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2年,夏。
正午的烈日密密麻麻地扎在上海灘的每一厘土地上,巡警們一面抱怨一面溜入茶館“蹭涼”。
相較而言,負責碼頭治安的警察就沒這么幸運了,這是苦差,他們幾乎偷不出一分鐘離開這個大蒸籠——自從年初的“一·二八事變”之后,各個碼頭的警備力量都翻了一番,安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格:所有行李一律開箱檢查,如果遇見可疑人物,不需任何理由也可要求對方脫衣搜身。
“大,大,大頭針!你在,在這兒吶,叫,叫我好,好找!那,那邊有一,一撥女人,頭,頭兒覺得可,可可可疑,叫你,過過去幫忙,搜,搜身。”
明鳳楨白了一眼張東起,這位年輕的警士面貌還算清俊,可惜是個結巴,再簡單的事兒到他嘴里都得讓人急出毛病來,大概也正是由于這個缺陷,入行四五年,他也只是個低級警士。
“嘿!怎,怎么不理,理人哪?”張東起一把拽住明鳳楨的胳膊,“快,快跟我走。”
“你叫的是大頭針,關我什么事啦?”明鳳楨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目,掙脫對方,雙手叉住小蠻腰,“本小姐的大名叫明鳳楨,你找錯人了啦!,,
“好,好啦!明大小姐,明,明姑奶奶!”張東起嬉皮笑臉地作著揖,“不就,就是個外號嗎?你較,較什么真呀?快,別鬧了,頭,頭兒發,發火可不好玩,你剛進來,得,表,表現表現,別為這,這個把差事兒給丟,丟啦!,,
“想得美了啦,誰跟你親近了啦?”語氣雖不客氣,但明鳳楨卻加快了腳步,“干嗎每次都找我做這種事啊?”
“誰,誰叫咱這碼,碼頭就倆女警呢?”張東起比著手勢說道,“阿美,又,又被于長官叫,叫去了,就剩你了啊,我們男,男人又不能碰,就,就算我愿,愿意幫你分,分擔,人家也不,不肯啊!是不是啊?”
明風楨不禁莞爾:“你個結巴,還這么油嘴滑舌。到底那些女人怎么可疑啦?”
“像。像鬼。”張東起一面壓低聲音,一面皺起眉頭,“臉,白得跟死,死人似的,看,看著就晦氣。”
明鳳楨一愣:“鬼?!”
2
見了碼頭上所謂的“女鬼”,明鳳楨幾乎忍不住大笑出聲。那些女人的臉色確實白得疹人,不過卻不是天生的白,明明是粉用得過多了,再加上頭上不斷冒出的汗水,使得那些臉蛋兒看上去更加慘不忍睹。
明鳳楔仔細打量著這些女人,從十四五歲到四五十歲不等,幾乎清一色都是骨骼寬大的大餅臉,估計是那個地方的人種特色,不算太瘦也絕對說不上胖的身材,瑟瑟地堆在一起,滿眼的畏懼。
“都是從鄉下剛招的女工,沒見過世面,這不來上海了嗎?本來是跟她們說也打扮打扮,別太給自個兒丟人,哪知道她們把自己弄成那個鬼樣子。”一個精瘦的漢子在碼頭警長程斌暉的面前點頭哈腰地陪著笑臉,“讓長官您見笑了,下船時我還罵呢。說咱們招工人做衣服,又不是上臺唱戲……”
“明鳳楨,搜一下這幾個女人!”程斌暉極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頭,“仔仔細細地搜!”
“是!”明鳳楨一面回答一面走到這群女人的面前,正色道,“跟我來!”
女人們被帶到一處用布簾子圍起來的角落,這里是專門用于檢查女性旅客的地方。
“一個一個來,誰第一個?”明鳳楨撈開簾子,目光投射到一個小女孩身上,她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模樣,有一雙黑漆色大眼,再加上圓圓的娃娃臉,顯得十分溫和敦厚,眉心一顆黑色的小痣,又增添了幾分俏皮。
“就你吧。”明鳳楨指著小女孩說道,沒想到她的眼里立刻流露出恐慌,把身子縮到了身旁女人的身后,那女子挺了挺胸,大聲道:“先搜我!”
明風楨樂了:“怕什么?搶什么?又不是讓你們上斷頭臺!你來就你來啦。”
那女子深吸一口氣,隨著明鳳楨走進了布簾內。
明鳳楨仔細地拍摸女人身上各處——柔軟的觸覺,說明對方身上并沒有夾帶違禁品,但她卻有一種說不出原因的怪異感,她重新又搜了一遍,這一次,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哭了起來,眼淚把粉底沖得越發不堪人目。
“怎么啦?”明鳳楨好笑又好氣,“大家都是女人,害什么臊啦!好了,好了,出去吧。”
女子飛快地跑出去了。
第二個進來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她比上一個更緊張,全身繃得筆直,閉上雙眼,咬緊了牙:“來吧!”
明鳳楨苦笑,這陣勢弄得她像個要剔骨喝血的女魔頭似的,未免也太夸張了些。
“放松點,沒事兒。”她嘆了口氣,中年女人沒有答話。明風楨皺了皺鼻子,因為她聞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其實這股味道在之前的女人身上也出現過,但不像眼前這位這么難聞。
像死老鼠。明鳳楨在心里作出了結論,大概是在船艙里染上的味道,她知道那些末等艙是什么樣,骯臟的地板、垃圾、發餿的食物、穢物桶…一明鳳楨覺得胃腸一陣攪翻,幾欲作嘔,她加快了搜查的速度。
眉心有痣的女孩是第四個進來的。大概因為前幾個女人都順利過關,她的神情少了幾分驚恐。
“沒事兒,不痛,就是檢查一下,很快就好!”她微笑著把手放在女孩的雙肩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小梅。”女孩怯生生地回答,明顯的四川口音。
“來上海做工啊?”明鳳楨盡量表現出親和力,“和姐姐一起來的吧?這么小就出來做工,你爹娘舍得哦?”
周小梅搖著頭:“我沒有姐姐,老家鬧饑荒,爹娘死了,活不下去了。”
一句話立刻讓氣氛沉重了起來。
“哦。”明鳳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你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周小梅點點頭:“我還有個哥哥,五年前就來上海了,我哥哥好厲害的,給家里捎了好多錢,還說要接我們來上海,還要帶我去大戲院看影戲呢,就是這半年不曉得昨了,一直沒消息……我就想到上海來找他。”
女孩眼里閃爍著光彩,但是明鳳楨心里卻一陣黯然。
人人都覺得上海灘遍地黃金,那些抱著發財夢到這里的人,不是把尸骨留在了這個深洞里,就是用靈魂與魔鬼做了交易……
“好了,小梅,我們開始吧。”明鳳楨移開放在周小梅肩上的手,她覺得不對勁,這幾十秒的接觸中,那肩膀始終是冰冷的,她的手指沒有感到任何溫度,不僅僅是周小梅,之前的每個女人都是如此!她搜查過上千人,就算是隔著衣服,她也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更何況現在是酷暑七月,兩個人稍挨近些。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熱氣。可是這些女人,明鳳楨打了個寒戰,她們居然還穿著長袖長褲一當然,這可以用“保守”兩個字來解釋,衣服質地也不算厚,可是……
這些女人不會出汗嗎?可她們額頭上幾乎全是汗珠子!
明鳳楨抬眼看著周小梅的臉,上面的粉妝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露出萎黃的臉色,那雙膽怯的眼睛里還藏著某種她無法名狀的東西,那東西讓她不安。明鳳楨心不在焉地在周小梅身上拍尋著,她越發覺得手下的那堆皮肉是沒有生命的。她在周小梅的胳膊上捏了一下,皮肉隨著掌心的力量浮起來,軟軟的,沒有什么彈性……她又把周小梅的手拉到眼前:手又瘦又小,與她的臉和身體幾乎形成畸形的對比——這雙手也是冰冷的,而且還有些發青,指甲沒有修剪過,里面藏污納垢,讓人反感。
“小梅,你把褲腳挽起來。”明鳳楨蹲在周小梅的面前,她已經完成了小腿部的搜查,鞋子也脫下來看了,沒有發現夾帶——但那種古怪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周小梅開始發抖,她彎下腰,慢慢地將寬大的褲腳往上提,先是露出白色襪子的上半截,然后是她的皮膚,白得發青的一段肌膚,明鳳楨從沒見過那么白的膚色,幾乎和那襪子一個色了,她小心地用指頭按壓,周小梅的腿上立刻出現—個小小的凹陷……
“好啦,好啦!”張東起在布簾外喊道,“頭,頭兒,說說不,不用查了,讓,讓她們趕陜走。”
“我還沒查完呢!”明鳳楨掀開布簾走出來,指著剩下的幾個女人,“沒見這兒還有呢嘛!”
張東起一把將明鳳楨拉到一邊:“傻,傻呀你,你看看不出來,頭,頭兒為什么叫你查啊?”
“可疑啊!”明鳳楨糊涂了,“這些女人確實有些可疑……”
張東起的眼睛亮了:“身上有,有槍?”
明鳳楨搖搖頭:“沒有。”
“有刀?”
“沒有。”
“有鴉片?”
“沒有!”
張東起苦笑:“那,那有什么?”
“好像有病,”明鳳楨壓低聲音,“怪病。”
張東起幾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啊,啊?”
