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西風:外銷瓷、骨質瓷、紅茶三角戀

2011年8月7日，上海東方國際商品拍賣有限公司舉行的瓷玉雜件藝術品拍賣會上，一件清雍正粉彩人物紋碗外銷瓷引起國人關注。外銷瓷是中國瓷器業中墻內開外墻外香的典型，古時，它在國內無人賞識，卻讓西方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瓷”。如今，從外銷瓷中孕育的西方骨質瓷已把中國的瓷文化擠下神壇，成為瓷器精致與典雅的象征；英倫范兒的下午茶也開始西風壓倒東風，成為茶文化的；而在收藏界，外銷瓷也開始憑借“海龜派”的身份，用它的“派龜氣功”震驚國人。

外銷瓷：將紅杏出墻到底

中國瓷外銷和中國瓷的產生是同步的，早在唐代，瓷器就作為大宗出口商品隨著絲綢之路行銷西域各國，與茶葉絲綢一起構成了中國出口商品中的主力。但是因為旅途遙遠，又經沿途各國不斷“分流”，能抵達歐洲的瓷器只是鳳毛麟角。因此瓷器和絲綢、茶葉一樣都身為奢侈品，是貴族的專利。

十四世紀后期，奧斯曼帝國雄起，成為橫跨歐亞大陸的霸主。他們勒住絲綢之路的咽喉，向過往的商旅收“過路費”，極大地制約中國和歐洲的貿易往來。因而在歐洲陶瓷這一奢侈品就從彌足珍貴變成了一貨難求。為了得到更多的陶瓷和絲綢，為了尋找通往中國的新商路，西方舍陸路而走水路，于是開啟了大航海時代，中國外銷瓷的黃金時代由此到來。

在歐洲，引爆外銷瓷的是荷蘭，茶文化最燦爛的則是英國，但是無論是說外銷瓷還是講茶文化，都不得不提葡萄牙。因為在中國外銷瓷和中國茶文化的輸出歐洲過程中，葡萄牙都扮演著急先鋒，做著“啟蒙運動”，或者說“為他人做嫁衣裳”的角色。

葡萄牙開了中國外銷瓷時代的大幕：因為中國瓷器在歐洲的特殊地位，為了讓利潤最大化，1522葡萄牙國王下令所有從東印度回來的商船至少的三分之一貨物必須是瓷器。這樣葡萄牙就成為了中國外銷瓷在歐州的“一級代理商”，葡萄牙在“倒賣”中國瓷器的過程中大發橫財，一躍成為歐洲最富國，也為歐洲各國爭奪“代理權”埋下了伏筆。1604年，葡萄牙兩艘從中國廣州滿栽了數十萬件中國瓷器后返航行。剛成立兩年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打劫了這兩艘船后把瓷器運抵阿姆斯特丹拍賣。外銷瓷在隨后舉行的拍賣會上，被聞訊而來的大批貴族搶購一空，荷蘭東印度公司賺了個瓢滿缽盈，這件事情轟動整個歐洲。

外銷瓷的美麗震懾了王公貴族，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暴利讓所有國家眼紅。英國、法國、瑞典等國家，紛紛成立東印度公司競相派船隊奔赴中國開始外銷瓷貿易。荷蘭等后起之秀不明外銷瓷具體產自中國何處，于是他們便把用葡萄牙運送外銷瓷的商船“Carrack”為瓷器命名，因而外銷瓷又有“克拉克瓷”一說。以此事件為標志，荷蘭取代葡萄牙成為了中歐海上陶瓷貿易的主角。歐洲的各國競相派船隊遠赴中國，據估計，運回了一億多件中國瓷器。中國瓷器“飛入尋常百姓家”。外銷瓷也走下神壇，從以前彰顯主人身份的奢侈品，變為吃飯盛物的日常必須品。

