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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之徒

2011-12-31 00:00:00蘇七
最推理 2011年15期

“世界上只剩下五個人時,他們開始自相殘殺。其中最無恥之人,活到了最后。”

社會上引起一番討論的少女分尸案件得到圓滿解決,伊藤武郎在沒有提前打電話告知父母的情況下,回了趟老家。他家在京都郊外的小鎮上,換了兩次火車,又搭乘了巴士才輾轉到達。母親在看到他時,激動得說不出話,眼眶立即紅了。父親在木工店回來后見到了坐在客廳里和母親說話的伊藤,嘴唇上下動了幾下,用蒼老又沙啞的嗓音支吾著對他說道:“回來了啊。”

是毫無特色的中年男子的聲音,說話不帶半分曲折,甚至有些生硬。

伊藤點了點頭:“嗯,回來了。”

父子倆的聲線如出一轍,連說話的口吻都十分相近。母親在邊上拍著伊藤的手,笑得開心。

她帶著些撒嬌的口音說:“你們兩父子啊。”

伊藤在老家休息了一周,跟母親學了土豆沙拉和炸豬排的做法,還得意洋洋地在臨行前一天晚上給父母做了頓晚飯。父親在大部分時間里依舊保持著慣有的沉默,將伊藤送到車站時,也只是在路旁默默抽煙。回到東京后,伊藤整理行李時才發現父親給自己的禮物:一艘手工精美的航海船,帆船頂端的小旗上寫著“武郎”。

并不擅長表達的人內心中也是擁有波瀾壯闊的感情的吧。

第二天上班時他和上條警部說起這事,上條警部說道:“父母就是這樣的存在吧,孩子像船一樣航行在他們所給的安全的海域之中。”

伊藤才想表示贊同,上條警部卻潑了盆冷水:“不過也有能將航船吞沒的危險海域哦。”

伊藤被他說得沒了情緒,整理檔案的動作一下慢了許多。上條警部看著他失落的表情,哈哈笑著接起突然響起的電話。

是起殺人案件。接線員在電話那頭向他敘述大致經過,報案的是個女清潔工,名叫田中美子。在自己負責清理的地下隧道,發現了一具男尸。伊藤武郎和上條警部到達現場時,法醫冢本和鑒定科的人也已經到了。田中美子被巡警被帶到兩人面前時,神色拘謹,不太自在。伊藤武郎簡單介紹了兩人的身份,拿出筆記本詢問起發現尸體的經過。

“今天大約幾點發現的尸體?”

伊藤的第一個問題就讓田中美子陷入了沉默,她皺著眉頭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早上六點。”

“一般都是這個時候開始清掃這條隧道的嗎?”伊藤武郎問道。

田中美子點了點頭。隧道位于市郊,墻壁上畫著五顏六色的夸張涂鴉,地上散落著些許煙頭和啤酒瓶,意外的是,倒沒見到有流浪漢在此居住的痕跡。比起東京都內那些總是睡著醉醺醺的流浪漢的隧道,這條不怎么敞亮的隧道看上去還要更討人喜歡些。

伊藤倒也并不是瞧不起流浪漢,只是單純地帶著討厭的情緒,這種情緒可以稱為“偏見”。在潛意識里對看上去很臟,散發出怪味的人感到深深的厭惡;對濃妝艷抹,行為放蕩的女人感到可悲;對比自己富裕,生活奢侈的人感到欣羨。這些情感傾向也都可以囊括在“偏見”之中。

田中美子那兒再打探不出什么線索,法醫冢本作了初步檢驗,懷疑這名男子的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四天,尸體沒有被移動過的跡象,胸口三道刀傷直接導致他失血過多而死。

“也就是說,這里是第一案發現場咯?”伊藤在筆記本上敲著圓珠筆,“隧道地處偏僻,確實是殺人的好地方。”

“有目擊者嗎?”上條警部叫來巡警,問道。

“因為附近都是些廢棄的工廠,沒有居民居住,目前還沒找到目擊者。”巡警也稍微作了些調查,“平時是人跡罕至的地方,連流浪漢都沒有。”

“平時都有什么方法可以到這里?”

“出租車吧,不過因為路口堆著些廢棄品的關系,車開不到這么里面,最多停在附近的一個停車場。”

上條警部聞言,道:“去停車場查看一下有沒有什么可疑車輛,對了,停車場有監控錄像嗎?”