“那女孩的腳白得怕人呢,一按一個手印。”明鳳楨解釋,“身上也冰涼冰涼的……”
“那是餓,餓的,腫了。”張東起失笑道,“餓得腳腫,沒見過?全身腫的都有,這年頭,多,多。別,別耽擱了,后,后面還有,有人等,等著呢。”
張東起說完,用嘴朝程斌暉的方向努了努,明鳳楨順著看過去,只見那個精瘦漢子一臉哈巴狗樣兒地繞在程斌暉的身邊,程斌暉嘴角微笑著,面皮子全都松了下來,堆成一種招厭的得意神態,他的制服口袋分明鼓了起來。明鳳楨立刻明白了,程斌暉是故意做出刁難的姿態來索要賄賂,自己是被人徹底利用了。
“我還沒查完,”明鳳楨故意大聲喊,“下一個,進來脫衣服!’,
程斌暉臉色陰沉地朝她望了過來,張東起一把捂住明鳳楨的嘴,高聲壓過她的抗議:“查,半天什,什么都沒查出來還查個什,什么?”然后他朝著那群女人揮著手,“看!看什么看!走,走,走!”
精瘦漢子立刻跑過來,帶著一干女人飛快地離開了。
程斌暉轉過頭,指著一個穿長褂的男人:“你,過來!”
張東起將明鳳楨拉到一邊,低聲道:“他是,是什么身,身份,你,你是什么身,身份,跟,跟他較真,你,你輸得起嗎?識,識相點吧!”
明鳳楨掙脫張東起,郁悶地看著那群女人消失的方向:“可我覺得她們真有古怪,還有那個小女孩,要真是病得嚴重,怎么能讓她去上工呢。紡織廠那種地方,好人都要脫層皮,會出人命的!”
“你,你是警察,又,不,不是醫生,有病,不歸你管,”張東起看著程斌暉,“妨礙長,長官發財,就,就有,有你受的。”
3
丁蘭兒拿著小鏡子坐在床上,一身小碎花的睡衣褲,嘴嘟得老高。
“曬得這么黑,以后要怎么嫁人了啦!”
“誰要你當女警來著?”鄰床的許月美一面往臉上擦著珍珠膏,一面白了丁蘭兒一眼,滿嘴鏗鏘北平味兒,“又要賺錢又要美,那就去夜總會當歌女去,晚上工作,白天睡覺,一準兒見不著太陽,準保你白得跟僵尸似的。”
“要死了你!”丁蘭兒拿起一個枕頭朝許月美砸了過去,后者靈活地一閃,躲開了。
“就你這公鴨嗓子,只怕臺下扔上來的果皮,都能把舞臺壓塌了,”許月美嗤嗤笑著,繼續惹對方生氣,“人家還不敢要你呢!”
“人家好歹也是高小畢業,就不能去做個女文書、女記者什么的啊!”丁蘭兒嗲聲嗲氣地說。
“喲!虧你還好意思說呢!現在大學生為個工作都打破頭啦,你還女記者呢!想得美!”許月美指了指站在窗口發呆的明鳳楨,“人家可是在國外上過大學的,人都沒說話,你一個高小生在那里嘰嘰喳喳的,笑死人了!”
丁蘭兒斜睨了明鳳楨一眼,氣勢去了一半,嘴里嘟噥著:“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這一位卻是鐵了心要讓對方尷尬,許月美故意走到明鳳楨的旁邊,拍了拍她的肩:“鳳楨啊,聽人說你是在德國上大學的,啥大學,學的啥啊?”
“唔,萊比錫大學,學化學。”明風楨轉過身子,瞟了一眼臉色難看的丁蘭兒,又補充道,“不過沒畢業就回國了。”
“為啥啊?”許月美瞪大眼睛,“多可惜啊!,’
“不是聽說這邊招女警嗎?我從小就想當女警,這么好的機會當然要回國了!”明鳳楨笑著說,“讀書哪有當警察有意思啊!”
“少來啦!”丁蘭兒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嘴,“去年才開始公招女警的,就算上海是全國最早起頭的,那也是民國十六年的事兒了,你小時候是多大,那時候有女警嗎?”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才一直耿耿于懷啊,我以前還想女扮男裝去做警察呢!”明風楨扮了個鬼臉,“所以這次要好好抓住機會呀!”
“唔。那你父母舍得你做警察嗎?”許月美挑起眉頭,“能送你去留洋,我想你家里一定很有錢吧?你做什么不好,干嗎非要做警察啊?做個老師多好,一個月四五十塊銀洋,在這兒就算做到警佐級都未必拿得到這個數。你又不像我們,沒別的出路才靠這個養家糊口。”
明鳳楨的眉頭微蹙著,沒有回答許月美,像是陷人回憶之中。
“我出去走走。”她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門。
4
明風楨望著麗華紡織廠的大門和圍墻發果,她知道罩面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如果張東起的消息沒錯,那么周小梅就應該在這里上工。現在是晚上八點,但紡織廠里依舊傳出機器的轟隆聲。
那個精瘦漢子,張東起說他叫什么來著?哦,對了,魏大富,獐頭鼠目,絕非善類……
明鳳楨回憶著周小梅當時的眼神,她在害怕什么?還是受到了某種威脅?如果對方用人身安全來威脅她呢?
自己竟然就那樣放她們走了!明鳳楨恨恨地跺了跺腳,都怪那可惡的程斌暉,貪婪得像蛇,狡猾得像狐貍,兇狠得像狼。
明鳳楨敲開了麗華紡織廠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猥瑣的駝背人,大約五十歲上下,他斜視的眼睛狐疑地瞟著明鳳楨的制服。
“女長官,您這么晚來,有什么事兒嗎?”
“我路過,聽見你們這里機器還開著啊?”明鳳楨板起臉,“現在都八點半了,你們工人還上工呢?超過十二小時可違規啊!”
“哎喲!長官您可別誤會,這是上夜班的工人,晚上五點才摸著機器哩,”駝背老頭陪著笑臉,“咱們這兒可是中國人自己開的廠子,可沒那些東洋婆子的狠心腸,中國人能折騰自己同胞嗎?”
“唔,這樣最好。不介意我進去參觀一下吧?”明鳳楨一面說一面往里走,駝背老頭尷尬得讓也不是,攔也不是。
“哎喲,女長官,這里面可亂著,仔細沾您一身棉花絮,那多不好哪!”
“不怕。”明鳳楨順著機器聲大步走進了車間,轟隆隆的機器聲把兩個人的聲音都給吞噬了。
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讓車間里的工人和工頭都不由得一愣,一個穿著黑色紡綢衣褲,看起來像是管事模樣的男人緊張地走了過來。
“老六,出了什么事兒?”
駝背老頭連忙扯著嗓子介紹:“這是我們這兒的工頭……”
“秦大龍。”男子也提高音量打斷老頭的話,地道的北方口音,“長官您這是……”
“沒事兒,隨便看看。最近治安不好,上面說要多注意一下。”明鳳楨無視兩人互遞眼色的模樣,徑自四處張望,這是一個小工廠,車間里大概有二三十個女工,明鳳楨沒有發現周小梅。
她走到一個女工身邊,俯下身問道:
“你進廠子多久了?叫什么名字?”
女工沒有回答,眼神瞟向秦大龍。
秦大龍連忙走過來:“她叫阿芬,進廠子都兩年多了。”
“你是啞巴啊?還要別人替你答話?”明鳳楨一面笑瞇瞇問。一面拿起阿芬的左手來看,這是一只還算干凈細嫩的手,指甲剪得短短的。
“喲,保養得還真好。”
“怕把絲線刮壞了。”阿芬惶惑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長官。”秦大龍迅速將兩枚大洋塞進了明鳳楨的衣袋里,顯然,他把她當作了程斌暉之輩。
秦大龍的臉上堆起可厭的表情:“長官這么晚了還這么操勞,真是太辛苦啦!”
明鳳楨忍住怒氣,她不能發作,甚至不能退還賄賂。
“魏大富在嗎?”明鳳楨微笑著問道。
“喲,原來長官認識咱們魏管事呀?早說呀!”秦大龍繼續陪笑,“可真不巧,今兒魏管事不在廠子里呢!您找他有事兒?”
“也不是什么大事。”明鳳楨從衣袋里掏出一枚小發夾,“那天在碼頭他帶的女工丟的,好像叫什么周小梅的,反正今兒順路就帶過來,他要不在就算了,你就給他帶個話,說我改天有空兒找他喝茶。大家討生活都不容易是不是?哦,這個發夾,你幫我轉給那個叫周小梅的吧。”
“周小梅?”秦大龍皺起了眉頭。
“就前兩天新招的女工,你不會不認識吧?”看著對方一臉詫異的樣子,明鳳楨忍不住問道,“你們這兒工人不多呀!就那個四川來的,圓臉,眉心有顆痣,年紀挺小的,大概就十四五歲吧!”
秦大龍搖搖頭:“那,那個,我還真不清楚,因為,新。新手不是馬上能上工的,還得先找人教一教,帶一帶,所以我還真沒見過那個叫什么小梅的!”
“沒事兒,以后見著了交給她就好。”明鳳楨輕描淡寫地說完,背著手緩步走出了車間。
“長官您走好噦!”駝背老頭畢恭畢敬地將明鳳楨送出大門。
他分明在撒謊!一問到周小梅便神情大變,說話也不流暢了,這不是心虛是什么?