在外銷瓷輸入以前，歐洲人的飲食器皿以陶器、木器、金屬器皿為主。陶器質軟而丑陋，木器原始無質感，金屬昂貴而笨重，都不是理想的容器。這些追求生活品質，彰顯自己不同的歐洲貴族們不能接受。當他們看到輕盈、堅硬而美麗的中國瓷器，有“此瓷只因天上有，人間難得幾時回”的感覺。那時的歐洲，中國瓷器因為數量稀少而被神化。是王公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甚至享受和黃金等價，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這讓外銷瓷成為了“窈窕淑女”，對中國瓷器的追求就變成了“君子好逑”的“思無邪”舉動。這種心態促使歐洲人的餐具從原始、丑陋而笨重的木器、陶器和金屬器皿中解放如來，最終創造出了骨質瓷這樣的頂級瓷器；也讓歐洲人的飲食習慣從簡單、粗線條實現轉型，最終孕育出以下午茶為代表的象征優雅和格調的紅茶文化。

如果說火的產生，結束了人類茹毛飲血的生活，讓人類的生活品質實現了第一次飛躍，那么外銷瓷的出現則讓歐洲人的生活品質實現了第二次質的提升。外銷瓷不僅僅是一種商品，更是一本啟蒙教程，徹底改變了歐洲人的生活習慣和飲食文明。然而外銷瓷只是墻內開花墻外香，將外銷進行得很徹底，以至于直到它在西方掀起了波浪，但在國內沒有一點波瀾。

骨質瓷：讓“China is China”成浮云

“China is China”，這是一家中國當代陶瓷企業的口號。這是個雙關語：中國代表陶瓷，或者陶瓷代表中國。很多人以為這是天經地義，其實這是無知者無畏，我們沒有那么足的底氣。因為風水輪流轉，中國獨領風騷上千年的陶瓷文化已經不再引領潮流。如今的高端陶瓷市場，已是英國的威吉伍德(Wedgwood)、皇家道爾頓(Royaldoulton)，皇家烏斯特（Royal Worcester）等企業為代表的骨質瓷的天下。

這些年輕而悠久的骨質瓷生產企業，奠定了當代高端瓷器的“英國皇家標準”。說它們年輕，是相對中國漫長的制瓷歷史而言，骨質瓷的產生是在十八世紀末中后期，是歐洲人在“山寨”外銷瓷制作時方法不對，“柳暗花明”的結果（在燒制瓷時偶爾滲入了骨粉）；說他們悠久，是因為骨質瓷雖然脫胎于外銷瓷，但是自從他誕生起就開始逐漸蠶食外銷瓷的領地，最終讓外銷瓷丟盔棄甲，最終退出了歐洲市場。

瓷器是最早的商品化工業品，骨質瓷和外銷瓷的此起彼伏，見證了世界陶瓷工業“東風西漸”的浪潮和“西風壓倒東風”的歷史：經過十六、七世紀大規模的外銷瓷輸入，再加上歐洲漸漸形成自己的生產能力（1709年，德國人伯特格燒成歐洲第一片只瓷器）。歐洲人對于中國瓷器“至今已覺不新鮮”，已從王公貴族們用來收藏的表明身份的奢侈品，走下神壇成為平民百姓吃飯盛湯的日用品。這時王公貴族們亟需找到一種替代品填補外銷瓷信仰真空。這時，骨質瓷橫空出世。

材料用動物骨骼燒制而成，材質的稀少為其身份的尊貴創造了前提；席卷英國最早開始的工業革命則不斷改良骨質瓷的生產工藝，為骨質瓷的質量提高提供了基礎；英國貴族對藝術與實用性的苛求與渴求，為骨質瓷的持續走紅寫下了保證。最終骨質瓷以其“薄如紙、透如鏡、聲如磬、白如玉特性迅速博得人們的喜愛”，獲得了“瓷器之王”的美譽，成為世界上唯一被公認的高檔瓷種。

而生產骨質瓷的英國瓷器廠家身份也水漲船高：皇家道爾頓被授予為皇室生產御用餐具，其創始人漢瑞·道爾頓被授予騎士爵位，公司獲得而得到英國女王嘉獎；威吉伍德更是讓俄國的凱薩琳女王、英國戴安娜王妃等成為其粉絲，成為“女王陶瓷”……