巡警想了會兒,道:“好像有,這個必須得去確認一下。”

“麻煩了。”上條警部從風衣口袋里拿出煙盒和打火機,點上根煙,蹲在冢本邊上查看尸體。冢本嫌惡地瞪著他:“我說警部,你這樣是在破壞現場。”

上條警部對他笑了笑:“煙味可比尸臭好聞多了。”

伊藤無奈地嘆了口氣,為喜歡在案發現場抽煙這事,冢本和上條警部可沒少吵嘴。眼看冢本又要發作,伊藤忙岔開話題,問他道:“有掙扎過的痕跡嗎?”

冢本搖頭:“沒有,大概是意外受傷吧,還沒來得及掙扎,就又被捅了兩刀。具體情況還要等進一步解剖之后才能知道。”

躺在地上的男子臉上帶著死時的痛苦與扭曲,上條警部嘴里叼著香煙,對他這張青紫色的臉看了許久:“似乎在哪里見過……”

“哪里?”伊藤武郎好奇地看著上條警部,“是通緝犯人嗎?”

警署公告欄里通緝犯人的畫像他可謂爛熟于心,并沒有這男人啊,莫非是整容了?既然整容了又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被認出來。

法醫冢本對伊藤的疑問更是發出鄙夷的笑聲,他示意伊藤去看男尸身上的衣著打扮:“高級訂制的大衣,西服,一雙鞋子就夠我們一年的薪水了,哪個通緝犯過著這么囂張的生活?”

伊藤對名牌這些東西一無所知,經冢本這么一說,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這時,上條警部忽然念出了一個名字:“小澤智。”

“還真的認識他?”冢本拿起地上一個透明的證物袋,里面放著的是死者身上搜出的證件,伊藤湊過去看,是張美國身份證,上面用英文寫著小澤智的名字。

上條警部站起身,又將田中美子叫過來:“真的是早上六點發現的尸體嗎?”

田中美子顯得愈發緊張,苦著臉顫巍巍地說道:“警察先生,我以為他是個流浪漢……他躺在這里好幾天了……我以為他只是喝醉睡著了……”

“難道看不到地上的血跡嗎?”上條警部點了根煙,吐出青色的煙霧,臉上雖是帶著輕松的表情,眼神卻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對比起……這實實在事讓人害怕……我并不知道那是血……以為是打翻的酒……”田中美子委屈地哭了,紅著眼睛抓緊自己衣角不敢看上條警部。伊藤走過來看到這情形,忙問道:“這是怎么了?”

“不說實話的話可是會因為妨礙公務被捉進去坐牢的啊。”上條警部按著太陽穴,“不要什么事都我以為,我認為,確認一下對誰都沒有壞處。”

田中美子囁嚅著沒再說話,伊藤武郎安慰了她兩句,又問起上條警部怎么會知道小澤智這個人。

“京都爆炸團你知道嗎?”

伊藤武郎發出驚訝的感嘆:“難道他是京都爆炸團的一員?”

對于伊藤這種喜愛怪奇故事,常常泡在論壇上八卦日本國內奇聞軼事的人來說怎么可能沒有聽說過“京都爆炸團”。

京都爆炸團在五年前曾是日本國內名噪一時的銀行大盜。在短短兩年內犯下多達三十七樁銀行劫案。劫案發生地橫跨整個日本島,分布在各地警局的案件卷宗也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這伙江洋大盜每每都選擇金融中心的大銀行作案,他們頭戴可愛的貓咪面具,持槍進入銀行,擊斃保安,破壞監控錄像,進入金庫之后就將帶路的銀行經理殺害。他們不會帶走太多現金,總是挑選輕便且貴重的物件,比如鉆石、寶石、名表。他們手法熟練,作案時間不會超過十五分鐘,甚至更短。劫案發生后還會向當地警局發來出自“京都爆炸團”的感謝信,感謝他們的慷慨和無能。

媒體稱他們為“慘無人道的暴徒”,警方在這群暴徒面前儼然成了供其消遣的無能小丑。無力阻止犯罪,無法追蹤被劫財物流向,甚至連搞清楚團伙成員的確切數目都是在他們橫行日本一年之后。