明鳳楨摸到口袋里的兩枚大洋,寒意從指尖爬進心里——民國十五年造的“孫頭”銀元,區區一個工頭,出手可真不寒磣,這兩塊錢,可以在小旅館里包吃包住一個月了。
她減慢了行走的速度,好讓自己的思維保有足夠的動力,街道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從建筑物的陰影里偶爾傳出鼾聲,來自露宿的乞丐,只要不遇上暴雨,夏天對于乞丐來講算是個好季節。
明鳳楨走到一個老乞丐的面前蹲下來,她觀察了好一會兒,這老頭睡在這條路段上最好的一個位置——這是他在乞丐中地位的象征。她從口袋里拿出兩塊大洋,將它們放在老乞丐的耳邊,輕輕一敲,清脆的金屬聲立刻讓他睜開了雙眼。
老頭兒的眼里閃過一絲精明之色,但瞬間就被—臉傻笑給代替了:“呵呵,女長官好,這大晚上的,您這是……”
明鳳楨把其中一塊銀元放進老乞丐面前的破碗里:“嗯,老人家在這條街面上待了不少年吧?”
老乞丐眨眨眼,沒吭聲。
“放心,不讓你做別的,就幫我留意兩個人。”明鳳楨轉身指了指不遠處的麗華紡織廠,“一個是那廠子里的管事,名叫魏大富,第二個是個小姑娘,叫周小梅,十四五歲,眉心有顆黑痣,四川口音。”
老乞丐將碗里的銀元揣進懷里,仍然沒吭聲。
“記住我叫明風楨,要是見到那小姑娘,就馬上到吳淞碼頭來找我,”明風楨亮出另一塊銀元,“人找到了,還有賞錢。”
5
“從明天開始,你不必到碼頭來了。”程斌暉將一張調令遞給明鳳楨,“上面要我們挑一些文理清通的警士去協助保甲長稽察戶口,我想著你喝過那么多洋墨水,就定了你啦,你現在是戶籍警了,去局里辦個手續,就那邊報到去吧。”
明鳳楨愣住了:“長官,您這是趕我走嗎?”
“是我這里廟小。”程斌暉冷笑道,“容不下大佛。”
明鳳楨咬了咬牙,陰著臉接過調令。
“大頭針,扎著痛,死不了人,最適合的就是用來釘文件,”程斌暉意味深長地看著明鳳楨,壓低了聲音,“記住自己的位置。”
明鳳楨心里咯噔一跳,這是明顯的威脅之意了。她郁悶地離開碼頭,往公共租界的警署走去。
“女長官,女長官!”一個赤著腳的小乞丐追在明風楨的身后大叫著。
明鳳楨轉過頭,俯視小乞丐的臟臉,后者可沒有半分懼生:“女長官,老山爺讓我跟你說一聲,你要找的人在火車南站呢。”
“大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個?”明鳳楨連忙問。
“小的。”小乞丐不耐煩起來,“你要找就趕緊去吧,那丫頭手上可有車票呢,不知道要去哪兒,晚了就見不著了。”
明風楨著實吃了一驚,太蹊蹺了!頭一天夜里她才去打聽周小梅,第二天周小梅就要離開,而且以周小梅的身份處境,她絕對負擔不起一張火車票!
顧不得多想,明鳳楨拽上小乞丐,叫了輛黃包車直奔火車南站。
6
火車站門口一片混亂。
上百號警察堵著上千號人,人們在槍眼下舉著雙手,一個接一個地被搜身,緩慢地進入車站。
明鳳楨帶著小乞丐鉆進候車室。
座位上幾乎都空著,人群擁擠著站在候車室的東南角,再次被警察搜身。
明鳳楨見著了同事許月美,她是唯一一個坐著的人,抱著胳膊,似乎在發抖。
“到底出什么事了?”明風楨在許月美的身旁坐下來。
看見明鳳楨,許月美眼淚汪汪地比出了兩個手指:“兩次了!上班三個月,兩次被人用槍指著頭。那家伙竟朝我開槍!幸好……就為這二十塊大洋一個月!我還不如去當個繅絲工呢……”
“你這算什么?我寧可被人用槍指著十次,外加兩百個大洋,也不愿意再見一次這個,真是活見鬼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西北角上傳過來。
明鳳楨尋聲一望,這才注意到穿著白大褂的男子,他正背對著她蹲在候車室的東北方。
許月美站起來,朝那男子走過去,明鳳楨連忙跟上。
“啊!李檢驗員!怎么了?有什么發現嗎?”
男子轉過頭,出乎明鳳楨的意料,從后腦勺看,男子的頭上有不少白發,可是出現在她眼前的這張臉卻很年輕。
“李恒之。”男子朝明風楨點點頭,簡明扼要地介紹自己,又轉過頭繼續查看躺在地上的尸體。
那張臉讓明風楨驚叫了起來:“周小梅!”
地上的尸體正是她一直尋找的周小梅,女孩慘白著臉,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她身上蓋著一塊白色的布,明鳳楨發現白布下周小梅的身形輪廓很有些不對勁,像是縮小了一大圈,那身體簡直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她立刻伸出手去揭那塊布,卻被李恒之一把拉住了:“干什么你?”
“我認得她!”明風楨急急地說,“她,她的身體!我前兩天見她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你讓我看一眼!”
“我勸你最好別看!”李恒之斜睨著明風楨與紅著眼睛的許月美,“知道嗎?我有一個同事被嚇暈了!”
“你的同事?!”明風楨狐疑地看著四周,李恒之旁邊顯然沒有其他人。
“不是被她,是被上一個。”李恒之補充道,“在半年前,被一具和她一模一樣的尸體給嚇暈的。”
7
上海,真如鎮,法醫研究所。
這是由司法部剛設立的專門機構,負責受理各地法院疑難案件的鑒定及承擔法醫人材的培養工作,建成還不到一個月。
明風楨站在解剖臺旁。
“你確定要看嗎?”李恒之再次問道。
明鳳楨點點頭,白布被完全揭開了,明鳳楨的腦子嗡地一下,立刻陷入一片慘白之中。
那是怎樣的身體!或者說那根本不能稱之為身體,只能稱之為骨骼,蒙著一層單薄皮肉的骨骼,那皮肉幾乎已經是透明的,十二對肋骨,根根分明,四肢中最粗壯的大腿部分也不過和一根蘆柴棒相等!
這具身體簡直就像是從墳墓里扒拉出來的!
然而在三天以前,她還是一個體態完全正常的女孩子!
明風楨奔出解剖室,彎腰在門口嘔吐起來。
她無法控制,不知道是因為惡心還是因為傷心。
“都說了別看,你偏要看,這又不是該你管的事。”李恒之輕輕拍著明鳳楨背部,“要不要喝點水?”
“不要!”明鳳楨哭了起來,“怎么會有這種事?一個人怎么可能瘦成這樣?三天前我還見過她,她當時還好好……”
明鳳楨住了嘴,當時的周小梅并不是好好的,事實上她已經發現不對勁了,白得異常的皮膚,還有凹陷……
“有什么病會讓人先是發腫,皮膚彈性消失,然后又迅速消瘦,三天就讓一個人從正常體形瘦成,瘦成這樣?”
“沒有!”李恒之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然后又覺得不妥地說,“至少,我從沒見過,也沒聽過。人要瘦成這樣,必然是長期缺乏營養造成的,相反急性饑餓,也就是突然斷食斷水的生命極限是72小時,但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更何況,她并不是死于饑餓。”
李恒之把明鳳楨帶回到解剖臺前,白布已經重新蓋好了,只露出周小梅的頭部和頸部。
“你看這里,”李恒之指著周小梅的喉嚨,上面有一個豎著的月牙形痕跡,“表面看不出來,但是她的喉骨完全碎了,這才是她的直接死因。”
明鳳楨仔細地看著那個痕跡:“這,這是牙印!怎么會有牙印?”
“是的,是牙印。”李恒之點點頭,轉過臉看著明鳳楨道,“對于這些沒機會說出真相的死者,找出真相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幫助。你想幫她嗎?”
明鳳楨點點頭:“嗯。”
“如果你打算繼續,那我們看看有什么可做的。”李恒之拿了一副手套遞給明鳳楨,“我們必須從心底尊重死者,我心里不會有雜念,你也不要有。”
明鳳楨的臉紅了,但她還是戴上了手套。
“光天化日之下咬斷一個小女孩的喉骨,還是在火車站這種人口密集的地方,你覺得可能嗎?”李恒之問道。
明鳳楨若有所思:“但是,當時那里還有槍戰,現場很混亂。”
李恒之拿起周小梅的一只手,明鳳楨記得它,指甲沒有修剪過,里面依然內容豐富,不過指甲縫里增添了很多白色的粉狀物。明鳳楨記得,如果要做紡織工人,那么第一件事就應該剪掉指甲才對。
“咦?”李恒之皺著眉頭,他將周小梅的指甲剪下來,放進一個小瓶子里。明鳳楨別過頭,她把視線投向另一處,桌子上放著周小梅的衣物,藍色的粗布衣褲,里子向外翻,上面有一些白色的絮狀物,明風楨走過去,捏起一粒,手感很怪,既像棉絮又不太像是棉絮。
“你說,你的同事曾經也見過這樣的尸體?”
“哦,是半年前的事了,當時還沒這研究所呢,出了案子都是委托同濟大學的病理學教室檢驗的,我那時候還在大學教書,有天警察送了具女尸來,跟這個一樣,臉是正常的,可是身體瘦得厲害,我那同事當場就嚇暈過去了,那個女尸的死因也和這個一樣,都是喉骨碎裂導致窒息,表皮有牙印……”
“半年了,那兇手一直沒找到?”
