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成年之后都會自己謀生,外出打工就成了最普遍的謀生方法。我成年己久,打工的經歷當然也相對比較豐富。謀生的過程里有許多悲歡,打工的生涯里有一些酸辣,或許可以寫出來與大家共勉。
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廣東一直是打工者最向往的地方,于是全國各地的勞動力都往廣東跑,我也曾經向往過,并在公元一九九九年的三月讓那個想法變成了現實。只不過外面的世界除了精彩以外,更多的是無奈,在你享受到“精彩”之前,早就被重重的“無奈”給折磨得筋疲力盡了。
或許我去得并不是時候,那時候的廣東已不再是打工者的勝地,在廣東東莞的一個叫厚街的小鎮上,那里的勞動力反而顯得有些過剩,滿大街走著的都是找工作的人。滿到處都是招工的廣告。剛開始看到那許多的招工廣告我滿心喜悅,以為工作很好找。時間稍久一點便知道,收入很低的工廠永遠在不停地招工,因為他們的工人永遠在流失。而待遇好的工廠基本上不招工,或者說不對外招工,因為他們的工人差不多都愿意一直干下去,并不愿意跳槽。而我就在一家待遇很糟的玩具廠工作。在進了那家玩具廠的第三天我就想離開了,可是,我的畢業證和身份證盡數被盜,無論如何也無法另找工作了。
一、 可怕的環境和管理
那家玩具廠面積很小,工人卻有五百名左右,整個工作和生活空間都顯得十分擁擠。沒有空調,只有風扇,在陽光強烈的夏季,那個熱呀,不是用語言能形容的,身上長熱痱子只能算是很輕微的濕熱反應。這么說吧,工人是必須坐著工作的,臉上的汗水滾滾而下,順著身子往下流,最后匯集在腹部與大腿之間的區域,因為那里是彎曲著的,正好阻礙了汗水的下滑。于是有很多工人的腹部皮膚因為被汗水浸泡而發生了潰爛,他們只能卷起衣服,將腹部露出來,那紅紅黃黃的潰爛處讓人觸目驚心。然而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管理者,他們不允許工人站起來,如果哪位工人站起來而不肯坐下,他們就會強迫工人坐下,方法就是用暴力。用耳光,用拳頭,用腳踢,這是“溫柔”的暴力,我曾親眼看到三次以上暴打工人,用凳子砸,砸得工人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滿臉血跡,然后抬出去扔在街邊上就行了。
別指望警察會來幫你。在那個時候,在我看到的情節里,警察是不會幫你的。因為外來打工的人太多了,犯罪現象也很嚴重,我剛到那里的第一個早晨就看到一個男子搶一名婦女的手包,而且成功逃走。所以警察一看到可疑的人就會上前查看暫住證。而每家工廠都不會把暫住證發給工人,工人沒有暫住證,就會被警察強制帶到收容所——那是一個會要人性命的地方。很多打工仔都是在那里失去了寶貴的生命。那些被打成重傷的工人也不敢報警,因為他們在被扔出去的時候同樣丟掉了畢業證、身份證,所以他們不敢讓警察看到他們,他們只能流浪或是投靠親友。每次看到工人被打,我就驚恐得想逃離那個地獄。
事實上,那些施行暴力的人都是江西人。因為那家玩具廠的管理層和大部分工人都是江西的,所以他們特能欺負其他省的人。
二 、吃虧是福
面對強橫的江西人,其他處于弱勢的工人便只能忍氣吞聲、處處吃虧了。我一向是靈牙利齒的,在那種情況下,也只能言語圓滑地去面對強勢群體,不敢稍有差池。
一個江西男孩子,姓曾,剛剛高中畢業。他一臉微笑地問我:“你們四川人主要吃什么蔬菜?”我誠懇地回答:“萵筍,白菜,青菜,土豆……”
他笑得更詭異了,說:“你知道嗎?在我們江西,那些都是喂豬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侮辱我們四川人。我只能微笑,只能用更誠懇的態度說:“真的嗎?你們江西的豬好幸福哦!我們四川的豬只能吃我們人類吃剩下的蔬菜,沒想到,你們江西人種出來的萵筍、白菜、青菜都是被豬給吃了!江西的豬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豬了!”