事發那兩年,伊藤還是在警校就讀的乖學生,只在電視報紙上聽過這伙人的名號。因為這部門的資料處于絕對保密狀態,工作之后他也沒有機會去了解詳細案情。

社會上的激進分子將“京都爆炸團”奉為傳奇,為這五個歹徒建立網站,書寫傳記,更有甚者將他們的故事畫成漫畫,印刷成漫畫本在網上公然發售。

不過在警局里提起“京都爆炸團”這名字,大家都會露出幾乎一致的惋惜神情。這不是什么值得光榮表彰的團體,他們是甚至可以稱為“日本警界的污點”的存在。因為這一系列惡性強盜案件雖引來不少關注,最后卻因為缺少起訴證據而不了了之。五名團員無罪釋放,繼續過著他們少爺小姐的逍遙日子。

根據伊藤從網絡上和別人口中昕來的流言,“京都爆炸團”中的成員各個非富即貴,在被無罪釋放后,除去團伙頭目,其余人全都在當月飛赴他國。

上條警部在回警署的車上和他說起了當年他參與調查“京都爆炸團”案件的事。當時上條警部還是個普通警員,負責調查的正是“京都爆炸團”中的三號人物小澤智。

小澤智在日本出生,美國長大,父親經營著一家規模頗大的貿易公司,母親是茶道世家的名門閨秀。他和京都爆炸團另外一名成員——木原香,是大學時的校友,不過木原香修讀的是化學工程,而小澤智則選擇了英美文學專業。他性格內向,有傳言說他會加入“京都爆炸團”這種組織完全是因為個人對木原香的迷戀所致。

說起木原香,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在針對豐收銀行的搶劫失敗后,這五名“京都爆炸團”成員被帶回了警局,在審訊室里木原香臉上的波斯貓面具被脫下,露出她漂亮精致的臉孔。她是“京都爆炸團”中唯一的女性,家境殷實,父母在日本經營公司,還有個小一歲的妹妹在美國生活。她和“京都爆炸團”中的頭號危險分子——綽號“肯尼”的家伙是青梅竹馬的情侶。肯尼出生劍道名門,爺爺和父親在政界都有一定影響力。其余兩名成員五十嵐和松島也都是家中小有成就的富家子弟。

小澤智愛慕木原香這事在“京都爆炸團”中人盡皆知,他的父母也是心知肚明。小澤的母親對木原香很是喜歡,無論是相貌還是家境。與她兒子都算是門當戶對的好姑娘。就是不知道“京都爆炸團”的事曝光之后,母親大人是否還和以前一樣喜歡木原香。

上條警部曾和小澤智的母親通過電話,電話那頭的女人冷靜,沉穩。面對警察的盤問,回話時甚至略微尖酸刻薄。她拒不承認自己的獨子小澤智會做出這樣的事,她聲稱要聘請最好的律師來證明自己孩子的無辜。誠如她所言,她做到了,在日本業界著名的黑心律師千城春鳥的幫助下,小澤智成了無罪之身。他的脫罪直接影響到對其他四人的定罪,使得五人全部重獲自由。

小澤智現是美國一家貿易公司的高層管理,美國方面表示小澤智在四天前被派往日本公干,公司也正著急聯系不上他。在得知了他的死訊之后,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回話的聲音明顯低落了許多。

由于小澤的父親小澤敏夫也在該公司工作的緣故,一下就聯系上了。小澤敏夫現正在東京的辦公室里處理公務,接到電話時的口氣十分急躁。伊藤告訴他,他的獨子的尸體在郊外被發現時,他表現得非常震驚,在電話里甚至語無倫次,三番兩次詢問是否搞錯了人。

伊藤稍稍能理解他的心情,前幾天還在家里和自己共享天倫之樂的愛子如今卻已成為冰冷尸體,任誰都會受不了打擊而精神崩潰吧。

“小澤先生,如果方便的話,希望能與您進行面談。”

伊藤的這個要求得到了許可,小澤敏夫又問他:“你們通知我太太了嗎?”

“還沒來得及。”

“拜托警方暫時先不要告訴她可以嗎?”小澤敏夫的請求聲有些無力,尾音中帶著長長的嘆息。

伊藤雖然是答應了下來,不過這種事情,媒體記者一定會大肆報道吧。死的可不是個普通人,是曾經作為“京都爆炸團”的容疑者,如今位居跨國公司要職的小澤智。

上條警部從鑒定科帶來了他們的最新發現:小澤智風衣袖口有一根不屬于他的黑色長發。

“女人的頭發?”上條警部翹起二郎腿,手里拿著便簽條摩擦著下巴,“會是誰的呢?”