李恒之冷哼一聲:
“那個死者是個外來女工,死后沒人來領尸,也沒人告狀。再說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誰會為這么個小人物浪費精力查兇手?”
“可是……”
“喲,這誰啊?我記得這案子好像是歸我管吧?你這是壞了規矩吧?”
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李恒之轉過頭,臉色微微一沉:“有些人還真是說不得,說曹操,曹操到。于飛警長,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明鳳楨打量來人,俊眉冷目,鼻直頜寬,倒是一表人才,不過二十五六歲,警銜卻是二線三星,程斌暉已經算是年少高管了,眼前這人比程斌暉年輕,職位卻高得多。
“我的轄區里出這么大亂子,我怎么能不來呢?”于飛聳聳肩。
“嗯,那是。”李恒之沒好氣道,“要不是出這么大亂子,你怎么肯為這么個沒錢沒勢沒人領的窮丫頭往我這兒跑?上個月那事兒還沒平,這又來了,死了一個,傷了六個,頭疼吧?”
“這誰啊?”于飛斜眼看著明鳳楨I司。
“這是我請來的證人,明警士認識死者。”李恒之介紹說,“我找她來了解些情況。”
“你怎么認識她的?”于飛上下打量著明風楨,嘴角帶著居高臨下的神氣,
“你剛畢業的?做女人就是好啊,上個什么訓練班,一畢業就是中級警士,想當年我們得把命拼出去才能升上一級。”
明鳳楨訕訕的,只得將她在碼頭搜身的情況簡單敘述了一番。
“嗯,麗華紡織廠新招的女工?”于飛走向解剖臺,“死因是什么?流彈?”
“自己看吧。”李恒之扔了一副手套給于飛,于飛揭開白布,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想不到吧?”李恒之一臉幸災樂禍,“半年前你不想管的案子,現在又來找你了,看來你是被冤鬼纏上了,可是不好脫身吧。”
“捉鬼是道士的事兒,不是警察的事兒。”于飛“哼”了一聲,轉身朝外急步走去,“你解剖完有結論了,把報告送過來。還有你,明警士,完事了趕緊走,不該你管的事兒少管!”
看著明鳳楨一臉詫異的樣子。李恒之解釋道:“半年前就是他把那具女尸送到教學室來的,那時候他還是—個低級警士呢,原以為他和別人不同,我真是瞎了眼,還把他當朋友……哼!這半年升得夠快,都快警正了,這也難怪,人家只破大案——又有賞錢又能升官的案子!”
“他說捉鬼是道士的事,是什么意思?”明鳳楨皺著眉頭問。
“人家硬說這是幽靈殺人,有什么辦法?”李恒之說道,“他的結論是,那女人是被惡靈纏身,所以身體才會瘦得那么可怕。”
“荒謬!”明鳳楨叫起來,“上面怎么會相信這種鬼話?!”
“哎,你別說,上面還真信了。”李恒之說道,“人家也不是空口說的,有證人的,就在尸體出現的那個晚上,有人見到了幽靈,那個幽靈就站在尸體的旁邊,有傳言說是那個幽靈生前和死者認識,兩人有過矛盾,這是回來尋仇了……天知道他還對上面說了什么,總之呢,上面大概是怕公眾恐慌,就把事情給壓下來歸到機密檔案里,當懸案不了了之,也沒見報。”
“幽靈復仇?”明鳳楨看著解剖臺上的周小梅,“那她呢?她三天前才來上海,她還這么小,又能跟誰結仇?再說了,幽靈白天也出來嗎?”
“是啊!”李恒之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這次就看他怎么自圓其說了!”
“我馬上回來!”明鳳楨拔腿就往外跑。于飛并沒有走太遠,他的步履緩慢,似乎心事重重,完全沒有了在解剖室的囂張氣焰。
“于長官!等一等。”明鳳楨追了上去,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你能不能告訴我,半年前你是在哪兒發現的那具女尸?還有,那個女尸叫什么名字?還有那個幽靈,她又是誰?你查過這個案子,你知道的是不是?”
“警士小姐,別把客氣不當警告!”于飛冷冷地看著她,“你是哪個部門的?這是該你管的事兒嗎?這是我的轄區,我的案子!我警告你,別給我找麻煩!”
“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我是來幫你破案子的,火車站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你總得給上面一個交代不是?我又不要錢,要是案子破了,我不要一分功,要是案子辦砸了,你就往我頭上推,我就是想出一份力。你就當多了一個不要薪水又能扛黑鍋的手下,成嗎?”
于飛怔愣地問:“你和那丫頭是親戚?”
“我就在碼頭上見過她一次。”明鳳楨搖著頭。
“那你何必討這苦差事?”
“如果那天在碼頭我堅持一下,也許她今天就不會死!”明鳳楨說道,“這次,我不想放棄追查真相!”
聽了這句話,于飛的神情有一剎那的恍惚。
“閘北,豐田繅絲廠,一·二八事變之后就被廢棄了。死的那個女人就是在廢廠區被發現的,叫鐘秀菊,過去是這個繅絲廠的女工。那個幽靈叫張秀英,也是繅絲廠女工,死于民國八年,自殺,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了……其他的事,你自己去查吧。”
8
“化成灰我也認得他!”許月美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一臉大胡子!比我高一個頭,黑得跟煤炭似的!”
“你說的是李逵還是張飛啊?”丁蘭兒撲哧笑出聲,“要照你說的畫像,人家還以為古人復活了呢!”
“別打岔!”明鳳楨打斷丁蘭兒,“你說他當時摟著那小女孩?那他怎么開槍啊?”
“就是這樣!”許月美跳到丁蘭兒身邊,左手攬住丁蘭兒的肩膀,把對方的頭摁到自己懷里,然后用手指比了個槍的形狀,對準明鳳楨,“那女孩兒躺在他懷里一動不動,他當時一邊大叫一邊開槍。”
“你看見他朝誰開槍了嗎?”明風楨連忙問,“當時是不是有人在跑?”
“我哪兒知道啊!槍一響,人全亂了,個個都在逃命,誰知道他是要打誰啊,說不定是他自己發瘋亂開槍呢?”
“太禽獸了!”丁蘭兒一面插嘴一面把許月美狠狠推開,“連個十四歲女孩都不放過!”
“他不是兇手。”明鳳楨搖著頭,“他是向兇手開槍射擊!”
“啥?”許月美睜大眼睛。
“他身上有槍,如果要殺人,直接用槍就好了,如果想要隱蔽一點不被人發現,他不會用槍,如果那女孩喉嚨是被他弄碎的,他干嗎大叫引起別人的注意?”明鳳楨一把拽過丁蘭兒,模仿之前許月美的動作,“他這樣抱著她,那女孩沒有掙扎,說明那個時候她已經死了,也許他正是因為發現周小梅死了才發了狂,而且我相信他知道兇手是誰。”
“你是說,他想給那女孩報仇?”丁蘭兒順著明鳳楨的思路問,“他認識那女孩?你不是說那女孩剮到上海三天嗎?她家里人不是都死光了嗎?”
“她還有個哥哥在上海。”明鳳楨說,“我想這個大胡子男人說不定就是她哥哥!”
“她這么快就找到哥哥了?”許月美搖搖頭,“她運氣這么好就不會死了。對了,聽說你調到閘北去了,那地方離日本人那么近,剛剛打了仗,亂死了,你運氣才真不好呢!”
“我跟別人換的啦。”明鳳楨眨眨眼。
另外兩個女子立刻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著明鳳楨。
9
這天夜里,明風楨再次敲開了麗華紡織廠的大門。
出來開門的卻換成了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
“女長官,您這是……”
“老六呢?”明鳳楨詫異地問。
“老六?”對方看上去比她還要驚訝,“他,他一天都沒來上工了,我就是來替他班的,這,長官,不是他惹什么事了吧?”
明鳳楨心中一跳,她挑了挑眉頭:“你說呢?”
“這,這我可不知道。”禿頭門房陪著笑臉,“老六不是個惹事的人,他就愛喝點小酒,喝醉了倒那兒就睡,連酒瘋都不撒的。”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明鳳楨接著問。
禿頭門房連連搖頭:“我們也滿世界找他呢。”
明鳳楨抬腳就往里走:“秦大龍在吧?他不會也曠工吧?”
“昨兒晚上他拉著我在門房喝酒,”秦大龍臉上肌肉抽搐著,“我喝醉了,醒來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他人不在房里,我以為他先下工回去了,可到晚上他也沒回來,我這才找了老賈替他。長官,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明鳳楨沒有回答他:“昨天上了夜班,今天還上夜班?”
“嗨!”秦大龍摸摸后腦勺,“有啥辦法?咱們這就是白天睡覺晚上上班的活兒。習慣了。”
“這么說老六也是長期上夜班?”明鳳楨狐疑地問,“他那么大年紀,受得了嗎?”
秦大龍大笑:“他就是長得老相,其實今年才三十八!”
走出麗華紡織廠的大門,明鳳楨覺得腦子里一片混亂。
那個長得像老頭子的老六竟然只有三十八歲!而且還這么巧,剛好在她去過麗華紡織廠后,他就失蹤了。
莫非,老六就是周小梅的哥哥?不對,許月美說那家伙高她一個頭,許月美是北方女孩,個子已經很高,那家伙起碼有五尺九寸,但是,假如駝背是一個偽裝呢?說不定他的模樣也是偽裝的!