在骨質瓷在全世界范圍內遍地開花的同時，外銷瓷在歐洲的銷量卻在江河日下。外銷瓷，作為清朝出口最大的商品，它的外銷變滯銷，見證的是一個王朝老去的背影。而骨質瓷這初生牛犢的成長，親歷“日不落帝國”旭日初升。

據說1793年，剛剛“出道”的威吉伍德作為骨質瓷的代表，曾隨英國使團出使中國，成為獻給乾隆皇帝的禮物之一。但是乾隆皇帝認為“天朝”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最好，何況是“斑門弄斧”的陶瓷，看都沒有看骨質瓷一眼。但是正是乾隆最看不起眼的骨質瓷，敢把外銷瓷拉下馬，摘下“瓷器之王”的桂冠，讓“China is China”成為過眼云煙。

下午茶：最東方格調的英倫風

中國在向全世界出口瓷器時，也附帶著輸出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如果說，在輸出外銷瓷的同時，衍生出的骨質瓷文明，是陽春白雪；那么和陶瓷同整步調輸入歐洲的茶葉，則“變異”出紅茶文化，則讓世界茶文化變成紅綠茶兩家天下，而且還是“紅肥綠瘦”。

如果說，在歐洲外銷瓷的舞臺上，英國人是主角，葡萄牙只出鏡跑了開頭的龍套，那么很可悲，葡萄牙這一次又充當了伴讀小書童，這次的主角依然是英國：“飲茶皇后”凱瑟琳在沒有當皇后時，她是葡萄牙公主，葡萄牙人得風氣之先最先“拿來”了中國人的飲茶習慣，凱瑟琳公主受“東風”影響尤甚。1662年葡萄牙公主凱瑟琳嫁給英國國王查理二世成為英國皇后，她帶了221磅紅茶及大批中國外銷瓷茶具，作為最貴重的嫁妝。以此為標志，中國茶文化借道葡萄牙出口英國。

有可能，凱瑟琳是歐洲真正的“茶命天女”。在她嫁到英國后，葡萄牙的飲茶之風日漸凋零，而英國卻因為“飲茶皇后”做表率，飲茶逐漸成為了時尚與高貴的代名。當時的葡萄牙就如很多歐洲國家一樣，茶只是一種進口商品，飲茶當成一時的時尚；唯有英國，最終把飲茶葉發展成為一種獨特文化，

世界茶文化有紅綠兩大派系，綠茶文化以中日為代表，紅茶文化英國是典型。

中國人品綠茶，品的是悠然意境；日本人喝青茶，喝的典雅禮儀；英國人吃紅茶，吃的是那種精致生活。一個紫砂壺，一對兔毫盞，一簇龍井就構成了中國茶道的全部。醉翁之意不在茶，而在于喝茶的氛圍，這是中國人的茶文化。對英國人來說，品酒沒有那么多講究，但是品茶的優雅卻是可以上升到國民性的事情。紳士非一日養成，要窮三代之功。而英國人至處都是貴族與紳士，禮儀與修養，都在下午茶的潛移默化中完成。

從“飲茶皇后”凱瑟琳至維多利亞時期，兩百年時間，英國飲茶之風從金字塔最上層普及到了最底層，紅茶不變，但是選擇的茶具，而茶具已逐步實現了從外銷瓷到骨質瓷的轉變。紅茶、外銷瓷與骨質瓷這場三角戀，其實是東風西風之戰。

在“吃進”中國外銷瓷、茶葉等硬通貨后，英國及至整個西方世界的飲食、文化巨大變革，最終“擠出”了骨質瓷與下午茶等軟實力。而在和英國人的貿易中，中國人的外銷售瓷與紅茶，最終換來鴉片戰爭的炮火。鴉片戰爭之后，經工業革命改良后的歐洲新瓷器與經貴族禮儀包裝的紅茶文化在全球星火燎原。外銷瓷年華老去，中國茶艱苦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