伊藤武郎將小澤智公司那邊的情況向他作了大致的匯報,上條警部打個響指:“走吧伊藤,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小澤智下榻的賓館房間,位于市中心的豪華五星級賓館,不論是裝修氣派還是從業人員的素質都讓伊藤咂舌,酒店和小澤智所在的公司有生意上的來往,特意為他留了間風景絕佳的套房。

“還沒來得及打掃,有些雜亂,真是抱歉了。”接待他們的酒店經理還很年輕,說話彬彬有禮,總是帶著沒有半點冒犯的敬語。

除了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本工作日志之外,房間里再沒任何屬于小澤智的東西。就連衣櫥里的西服和襯衣都是還沒剪下標簽的新品。

“父母都住在東京,為什么要來住酒店呢,真是奇怪。”伊藤武郎的疑惑得到了上條警部的肯定。他打開小澤智的電腦,屏幕上出現“請輸入密碼”的提示,上條警部一邊試著密碼一邊對伊藤說道:“非常好的問題,為什么呢?因為和父母不和?但是他的父親對他的死可謂非常震驚。”

“不過就算再怎么不融洽的父子,兒子死了,一定會吃驚吧。”伊藤說道。

上條警部試了好幾個密碼未果后,又翻看起了邊上的工作日志。他在工作日志里發現了了不得的東西。

一個月后的今天,將是小澤智的婚禮。

新娘,地點未知,只在日期下寫著“wedding”。

“真可惜,馬上要結婚了。”伊藤武郎不無遺憾地說道。

將筆記本和日志送回警署后,兩人又馬不停蹄趕往小澤敏夫的家。在車上,伊藤作起了簡單的推理:“他殺是肯定的,錢包里的東西都還在,顯然不是劫財。要造成那樣的傷痕,可不是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能做到的。”

“蓄意謀殺。”上條警部總結道。

“動機呢?”

因為即將到來的婚禮還是京都爆炸團的舊事?現在還不得而知。

車到小澤敏夫家,伊藤忍不住感慨:“到底是有錢人啊。”

位于山間的豪華別墅足以和好萊塢電影里的名人豪宅媲美,管家女傭,黃金獵犬,一切電影里才會出現的道具一應俱全。管家將兩人帶到了客廳,小澤敏夫和他的太太已經在那里了。

小澤太太未施粉黛的臉看上去還有如少婦般嬌嫩,看不到歲月的痕跡,也看不到任何悲傷。

難道小澤先生還沒有告訴她?

上條警部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后便切人正題:“我想二位已經知道了小澤智被害身亡的消息了吧。”

小澤太太僵硬地點了點頭。

這讓伊藤有些意外,先前上條警部告訴他的故事里小澤太太可是個愛子如命的母親啊。現如今,面對自己兒子的死亡,怎么如此冷漠?

“那么小澤智將要結婚的事,你們也知道嗎?”

小澤太太將頭扭向一邊,似乎是不怎么喜歡這個話題,回答的是小澤敏夫:“是的,和木原家的木原香,婚期就在下個月。”

啊,原來如此!

聽到這個答案時,伊藤才恍然大悟。和曾為盜匪的木原香結婚這事確實能刺激到不少人。雖然從前很喜歡木原香,不過京都爆炸團之后,再怎么喜歡也會覺得幻滅吧。怎么可以讓自己的孩子和做出那樣事情的女人結婚!母親的心里一定這樣咆哮著吧。

不過兒子極力要娶自己心愛的姑娘的話,母親再不同意再不高興也都無關緊要。

雖然母親給了自己生命,不過要陪伴自己走完余下人生的還是妻子啊。雖然是有些冷漠的想法,不過懷有這種觀念的人也不在少數。伊藤武郎并不認為會為了木原香而加入“京都爆炸團”這種瘋狂組織的小澤智會有多關心自己的母親。

“二位沒有反對嗎,”上條警部看著小澤太太問道,“畢竟有那樣的不好經歷……”

小澤太太雙手交握著,深深呼吸,直面向上條警部,極具修養的儀態中看不出一絲憤怒,說出口的話卻是咬牙切齒。

“確實如此,我并不同意智和木原香交往,他因此和我大吵一架,甚至揚言要和小澤家斷絕關系。之后他就一個人去了美國,就算回國探親也從不住在家里。”

“你恨木原香嗎?她讓你的兒子身上帶上了這樣的污點。”上條警部的問題太過犀利,小澤敏夫不適地皺起眉頭,安慰著自己太太道:“這種問題可以不用回答。”

小澤太太卻說道:“是的,我恨她。不過更恨她的大有人在吧。”

“這是什么意思?”