她在麗華紡織廠提到了周小梅的名字,除了秦大龍之外,就只有老六聽到了。她形容得那樣詳細,假如老六真是周小梅的哥哥,他意識到自己的妹妹正在危險之中,他會做什么?
他會去把她救出來!秦大龍知道周小梅被關在哪里,所以老六灌醉了他,套出了話,然后救出了小梅。他把她送離上海,可是追兵來了,也許中途出了什么差錯,周小梅被殺,他回來后就發了狂拿出槍,要為自己的妹妹報仇!
是的!就是這樣!
這家紡織廠到底有什么秘密非要殺人滅口?周小梅又知道了些什么?
“長官。”身邊忽然飄來一股濃烈的臭味,被稱為“老山爺”的乞丐頭子正站在她身后。
“跟我來。”老山爺沒有半句廢話。
明鳳楨跟著老乞丐繞到了紡織廠的后門,老山爺找了個陰影處蹲伏下來說:“等著。”
明鳳楨屏住呼吸盯著不遠處的門。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門口,大概5分鐘后,那扇門打開了,三個人從門里走出來,魏大富赫然就在其中,另外兩人坐上車離開后,魏大富走回紡織廠,門再次被關上。
“那個戴眼鏡穿西裝的就是麗華紡織廠的老板,張雄。”等四周完全安靜下來后,老山爺終于開了口,“這家伙是個暴發戶,這半年多才冒起來的,以前做過工頭,同時還是混幫會的,手下有很多高手,另一個……”
“你不用說了,我認得他。”明鳳楨打斷對方的話,她當然認得,那正是她曾經的上司,程斌暉。
“謝謝你,老山爺。”明鳳楨拿出一枚大洋放在老乞丐的手里,“你幫了我大忙。以后有消息就到閘北那邊找我,我換地方了。”
“咋?你還要查?”老山爺訝異道,“那可是你們的人,官階比你高,你惹不起!”
明鳳楨冷笑道:“就算是我上司殺人犯法,我也照抓,我又不是為他們當的警察。”
老山爺把大洋放還到明鳳楨手里:“這錢我不能要。”
明鳳楨瞪著老山爺道:“你怕了?”
老山爺哈哈一笑,轉身就走:“我是怕,怕良心不安,你個女娃都能為一個無錢無勢的窮丫頭出頭又貼錢,這錢我好意思要?收了會爛棺材的。”
老山頭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見了。明鳳楨擦擦酸澀的鼻頭,笑了,
10
“你算是找對人了!她倆的事兒,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林芳一面搓著衣服一面對明鳳楨說,“鐘秀菊和張秀英是同鄉,兩人從小就認識,一起當包身工進的廠,當時感情好得跟親姐妹似的。后來張秀英忽然離開了廠子,大概是在民國七年吧,差不多一年后才回來,雖然她說是回老家,但大家都猜測她是去生小孩了……”
“猜測?”明鳳楨奇道,“生小孩有什么好隱瞞的?”
“嫁了人當然沒什么好瞞的,”林芳嘆了口氣,“可她還沒結婚哪!是給人做外養,這么丟人的事兒,大家都暗地里啐她。鐘秀菊也是為這事兒生張秀英的氣,我親眼看見她打了張秀英一個耳光,把張秀英給打哭了,但說張秀英因為這個去自殺,那就太不靠譜了!鐘秀菊那是心疼她,為她不值……張秀英才不是為這個自殺的呢!”
“那是為什么?”明鳳楨連忙問道。
“那男的有老婆,母老虎一只,彪悍著呢,聽說混過幫會,以前還為那男的挨過刀子,后來就沒法生小孩了,”林芳再次嘆了口氣,“她帶著人到了廠子里,當著全廠的人把張秀英打了一頓,還把她給扒了個精光,受了這么大的侮辱,誰受得了啊,當天晚上,張秀英就在那男的為她租的房子里放了把火,自殺了。張秀英的鬼魂就算要報復,那也是找那個母老虎啊,她咋會去找鐘秀菊呢?那天母老虎打張秀英的時候,她還跑出來攔呢,結果連累自己被打了一頓,再說了,鐘秀菊之前就失蹤了四年,說實話,要不是她的尸體突然出現,我們還以為她早死了呢!”
“失蹤四年!”明風楨吃了一驚。
“嗨!那個繅絲廠黑著呢!被東洋婆子打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看著還在你身邊,明兒就不知道去哪兒了,有的說是受不了打偷跑了,有的說是病死了扔亂葬崗了……反正失蹤是常事兒啦!我認識的,不見了的也有七八個呢!鐘秀菊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從包身工轉了正式工,聽說快要嫁人了,對方條件還不錯,是在戲院做保安的,薪俸也好,福利也好,沒想到……”說到這里林芳感慨了一下,“我算是膽小命大的,要不是這次‘一·二八’跟日本人打起來,估計我早晚也得死在那兒。”
“你知不知道跟張秀英好的那男的是誰?她生的那孩子呢?”明鳳楨忍住驚駭,繼續她的疑問。
“孩子不清楚,不過那男的大家都知道,就是我們那車間的工頭,叫張雄。這工頭欺負女工是常事,不過他對張秀英還算不錯,嗨,多半是看在孩子面上,他那老婆一直沒生育,要不能在外單獨給她租房子?”
“張雄?”
“是啊,廠子廢了之后他人就不見了,不過前幾天有人看見他,說是這家伙發達了,自己辦了個紡織廠,叫什么華……”
“麗華紡織廠!”明鳳楨跳了起來。
“對!”林芳點著頭,“就叫麗華紡織廠,用的是他老婆鄭麗華的名字,這母老虎可還活得好好的。”
11
“那廠子現在還鬧鬼呢!”五十歲的孫富貴咂吧著嘴,猛抽一口旱煙。和林芳一樣,他也是豐田繅絲廠的老員工,一·二八之后進了難民營。都登了記,明風楨負責戶籍檔案管理,近水樓臺,幾乎沒費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兩人。
“有時候半夜能聽見鬼哭!那天我可是親眼看見的,鐘秀菊躺在地上,張秀英就在她旁邊,披頭散發一身白,我嚇得叫了一聲,她就陰森森地看了我一眼,馬上就飄走了……等我緩過氣來,到鐘秀菊跟前一看,哎喲我的老天爺啊,那叫一個嚇人呢!瘦得跟竿子似的,喉嚨上一個大牙印,血肉肯定都叫張秀英那惡鬼給吸走了!”
“你親眼看見她咬了鐘秀菊?”
“這不明擺著嗎?”孫富貴一臉不容置疑,“深更半夜的,就她一個人,不,一個鬼,我親眼看見她趴在鐘秀菊身上的。”
“那你深更半夜去那里干什么?”
“我,不是,繅絲廠沒人了嗎?我想著回去弄點能賣錢的東西,”孫富貴訕訕道,“人要吃飯啊!”
“你確定那是張秀英?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肯定是她!”孫富貴拍著胸脯,“前段時間還有人看見她在那廠子里晃蕩呢!再說當年她可是被人給脫光了,我咋能忘了她的模樣?化成灰也認得。”
12
豐田繅絲廠。
不過半年多的時間,這些房屋就已經開始顯露出朽敗的癥狀,外墻斑駁,木皮脫落,空氣里彌漫著蟲屎的味道。
窗戶門半閉著,依稀能看見里面的布窗簾被風不時地掀起、落下,仿佛不止一人站在后面悄悄窺視。
黃色的道符貼在門框上、窗欞上、柱子上,它們正跟隨夜風一起獰笑,明鳳楨搓了搓后脖子上冒起的雞皮疙瘩。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心跳平穩下來。
也許什么都不會有,所謂鬼魂不過是人們癔想的產物……什么披頭散發,白衣服的……她暗自告訴自己,在德國學習的心理課程說,那是人在害怕、焦慮的情況下,產生的幻覺。
科學的分析有助于鎮靜,明鳳楨覺得自己不那么害怕了,步子也邁得更大了些。她繞到了廠區的后面,這里原本是工人的宿舍,一排低矮破舊的平房,被稱之為“紅磚罐頭”的地方,明風楨推開一扇鐵門,一股惡臭奔出來,那是發霉的濕氣、沒有刷干凈的馬桶臭氣,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古怪氣味的混合體,正如報紙上披露的,這簡直就是地獄,半年的時間都還沒有散盡這里的污濁。
嗚嗚——嗚嗚——嗚嗚嗚——
明鳳楨覺得自己聽見了哭聲,她搖搖頭,想把這些聲音從耳朵里甩出去,但是反而聽得更清楚了。
嗚嗚——嗚嗚——
那聲音仿佛來自地下。
明鳳楨退出“紅磚罐頭”,疾步往東走,那聲音越來越大了,她在一個灰磚房子前停了下來,這是整個廠區最好的建筑物。
她撬開門走進去,里面放著一張漂亮的西洋床,東洋布做的枕頭被子,梳妝臺上還散落著雪花膏的空盒子和被砸碎的香水瓶子。
這里是繅絲廠的老板娘,東洋婆子的臨時住處。明鳳楨在地上趴下來。哭聲仍在繼續,正貼在她的耳朵旁,鉆進了耳朵里。
嗚嗚——嗚嗚——
她眼角的余光掠過窗戶,那里也同時掠過一張臉。明鳳楨跳了起來,那張臉卻沒有逃跑,它像一張剪紙一樣固定在窗玻璃上,與她對視著,連嘴唇也是慘白的!