他的笑容變得尷尬了。但他還是說:“我們江西的什么都比你們四川的好!”
于是我問旁邊一位江西男孩:“真的嗎?真是不可思議呢!俗話說‘一方山水養一方人’,看來你們江西真的是不簡單呢!你們家的萵筍、白菜、青菜都是被豬給吃了的嗎?”
那個男孩子說:“你聽他胡說!只有他家的萵筍白菜是被豬吃了的,我們家的菜可是讓人吃的!”
還有一個江西人,我不想說他長得有多丑,我只想說,他的身上沒有體現出他受過教育或家教。也就是說他的老師和家長都嚴重失職。一次閑聊中,大家說到各地的美食,我忍不住把四川的佳肴與美酒贊美了一番。那個江西人沖著我大聲說:“你們四川人還用得著吃飯喝酒嗎?”我說:“當然要了!每個人都會享受美食呀!不吃飯吃什么?”
他大笑著說:“你們吃屎吧!你們只配吃屎!”
我看著他,難以置信,訝然道:“屎可以吃嗎?我們四川人都以為屎是不可吃的呢!”
他說:“可以吃,可以吃,你去吃吧!”
我懷疑道:“真的可以吃嗎?那味道好不好呀?”
他說:“很好!味道好極了!”
我搖頭道:“我還是不敢去吃,我們四川人都沒有你們勇敢!”
三、 你還是斷奶吧
別以為只有江西人才會欺負人。四川人也會欺負更弱勢的人。有兩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子,不知道是哪個省來的,成天形影不離,臉上總掛著明朗的笑容。或許是因為遠離家鄉的緣固,無助的感覺讓她們總能忍受一些屈辱,比如說一些色情玩笑。
在那個每月僅有的半天假日里,她們手挽著手逛街回來,陽光下顯得神采飛揚,幾個四川男孩子看到她倆便嘻皮笑臉地叫道:“小妹兒,過來耍一下!”
她們燦爛地笑著,說:“真不懂事!應該叫我們大姐姐!”
四川男孩說:“既然你那么喜歡當大人,干脆我叫你干媽算了。”
她們當然有些尷尬。不過她們還是大方地說:“好吧!就當你的干媽吧!”
四川男孩便拖著聲音叫:“干媽——”
她們猶豫了一下,還是應道:“什么事兒呀?”
四川男孩說::“我要吃奶!”
她們的臉一下子紅了,連脖子都紅了。整理了一下慌亂的情緒,她們說:“乖呵!我們只是你的干媽,沒法給你喂奶。喂奶是你媽媽的事情。你都這么大了還沒斷奶,每天要吃多少斤奶水呀?十斤夠不夠啊?你媽媽真是偉大,居然給你喂了這么多年的奶水,她的產奶量還真是讓人佩服!就是不知道,她這么辛苦地給你喂奶,你會不會懂得尊重女性?現在也快開飯,你還是斷奶吧,改成吃飯好些,也可減輕你媽媽的負擔?!?/p>
四、 我們不唱山歌
黃鮮花。
別奇怪地以為我是在給你介紹一種花,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她只有十五歲,在那個艱苦的環境里,她顯得極為柔弱,讓人擔心。她的普通話說得不錯,而且是一張圓臉,所以我一直以為她是北方來的女孩子。而她也以為我是北方人,大多數情況下,四川人一講普通話,別人就能聽出是四川人。而我講普通話,別人卻會以為我是北方人,主要是因為在電視里看趙本山大叔的小品看太多了,他直接誤導了我的發音。
有一天突然停電,車間里光線黑暗,無法工作,風扇也停了,汗水嘩嘩地往下流,總管卻不讓我們起身,更不讓我們去外面,大家只能坐在原地等待。于是,我們便唱起了思鄉的歌,比如說《常回家看看》、《流浪歌》、《橄欖樹》。坦率地講,我五音俱全,唱歌很難跑調,所以當我唱著:“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的時候,大家的眼里都泛起了淚光。黃鮮花也跟著唱,她哭著說:“我想家了!我想我媽媽了!”