小澤敏夫接下話茬,說道:“小森家里的健太你們應該知道吧。”

啊,這是肯尼的真名。伊藤武郎看了眼上條警部,確實,原先和自己如膠似漆的女友一下投入別人的懷抱,要這么說起來,他也會恨小澤智才對啊。

難道這就是殺人動機?

小澤智與木原香即將完婚的消息不脛而走,誘發肯尼的恨意,為小澤智招來殺身之禍。推理劇場特別版可都不這么演了,真是足夠老套的劇情。

“健太在三年前就和他的父親斷絕了關系,聽說他從此一蹶不振,經常在酒吧夜總會出沒,總是向人吹噓他從前的威風事跡。”小澤敏夫的證詞被伊藤武郎仔細記錄下來,看來得把肯尼這家伙找出來問個究竟。

比起淪落街頭,有如喪家狗的肯尼,對自己早已心存愛慕又得到家長保護的小澤智實在是更為明智的選擇。

木原香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小澤智平時有與什么人交惡嗎,比如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之類。”上條警部又問道。

“這點我倒不清楚,因為小智常年在美國,這個去問木原香會比較清楚吧。”

“二位有她的聯系方式嗎?”

小澤敏夫搖頭,最后給出了木原香父母的聯系方式,是東京的電話和住址。

從小澤家里出來時,已經天黑,上條警部坐上副駕駛的位置,綁好安全帶,對伊藤道:“明天再去木原家吧,也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

伊藤的肚子這時候不爭氣地咕嚕咕嚕直叫喚,上條警部靠在椅背上對他道:“今晚我請,就當是給你接風了。”

伊藤也不和上條警部客氣,挑了家覬覦多時,卻礙于價錢太高而一直不敢光顧的和食店,一上來就點了份加大號的生食海鮮套餐。上條警部索性掏出錢包擺在了桌上,瞧著伊藤說:“就帶了這么些錢,你看著辦吧。”

伊藤嘿嘿笑:“警部,你不還有銀行卡嗎?”

上條警部這時擺出派頭,斥責他道:

“這是和前輩說話的態度嗎?”

伊藤喝著冰水,對上條警部道:“警部,京都爆炸團到底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呢?”

這問題其實也困擾了上條警部許久,雖然號稱“京都爆炸團”,但他們的第一次犯案,卻選擇了坐落在東京的“山本銀行”。更讓人意外的是,五人從未在京都犯過案。他們似乎有意避開這座古老的城市,這五人都非京都出生,學業家庭也與京都關系甚遠。

“當時五個人在豐收銀行一條街外被捕,被押送到警局后,拒不承認自己策劃并參與了這起案件。至于是誰起了這么個名字也問不出來。”上條警部問服務生要了杯龍舌蘭酒,翹著二郎腿,夸張的坐姿引來了不少食客的關注。

“大概是因為老家在京都的關系吧,還挺在意的。”伊藤武郎抱著胳膊尋思道,“京都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還是對某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對于他們這樣囂張的犯罪分子,起了這么個名字,有兩種可能。”上條警部比出個手勢,“第一,是為了吸引警察注意,讓他們往京都這條線索上去查;第二,那是他們的,一定是其中某個人的夢想之地。”

“夢想之地?”

“沒錯,”上條警部用力點頭,“像是有明星夢的都想去好萊塢試試身手,帶點浪漫幻想的都把巴黎列為必去之處一樣。”

那是,什么樣的夢想呢?

值得用無恥的犯罪來使它成真。以許多人命和錢財鋪墊,賭上自己性命的犯罪。這樣的夢想昕上去實在有些壯烈,多多少少帶著些濃重的血腥味。

伊藤武郎的海鮮套餐被端上桌時,上條警部的手機適時響起。是兩人的上司中島打來的電話。中島昕上去有些困倦,說話時有氣無力,他對上條警部說道:“京介啊,五十嵐和松島找到了。”

上條警部眼前一亮,露出微笑:“他們人在哪里?”

“找到的是他們的尸體,就在豐收銀行后門口。”中島嘆了口氣,上條警部的微笑卻沒消失,“那我和伊藤馬上趕去。”

中島繼續說道:“不用著急,兇手已經被當場擊斃了。”

“兇手?”