張秀英!
她見過她的照片,所以她認得那副五官!一股麻勁兒掠過身體,腳肚子也抽搐了一下,明鳳楨甩了甩腿,跟著跑了出去。白影子轉身開跑,只能看到一個背影,長發披散到腰間,白披肩垂到地上。
“站住!”明鳳楨邊吼邊追,但她沒想到對方真的會停住,她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腦子里只剩下一句話:
張秀英的鬼魂!張秀英的鬼魂!
它們完全阻止了她理智思維以及任何動作。
張秀英突然伸出手,那手竟是純白色的,她朝自己頭上一抓,長發便被全部扯了下來,露出了一個白森森的光頭。
“嘿嘿!”張秀英冷笑著,然后立馬把光頭縮到白袍的帽子里去,帽子耷拉下來,完全遮住了她的頭部。
緊接著明風楨看見那白袍的左下角出現了一點紅色,那紅色瞬間就擴大到了她的整個身體——那是火焰!
張秀英成了一個火人!
她是被燒死的!明鳳楨喃喃道:“她是被燒死的!”
真的有鬼!
明鳳楨本能地后退一步,一塊石頭惡意地絆倒了她,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腳踝痛得鉆心。她勉力掙扎要站起來,卻又支撐不住地跌回原地。
火人走近了幾步,明鳳楨感到熱浪撲面而來,這說明一切都是真的!
她閉上眼,抓起兩塊石頭扔了出去。
“張秀英!如果真是你害死的鐘秀菊,我瞧不起你!”明鳳楨大喊著,這句話直接從大腦里冒出來就沖出了她的嘴。
明鳳楨聽到了石塊落在地上滾動的聲音,那股熱浪也消失了。
她睜開眼,沒有火人,也沒有鬼魂——空氣里彌漫著的一股難聞的怪味。
13
清晨。
法醫研究所里一片狼藉,警察們正進進出出地忙碌著。
李恒之扶著后腦勺坐在椅子上齜牙咧嘴。
“周小梅的尸體被搶了!”明風楨與于飛面面相覷,“什么人干的?”
“一個大胡子,個頭很高,手里有槍。”李恒之哼哼著,“他抓了病理實驗室的王小麗做人質,沒辦法。只能把尸體給他。”
于飛一拍桌子:“又是這個大胡子!”
“這說明我的推論沒錯,他就是周小梅的哥哥,要不然干嗎冒險來搶一具尸體?”明風楨問道,“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
“說得通。”李恒之點點頭,“他帶了一套小姑娘穿的新農服來,還是絲綢的,他先逼著王小麗把衣服給周小梅穿上,才帶走尸體的。只要尸體,其他什么都沒要!如果不是親人,哪會這么做?”
“那周小梅以前的那套衣服呢?還在嗎?”明鳳楨立刻問。
李恒之將衣服拿了出來。
那些絮狀物還保留在上面,明鳳楨用鑷子夾起一粒,劃燃一根火柴,幾秒鐘之后,棉絮依然沒有被點燃,但卻散發出了難聞的氣味。
“就是這股味道!”明鳳楨撫掌叫了起來,“我昨天聞到的也是這個味道,這是石棉遇上高溫之后的味道!那件白袍是石棉做的!石棉纖維的導熱系數每米每度只有0.1千卡,那袍子看上去那么厚……所以她才不怕火,怪不得她要把帽子拉下來,里面肯定還有一層,這樣就燒不到她的臉了!還有她的手,一定戴著一雙石棉手套!”
“你是說,張秀英根本沒死,她一直在繅絲廠里扮鬼?”于飛皺起眉頭,“可為什么?”
“因為那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明鳳楨托腮思索道,“張秀英自焚事件過去那么久,鬧鬼的傳言卻是在你發現鐘秀菊的尸體之后才出現的!你想想,這么多事情都和麗華紡織廠有關,張秀英和張雄的關系又那么特別……我明白了,當年鄭麗華大鬧繅絲廠后,張雄不想得罪鄭麗華,又想保護張秀英,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張秀英裝死!后來為了保護他自己的秘密,又讓張秀英裝鬼!鬧鬼的地方沒有人敢進去……聲音是從地下傳出來的——那里一定有地道!”
于飛若有所思地踱著步子。
“我們派人去挖!',明鳳楨懊惱地咬著嘴唇,“我真傻!早該想到的,當時不閉上眼就好了,那個地道一定就在附近,否則她不會那么快就不見了!”
“挖?那你是找死!”于飛狠狠瞪了明風楨一眼,“那是東洋人開的繅絲廠!現在雖然沒有開工,但還算是私產,日本軍隊就在旁邊,你想再給他們個借口跟上海開戰?”
明鳳楨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同時她也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哦,這就是你當時放棄調查這個案子的真正原因?你不是不肯調查,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太大,中日剛剛停火,上面怕又引起爭端,所以壓著不讓查?”
李恒之一震,轉頭注視于飛。
于飛卻避開對方眼神,看著周小梅的衣物岔開話題:“張秀英扮鬼用石棉說得過去,這小丫頭身上怎么也有石棉?”
明鳳楨低頭思忖片刻,合掌一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恒之說得對,人不可能在三天之內就瘦到這種地步,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原本就這么瘦。她跟我說過,家鄉遭了饑荒,她一定很久沒有吃飽過了,我在碼頭看見的周小梅,還有那些女人,她們個個都很瘦!之所以看上去正常,那是因為做了手腳,她們在身上綁了棉花之類的東西,所以我搜身的時候,就覺得她們的身體好像沒有彈性,軟軟的,但又因為她們的臉——都是圓臉,骨骼大,就算餓得皮包骨,也看不出有什么異常。她們看上去正常有些偏瘦,所以壓根就沒想到這種情況下還能夾帶!東西就裹在棉花里,棉花外面又裹了一層石棉,石棉隔熱,所以我感覺不到她們的體溫,大概由于裹得太緊了,所以血液循環不良,她們的手是冰涼的,但頭上卻不斷地冒汗!”
“你都沒想過要她們脫下衣服來看看嗎?”于飛抱怨道,“這是你的失職。”
“我叫小梅挽起了褲腿,我還摁了摁,可的確確實實是皮膚……難道!”明鳳楨做了一個干嘔的動作,“那皮膚自得就像是死人的,還那么臭,她們又故意擦了那么厚的粉,不會真是……”
“在石棉布的外面套了一層真的人皮!”李恒之替她說完,“石棉還有一個作用,是防腐!”
“她們肯定夾帶了什么!”于飛恨恨地說,“一·二八之后,碼頭、車站搜查比任何時候都嚴,石棉可不便宜!還有人皮套子!他們到底把什么帶進來了?”
“我知道。”李恒之說道。
“你知道?”明鳳楨和于飛叫了起來。
“二乙酰嗎啡。”李恒之說道,“明警士,還記得我們在周小梅的指甲里發現的白色粉末嗎?報告出來了,那是二乙酰嗎啡!”
明鳳楨睜大眼:“你是說,他們找人夾帶二乙酰嗎啡,然后找地方加工,加入鹽酸做成那個?”
李恒之點點頭:“肯定是!”
“那個是什么?”于飛皺著眉頭抱怨道,“你們倆能說點我聽得懂的人話嗎?”
“海洛因。”明鳳楨深吸了一口氣,“從鴉片里提煉出來的毒品,比鴉片可怕一百倍!1897年,由德國拜耳公司研制出來的,不過去年他們就停產了。”
“我知道海洛因!”于飛變色道,“這幫王八蛋!還嫌鴉片禍害得不夠嗎?”
“你什么時候這么愛國了?”李恒之冷冷地刺了于飛一句。
于飛沒有理睬他:“怪不得張雄這家伙只開個小紡織廠,花錢卻一點不含糊!原來是暗度陳倉!可恨他跟工部局幾個頭頭兒關系都不錯,萬一里面還牽涉到日本人,又是一個大麻煩……總之要動他得有證據。”
明風楨急急說道:“我現在懷疑他們制毒的地點就在豐田繅絲廠的地下!我聽見的那些哭聲,肯定是被他們關在里面的女工!',
“得找一個辦法把那地方給端了,但又不能驚動日本人。”于飛來回踱著步子,
“如果照你說的,老六是周小梅的哥哥,他一個人進去救出了周小梅,那么,那地方肯定有人口!不能打草驚蛇,沒有確切證據前咱們得穩住。誰知道他們跟日本人什么關系……”
14
何泰榮夫婦躺在血泊中,兩人的
喉骨之上各有一個牙印——死因依然
是喉骨碎裂導致的窒息,不同的是兩
人的身體形態是正常的。
“何泰榮有一個石棉廠。”明鳳楨
咬著牙,“在上海就只有兩家石棉廠,
我想何泰榮就是那個給張雄提供石棉
的人,張雄先下手了,殺了他們滅
口!”
于飛搖著頭:“他不殺,我們未
必有證據證明是何泰榮向他提供的石
棉,殺了他才是此地無銀,張雄沒那
么傻!”