我問她家是哪里的?離這里多遠?她說是廣西的。我挺意外,追問是壯族嗎?她說是。于是歌神劉三姐的光輝形象立馬在腦子閃現,忙請她唱幾段山歌來聽。
她說:“我不會唱!我姐姐會唱,她會對歌……但是,我們那里的年青人都不愛唱,山歌不好聽,沒有流行歌曲好聽!”
我深深地失望。山歌可以流傳幾百年甚至幾千年,而流行歌曲只能流行幾年,孰輕孰重?為什么現在的人們都心甘情愿地拋棄掉祖先留下的精華呢?于是我開始唱我所知道的山歌:“嗨哎——什么有腳不走路哎不走路?什么無腳走天下哎走天下?什么有嘴不說話呢什么無嘴鬧喳喳哎?”“嗨哎--板凳有腳不走路哎不走路,輪船無腳走天下哎走天下,茶壺有嘴不說話哎鑼鼓無嘴鬧喳喳哎--”然后又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又唱了《山中只有藤纏樹》,唱得黃鮮花對我佩服萬分,她沒想到我會唱這么多山歌,比她這個真正的壯族人會的都還多。不過她又說她們那里的山歌都不是這樣子的,沒有這么好聽。我知道,電影《劉三姐》里的山歌都是經過了藝術加工的,當然要好聽一些。不過,現代的壯族人也可以試著把山歌改良一下,唱得更好聽一些呀!
黃鮮花說她們那里的年青人都不唱山歌了,都不上初中以上的學校了,都出來打工了,都沒有用她們本來的名字了,因為她的壯族名字不是叫黃鮮花,是我們聽不懂的名字,出來打工的人都取了一個漢族名字……
我很黯然。經濟的發展帶動了觀念的更新,有很多東西,我們真的是必須拋棄嗎?
五 、招洗頭工
那個工廠像個地獄,我總是想逃離。于是就曠工去另找工作。因為沒有畢業證、身份證,所以也沒有機會找到別的工作。很多理發店門前都寫有招理發師和洗頭小工的廣告,經過一番猶豫,我終于決定去試一試,沒準人家愿意用我呢?雖然說理發師我不夠資格,但是做洗頭小工應該不成問題吧?于是我鼓起勇氣走進一家理發店,店里幾個靚麗的男女正在無事嬉戲,神態曖昧。我大聲問:“請問,你們這里找洗頭小工,是什么樣的工作?有什么要求?”
我實在不敢確定洗頭小工要做的事情。一個女孩子停止嬉戲,看了我一眼,笑道:“連這個都不懂?還出來混?”
我臉紅了。大聲說:“是不是給客人洗頭?我會呀!我曾經學習過理發,洗頭應該不成問題!”結果招來他們一陣哄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就算我理解錯誤,也不用笑得那么奇怪呀!
一個女孩子不耐煩地道:“我們招鴨子!”
我愕然:“鴨子?鴨子會洗頭嗎?”
那個健碩的、帥帥的男子對我笑,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他說:“我們要猛男!要長得帥,身體強壯,肌肉發達的那種。你看你條件符合嗎?”
我當然不符合。只好回到那個可怕的工廠繼續上班。
我只在廣東呆了半年。那半年的時間有如一場噩夢,盡管事隔多年,每每想起仍心有余悸。半年之后我狼狽地回到了綿陽,然后就進入了長虹并一直工作到現在。那半年內經歷的故事還很多,只選幾件簡單的事情說了說,以博大家一笑,其他的故事頗為心酸,說來有些許沉重,比如說一個同去廣東的男生再也沒有回來、我在廣東火車站被騙,結果繞道從湖南到湖北,再從宜昌改走水路,然后被拋在萬州,回不了綿陽……,這些事說起來也很費筆墨,所以就暫且不說了。讀者若希望看到那些故事,我自會再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