南郭先生那只竽，合進大部隊里得過且過，單獨吹起來，如同一只鉆子往耳朵里面鉆，實在是對神經的折磨。我只好爬起來，找到聲音的來源，抓起一只鞋子，叭一下打過去。蛐蛐反應神速，馬上跳到另一個地方示威似地唱將起來。我只好從床前追到床下，從床下追到桌下，一路叭叭過去，最后，它躲到我用來支電爐的磚縫間了。看我還治不了你了?我提起一壺開水，嘩!蛐蛐應聲而止一一阿彌陀佛，罪過啊罪過!

3、稻谷

打谷子的過程，仿佛是為慶祝秋收而進行的一場演出。割下的稻子溫順地躺在專用來打谷子的大木桶旁邊，兩個身強力壯的好勞力，雙手把住稻草根部，把稻谷部分在木桶內的一個小架子上面摔打。這就是扮禾。扮禾是有節奏的，重一下，輕兩下，既符合鼓點節奏的要求，也符合人體發力的要求。而且，兩人的鼓點不是整齊劃一，而是錯落有致，你重我輕，你進我退，伴著口中發出的嘿嘿聲，遠遠聽來，如同一支訓練有素的鑼鼓隊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表演。

稻子收了。稻田里空空如野，只剩下一排排整齊的短稻茬，在傾訴曾經的付出。這時的稻田，如同一個敞開懷抱的鄉村老母親，襟懷坦蕩。勞累了一生，終于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了，卻發現兒女們都成家立業了，遠走高飛了，只剩下自己空蕩蕩的老屋，空蕩蕩的懷抱，和默默的牽掛。又懷念起當年兒女繞膝、苦中有樂的日子來。可是，再怎么懷念，都挽不回流失的歲月了。那就再繼續付出點辛勞。看，黃黃的稻茬，也不是全無生氣，在茬尖，一片片小小的綠葉子已鉆出來，來不及長出稻谷，看一看這個世界也是好的。

田埂上，稻草被捆成一把一把的，整齊列隊站立。學國慶閱兵式上的士兵，抬頭挺胸，精神抖擻，等待著蝴蝶呀、蜜蜂呀、牛虻呀、小鳥呀，一一來檢閱。一陣風吹來，草梢像聽誰喊了一聲“向右看!”唰——立刻偏向一邊，向秋風敬禮。

4、蘋果花

在這個季節開放，她自己心里也底氣不足吧。

田邊的一棵蘋果樹上，蘋果花怯怯地開著，稀稀拉拉的花朵，瘦瘦小小的花瓣，零零落落地藏在樹葉間。周圍其它的樹都掛滿了紅紅的蘋果，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透出一種炫耀。

還開著花的蘋果樹，真的是從心里露出一種怯來的吧。從春天想到夏天，從夏天想到秋天，終于鼓足勇氣，開花了。但是，能結出果子來嗎，到底不是從前，春天過了是夏天，大不了在晚秋的時候收獲一樹晚熟的果子。而現在，已是初秋了啊，花開到什么時候會遇到第一場霜?如同三四十歲的老姑娘，好容易戀愛了，無論是真的遇到了真命天子，還是眼看過了年齡，隨便找一個湊合，都到底不像二十歲的小姑娘一樣，愿意滿世界張揚自己的愛情，愿意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幸福。只是怯怯地守著，低調地過著，真欣喜也假裝不在乎。說到底，沒了二十歲的無所畏懼了。二十歲的小姑娘，經歷了感情挫折，哭了，是梨花帶雨；笑了，是雨后彩虹，都能快速回到從前。而過了三十四十，經歷了感情危機，哭了，是霜打茄子；笑了，也不過是茄子化了霜，很難再修復生活的疤痕。

然而，它終于還是義無反顧地開了，冬天眼看就來了，再不開花就來不及了。總不能白過了這一年。所以，開了就開了，沒結果就沒結果，就當是僅僅開次花好了。那么多的樹，不一樣只開花不結果嗎?甚至還有那么多的樹，根本就不開花。開出花來，本來就是一場勝利!

5、野果子

山上，野果子熟了。

五味子緋紅，一串串掛在樹上，秋風一來像鈴鐺晃呀晃，招來無數的鳥兒。五味子人藥，味甘、酸，性溫，能益氣生津，補腎養心，收斂固澀。鳥兒們深諳此道，專找最紅的、最大的、最甜的吃。也招來無數的山民，背著背簍的，提著袋子的，零零星星，唱著山歌，也唱著流行歌，這山有人喊，那山也有人應，再喊，還應一原來是山的回聲。下午，陸陸續續從山上下來，一眼便看到豐碩的收獲。袋子鼓鼓的，背簍滿滿的。集市上也增加了不少籃子。紅的大的買來吃，余下的晾干了留作做藥。嘗一嘗，真的有五種味道哎：酸酸的，有點甜，還有苦，舌頭上還沾一點澀味消不了，咬開籽兒，怎么還有一點淡淡的辣味呢?女兒一邊嚷嚷不好吃不好吃，一邊一口氣把十幾串吃完了。我很欣慰：愛吃甜，吃得苦，嘗到澀，品到酸，受得辣，正是生活的要求啊。

板栗包子卸下武裝，解開盔甲，裂開嘴巴大笑，不小心露出可愛的紅牙。風一吹，樹林里只聽得一片簌簌聲，一陣“雨加雪”在樹林里降落：重的疾的是板栗，輕的慢的是黃葉。地上，朱紅色的板栗散落在黃色的秋葉間，像星星在夜空閃爍。松鼠、山老鼠都出動了，拾板栗的孩子們也出動了。一邊拾一邊吃，一邊吃一邊拾，半天功夫，肚子袋子就都滿了。小家伙們掬了山泉，解決了口渴，也打掃了衛生，該回家了。下山的時候，肚子里的板栗開始發酵。孩子們一路走，一路放屁。他們比誰拾的板栗多而大，也比誰的屁多而響!不時響起一串串笑聲，回蕩在山林間。

秋天的山鄉，還有什么呢?玉米串掛在樹梢，紅辣椒像串串鞭炮，八月瓜味如香蕉，苦李子能把牙酸掉，紅柿子就像燈泡，獼猴桃披一身絨絨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