“這一次和前兩次都不同!死者
身上有很多其他的傷痕,指甲都被掀
起來了,”李恒之從尸體旁站了起來,
嫌惡地皺著鼻子,“簡直是酷刑!而且喉管所受的力道特別大,表皮破了,所以才會出這么多血。我現在終于弄懂那牙印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明鳳楨立刻問。
李恒之伸出了自己的食指和拇指掐住自己的喉管:“把假牙當作武器,分別套在這兩根手指上,然后,喀!你看這牙印,錯位得厲害,根本不是正常的咬合狀態,沒有人能這么咬人!我試著做一個模擬測試,應該可以證明我的推想。”
明風楨打了一個寒戰:“所以,在火車站的時候,那個兇手只要坐到周小梅的身邊,然后很快地伸出手……周小梅根本不是被咬死的,而是被人捏死的!”
“而且出手又快又狠,周小梅根本來不及叫出聲就已經喪了命,喉管破碎但表皮完好,這是個練家子!”于飛低頭看著何泰榮夫婦,“這個和之前的案子不是同一人干的,這個人用了同樣的手法,但是卻沒有前人的技巧和經驗,只有一身蠻力!”
“報告!”一個警員跑進來,“于長官,剛剛接到消息,何泰榮的兒子何亞軍,還有女兒何亞鵑都失蹤了,他們是一對龍風胎,負責看護他們的保鏢叫李虎,我們剛剛在河里發現了李虎的尸體。”
于飛皺起了眉頭:“弄兩個小孩子去做什么?”
明鳳楨側頭看著墻上的全家福照片。明風楨睜大了眼,她拉了拉于飛的衣袖:“你看那個女孩!”
于飛走到照片前,也怔住了:“這是……”
“怎么啦?”李恒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個女孩,長得很像張秀英。”明鳳楨解釋道,那張臉她永遠都忘不了。
“我知道是誰干的了!”于飛和明鳳楨幾乎異口同聲地叫起來。
“誰?”李恒之此時有些郁悶。
“周小梅的哥哥——老六。”明鳳楨搶著說道,“周小梅是從麗華紡織廠逃出去的,追殺她的人肯定是張雄派的,老六一定認識兇手,那天在火車站他想開槍打死那家伙,為他的妹妹報仇!他殺了何泰榮夫婦,不是因為石棉的問題,而是因為那兩個小孩,那對龍風胎是張秀英的小孩,是張雄的孩子!張雄怕老婆報復,不敢把私生子帶回家,就讓何泰榮夫婦養著,老六逼迫何氏夫婦說出了真相,他劫走那兩個小孩,一定是想讓張雄嘗嘗失去親人的滋味!”
“喪心病狂!”李恒之急了,“小孩子是無辜的,你們可得趕快抓到這個老六!”
“我不想抓嗎?一直在找呢!全上海都找遍了,駝子胡子影子,要什么沒什么!”于飛氣哼哼地瞪著面前幾個警員,“全是些沒用的玩意兒!”
15
這是一間有些破舊的房屋,屋子里的東西堆得亂七八糟,只有酒壇子放得整整齊齊。明風楨聞到一股酸味兒,她循著氣味走到廚房,發現味道來源于一個大壇子,她用勺子舀起里面的液體,放到鼻下聞了聞。
“這老六,就好兩口,一是喝酒,一是喝醋。薪水都泡壇子里了,”租房給老六的房東一面陪笑一面說道,“這醋可是地道的山西老醋,他老鄉每年都給他捎來。”
“山西?”明鳳楨楞了楞,“老六是山西人?他不是四川人嗎?”
“那家伙一會兒說自己是四川人。一會兒說自己是山西人,”房東嘿嘿笑著,“不過看他好喝醋這勁兒,多半是山西人……”
明鳳楨奔出房間,叫了輛黃包車便直奔麗華紡織廠。
開門的禿頭見著明鳳楨,臉上立刻堆起了褶子:“喲,女長官,老六還沒回來,秦管事也不在呢!”
“他去哪兒了?”明風楨一把抓住對方的袖子。
“早上五點下了工就走了,多半回家補覺去了。”
明鳳楨踢開秦大龍的房門,屋子里空無一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窗戶緊閉著,沒有人回來過的跡象,屋子里很整齊,還有一股藥香味,她走進廚房,很快找到一大壇辣椒醬,已經吃掉了一大半。
16
老山爺找來了幾個黃包車夫,很快,明鳳楨便得到了有用的消息。
“那個人就在這里下的車。”
到淮海路口,黃包車夫把車停了下來,明鳳楨一眼便看見了于飛和幾個巡警。
“于長官。”明鳳楨跑過去,“你怎么在這兒?”
于飛面帶怒氣:“這幫沒用的玩意兒!我叫他們跟著張雄,他們居然把人給我跟丟了!”
“張雄也在這兒?”明鳳楨睜大眼。
“你什么意思?”于飛狐疑地看著對方,“什么叫‘也’?”
“我弄錯了!”明鳳楨急急地說道,“老六是山西人,他不是周小梅的哥哥!秦大龍才是!他的口音誤導了我,我一直以為他是北方人,可他卻喜歡吃辣椒。我在他房間里發現了一些香料,那是防尸體腐化用的!周小梅的尸體是在凌晨五點半被搶走的,何泰榮夫婦的死亡時間是在早上七點左右,秦大龍是上夜班的,五點下工……嗨!沒時間解釋了,反正我的線人跟我說,他在早上八點到了這兒……如果張雄也在這兒的話,那就再明白不過了,他一定是用那兩個小孩做誘餌引張雄來!
“他要親手殺了仇人,他一定威脅張雄不許報警,張雄為了兒女會鋌而走險,但他也不是吃素的。”于飛向四周張望著,“他肯定暗中安排了人保護自己。”
“可是秦大龍也不是笨蛋,他應該很熟悉張雄的脾氣,所以他會想法子防備!”明鳳楨也掃視著周圍,“要是我是秦大龍,會怎么做呢?”
“小劉!”于飛轉身叫過一個警員,“馬上去附近找,看有沒有人被打傷!發現了立刻帶過來!”
不一會兒,幾個男子被巡警們陸陸續續地帶到了于飛的面前,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傷。
可他們卻閉口不答任何問題,就算是說,也是滿嘴謊話。
“我看不花時間是沒辦法讓他們說實話了。”明鳳楨把于飛拉到一邊,“可我們耗不起啊!’’
于飛罵了句臟話,狠狠地將腳邊的石子踢了出去。
“姓秦的這么早就到了這,一定布好了局等著張雄,”于飛恨恨地看著眼前這幫信口開河的家伙,“里面肯定有人被姓秦的修理過,他埋伏著,等著張雄的人出現,先把這些人通通解決掉,然后再單獨對付張雄。”
“可是他要怎么埋伏啊?”明鳳楨皺著眉頭,“按理,張雄的人在暗處啊!”
“除非……”于飛打了個響指。“如果我是秦大龍,為了防著張雄暗算,我不會直接告訴他見面地點,我會先找一條路線,給他留記號,讓他順著記號來找,這樣我就事先有一條路線,可以把尾巴都解決掉了!我會留什么記號呢?”
煙攤、茶館、黃包車、小吃挑子……入目之處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場景。
“報告長官,兄弟們把該搜的地方都搜過了,真沒看見什么特別的標記啊。”巡警們小心翼翼地匯報著,生怕再次惹火這位年輕長官。
于飛臉上越發焦慮,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那標記應該很醒目,但不會很特別,而且不會輕易被人毀去。其中有一段路會很偏僻,不然他沒機會下黑手打人。”明風楨一面琢磨一面四處張望,她所在的小巷拐角正是方才其中一個人挨打的地方,這個人的傷勢最重,后腦勺都流了血。
明風楨打量著旁邊的灰墻,只見其中一塊磚頭上赫然有一道斜杠的紅漆,她往前走了一截,在第二個拐角處又看見另一個朝相反方向傾斜的斜杠,但是在第三個拐角處卻又什么都沒有。
“那個,我們也看見了,本來以為是標記什么的,然后找了好幾個地方,全是亂的,一會兒橫,一會兒撇的,”巡警員小劉委屈地說道,“結果又繞回原地了,估計就是小孩兒亂寫亂畫的。”
“全是筆畫?”明鳳楨心中一動,連忙問,“一共發現了多少?”
“好像有不少。”巡警們聳聳肩,搖搖頭。
“于長官,可不可以叫人把發現這些紅漆筆畫的地方都找出來,”明風楨建議道,“我覺得這些筆畫應該可以組成一個字……”
于飛立刻明白了:“一個秦大龍和張雄都知道的字,筆畫順序就是路線圖,等到把最后一個筆畫找到,就能找到約見地點!,,
橫、豎、撇、捺、點……幾乎所有的漢字都是由這些筆畫構成的。
“這不還是大海撈針嗎?順序不同,組成的字也不同啊,我們不知道那個字是什么,怎么找得出順序啊?”
“如果我是姓秦的,我會選什么字?”于飛又開始喃喃自語。
“人家才不姓秦呢,”明鳳楨隨口糾正對方,“人家姓周的!等等……”
“梅!”明鳳楨跳了起來,“這些筆畫剛好可以組成一個梅字!周小梅,一切都是為了給周小梅報仇!”
“最后一畫是點!”于飛用搜到的筆畫在地圖上迅速對比著,“有兩個地方出現點畫!我們分頭行動!”
17
明風楨和于飛站在“點”的旁邊,傻眼了。
這里是一個巷道的出口,正面一條大道,左右兩邊各有小道,四周一大片建筑物,根據巡警的匯報,另一個“點”所在的地方也是同樣的情況。
“白費力氣。”于飛苦笑。
“未必!”明鳳楨看著不遠處的國泰大戲院,眉頭一下子松開了。
國泰大戲院里正在上映的是萬氏兄弟自行研制成功的中國第一部動畫片《大鬧畫室》,影院里不斷傳出爆笑的聲音。
燈突然亮起,畫面消失。看戲的人回頭詫異地發現出口處站著一大群警察。
“對不起各位,請待在座位上不要動,”于飛帶著一行人走進劇場,“我們正在執行公務,大家配合一下,很快就結束!”
“啊——”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尖叫。
于飛和明鳳楨等人奔過去一看,只見一名穿著旗袍的女子已經暈倒在地,在她旁邊的座位上,赫然坐著一具穿著絲綢碎花裙的女尸——周小梅!
周圍的人全都炸了鍋!
“媽呀!誰這么缺德。把女尸弄進影院里來了!”
“我是覺得那香味怪怪的,敢情是用來蓋臭氣的,啊,呸!”
明鳳楨走到周小梅的尸身旁,衣服的一角露出了香料包。
“她跟我說過,她哥哥答應帶她去看影戲…一”明鳳楨沒再說下去,她忽然覺得很想哭。
“報告,沒有發現秦大龍和張雄!”
“把人都帶出去吧。”于飛對手下說,然后轉身看著目瞪口呆的戲院經理,“把你們戲院的建筑圖紙拿來給我!”
經理惶惑地照做了。
“這里有一個地下室!”于飛的眼睛亮了,“就是這兒!”
明鳳楨轉頭又看了一眼周小梅的尸體。
“尸體先放在你這兒,你去叫你的人把這部戲放完。”于飛也看了周小梅一眼。然后對戲院經理說道。
18
門被撞開了。
地下室特有的濕臭氣一下子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股血腥氣。
何亞軍躺在地上抽搐著,他的雙腕動脈被割破。他的同胞姐妹何亞鵑在痛哭,她的額頭被一只槍抵住了。
張雄五花大綁地躺在地上,他的神情已經接近癲狂,但是卻沒有辦法掙脫。
“畜生!你沖我來!放過他們!他們還只是孩子!”他啞聲叫著。
“我妹妹也只是孩子,,她才十四歲!你對她做了什么?”秦大龍幾乎崩潰,“我就是要你嘗一嘗,親人在身邊死去卻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覺!”
“放下槍!”于飛拔槍指著秦大龍,“你這么做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意義嗎?”秦大龍冷笑,“我這輩子只剩下報仇這件事了!你不要攔我,今天誰敢攔我,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周大龍!”明鳳楨大喊著,這個稱呼讓持槍者怔了一下,“周大龍,你看看這個女孩,她和你妹妹一樣大,她和你妹妹一樣無辜,如果你殺了她,那和殺死你妹妹的人又有什么區別?你妹妹的靈魂現在就跟在你身邊呢,你覺得她想看見自己的哥哥和殺死自己的人一樣可怕嗎?”
周大龍的手開始顫抖:“那我要怎么辦?什么都不做嗎?秀菊就白死了嗎?我妹妹就白死了嗎?這些惡人反而長命百歲,子孫滿堂嗎?”
“鐘秀菊?”明鳳楨恍然大悟,“你就是當年鐘秀菊要嫁的人,那個在戲院做保安的人!怪不得你這么清楚這里的地形!你化名秦大龍進紡織廠就是為了查出真相?周大龍,你放心,我們不會放過那些壞人的,你放下槍跟我們走,我們手里有了證據就能告倒那些壞人,讓他們被槍斃!你救出了你妹妹,你還能幫我們救出更多和你妹妹一樣的人!”
“我跟你保證!”于飛補充道,“只要拿到證據,我一定讓罪犯得到應有的懲罰!”
“砰!”槍聲響了。
周大龍的額頭上出現了一個血洞,他轟然倒在地上。
于飛狠狠瞪著自己的手下:“誰叫你開槍的!”
“報告長官,現在他分神,是解救人質的最好時機,你教過我們,在時機到來的時候永遠不要猶豫!”開槍的人挺直了身板,神情里沒有絲毫懼色。
張雄已經被解開了繩子,他撲向地上的何亞軍,抱著他就往外跑:“車!我要車!快送我兒子去醫院!”
明鳳楨呆呆地看著周大龍的尸體,他睜大雙眼,眼里全是不甘與怨毒。
“我們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于飛拍拍明鳳楨的肩膀。
明鳳楨抹去了眼角上的眼淚:“我的線人跟我說過,當時周小梅是從麗華紡織廠被帶出來的,我懷疑,麗華紡織廠有地道和豐田繅絲廠相通。”
于飛閉上眼睛思忖片刻:“很有可能!”
“我們不能動豐田繅絲廠,但是我們可以搜查麗華紡織廠,我相信一定會有證據的!”
于飛猶豫了:“沒那么簡單,搜查得有搜查令,要申請搜查令得有證據……”
“等你拿到證據拿到搜查令,他們早把人和貨轉移了!”明鳳楨伸手指著地上周大龍的尸體,“別忘了,你跟他保證過什么!”
于飛怔愣。
19
麗華紡織廠內一片熊熊大火。
鄭麗華叉開腿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一群工人堵住了消防警和巡警隊。
“老娘的廠,老娘愛燒就燒,你管得著嗎?別說你們沒搜查令,就算有,也得先白刀子從老娘這兒進去,”鄭麗華一副潑婦模樣地指著自己的胸口,“看看有沒有紅刀子從這兒出來!”
于飛氣得臉色鐵青:“把她給我抓起來!”
幾個警員沖了上去。
“誰敢!”鄭麗華暴喝一聲,“你們頂頭上司的夫人跟我可是金蘭姐妹,你們動了我,就不怕砸了自己的飯碗?”
“把鄭夫人請走!出了事兒我扛著!”于飛拔出了槍,“誰要不動,我現在就砸了你的飯碗。”
鄭麗華大呼小叫著,被一眾警員連人帶椅子地搬走了,消防警立刻突破重圍沖進去開始滅火,于飛帶著明鳳楨等幾人走進了廠門。
“這下我可是把前途都押進去了,要是找不到證據,吃不了兜著走!',
一番搜索后,于飛和明鳳楨在廠區后院的枯井里發現了一條通道,幾人鉆進去爬了數米,發現前方已經被巨石堵死了。
“該死,他們早有準備!”于飛苦笑,“一把火把證據燒光,一塊石頭把路堵死……不消說,人和貨肯定已經轉移了,這幫狗娘養的動作還真快!想不到我于飛竟然栽得這么慘。”
“我說過,出了事我來扛!”明鳳楨捏緊了拳頭,“我說話算話!”
“你扛個屁!”于飛一把推開明鳳楨,“邊上呆著去,出了事找女人來扛?還嫌我不夠丟臉?”
于飛帶著人頹喪地走出麗華紡織廠。
一個警員朝他飛奔而來:“于長官,金局長讓你馬上去見他。”
“胡鬧!你第一天當警察?看你是個聰明人才提拔你!你尾巴翹天上去了!捅這么大簍子,告訴你,人家剛才把電話打到工部局去了,這次我可保不住……”
于飛垂著頭接受上司的斥責:“這件事我負全責……”
正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喂?什么?”金局長臉色古怪地聽完電話,直直地看著于飛,“你小子運氣真好!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嗎?碼頭那邊傳來消息,查出了一大批海洛因——猜猜貨主是誰?”
尾聲
“這大概就是天網恢恢吧?”明鳳楨長長地吸入一口氣,清晨的空氣讓她感到十分爽快,“到底還是把他送進監獄了!真開心,最重要的是那些女人都得救了!啊,對了,你那事兒也不了了之了吧?現在輿論都是一邊倒,張雄肯定會被判死刑。這才是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明風楨頹敗地吐出一口氣,“唯一的遺憾是張秀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應該知道很多秘密,也許鐘秀菊的死跟她無關……”
于飛沒有說話,他看著不遠處正朝這邊走來的警官,警官的手里拿著一個小禮盒。
明鳳楨收起了笑容,看著來者,這個人是程斌暉。
“我是特意來道謝的。”程斌暉指了指領章,明鳳楨注意到他的警銜已經換成了二線三星。
“道謝?”兩人都怔住。
“如果不是你們把張雄那家伙逼得那么緊,他不會那么快信任我。”程斌暉意味深長地看著明鳳楨,“知道我為什么把你調去查戶籍嗎?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把我要的東西給挖出來!你就是那種人。”
明鳳楨恍然大悟:“你故意裝出和他結盟,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張雄在危急時刻就讓你幫他藏那批貨!而你擺了他一道!’,
“兵者詭道。這個世道,如果真想做點事,這四個字最實用。你說是不是?于飛老弟?我說過,半年之內我一定會追上你,”程斌暉的嘴角露出得意之色,“現在我做到了!”
于飛大笑起來。
明風楨也笑了起來,三人的笑聲驚動了幾個過路人,明鳳楨看見其中一個女子向他們投來了羨慕的目光。
那女子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像一個行走在晨霧之中的幽靈。明鳳楨一直目送她走進工廠,在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和她一樣的人,為了活著而承受非人的待遇,她們和幽靈的區別只在一口氣;而還有更多的人,他們有著人類的身體,他們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身體里跳動的卻是早已腐壞的心臟……他們才是真正的幽靈,最可怕的幽靈。
是的,這就是她的使命,把它們找出來,然后,讓所有這些幽靈,更少一些。
她轉頭把視線投到身邊的同伴身上,笑得更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