伊藤武郎正吃著海膽,聽到“兇手”二字,耳朵動了下,抬眼看上條警部,見他神色認真,也沒敢插嘴問話,又聽到他喃喃道:“是嗎,那我們現在就回警署。”

上條警部按下電話,看著伊藤,說聲抱歉。

“五十嵐和松島的尸體被發現了,肯尼也在現場,被警方當場擊斃。”

這句子里包含的信息實在太有爆炸性,又充滿太多疑問,伊藤瞬時聽呆了,不知該說什么好。

“下回再請你吃。”上條警部掏出些現金擺在桌上,拿起外套催促伊藤離開。

兩人回到警署,立即去了中島的辦公室。一同在的,還有一個滿頭白發,上了年紀的男子。中島向他們介紹道:“這是當年負責京都爆炸團案件的桐本英二,現已退休,這回是專門找他來幫忙的。”

在和桐本英二作了短暫溝通后,法醫冢本也帶著他的初步化驗報告出現了。

“小森健太手里持有的匕首,和殺死小澤智的是同一把,可以確認為兇器。五十嵐和松島身上的傷也是這把兇器造成的。”

“這可真夠效率的,連兇器都找到了。”上條警部感嘆道,“是誰報的警?”

“一個路人,說是目睹了兇殺案,巡警趕到后就看到小森健太手握匕首站在尸體前面。”中島說道。

“這可不能證明他就是兇手啊。”

“當時已經讓他放下武器,他不聽,所以才作了這樣的判斷。”中島清了清嗓子,對上條警部道,“那個警官就在審訊室里,你有什么要問的可以去問他。”

上條警部表現得很有耐心,照他的話說:“人都死了,又跑不掉,急什么。”

他反倒是詢問起了京都爆炸團的事。

“關于那次失敗的案件,桐本警官您還記得他們是怎么會被發現的嗎?”

的確是讓人在意的失敗。之前犯下那么多起案件都安然脫身,怎么就在豐收銀行這兒栽了跟頭呢。

桐本英二說起這事還挺高興:“當時他們已經從豐收銀行出來,負責開車的是小澤,結果撞上了路邊一輛停著的汽車。”

中島笑出了聲:“這也太好笑了吧。”

桐本英二又補充道:“那車的主人還是木原繪理,不過她當時不在日本,據家里人說車早在幾個月前就被人偷了。”

伊藤武郎眉心緊皺,實在是夠愚蠢的錯誤。

上條警部和伊藤武郎分別給報案的路人和開槍的巡警錄了口供,巡警還很年輕,比伊藤武郎還要小三歲,叫做三浦潤平。從談話中得知,他才從警校畢業沒多久,這回還是第一次開槍射人。

“和移動靶子可不一樣。”三浦潤平低著頭,左手使勁搓著右手,嘴唇打著哆嗦,臉色煞白,“這可是殺了人。”

伊藤當刑警這么多年,還沒開槍殺死過人,雖然頭口上說著安慰的話,內心里卻體會不到這年輕巡警的心情。

雖然是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開的槍,不過到底是不是小森健太殺的人。現在還不好說,一旦知道自己殺錯了人,這年輕人之后的生活不知會發生什么變化。

在正式成為警察之前,在警校里也有安排這樣的心理疏導過程,教導員告訴學生們,那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殺錯了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他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在不適當的地點,還有不適當的反抗情緒呢。

聽上去是不怎么負責任的話,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是唯一的安慰途徑了。

伊藤武郎從審訊室里出來的時候,心情有些低落,上條警部見他這副模樣,把他勸回了家。晚班的電車上還能聽到討論京都爆炸團案件的聲音。這個塵封三年的案件因為主要嫌犯的死去而又再次被人們所想起。

是了不起的犯案呢,把那些警察騙得團團轉。

每當聽見這些話,作為警察的自己就感到火大。然而身體中愛好怪奇故事的那個伊藤武郎卻喜滋滋,強大的罪犯,無能為力的警察,高超的精巧犯罪,像是好萊塢大片似的,能不讓人喜歡嗎?

說起來也真是羞愧,明明是個干警,卻還愛好這些道聽途說的小故事,上初中的孩子也早不迷戀“學園七大不可思議”了。大人們卻反而壓制不住獵奇的心理,在網絡上尋求新鮮的刺激。

伊藤這晚回家,反常地沒有打開電話,洗了個熱水澡后倒頭便睡。翌日清晨,又趕著早班電車回到警署。上條警部又是徹夜未歸,還把警署里搞得烏煙瘴氣的,煙灰缸里擠滿了煙頭,他嘴邊還叼著根香煙,皺著眉在電腦前翻閱著什么。

“警部,你別抽了。”伊藤武郎指著禁煙的標志,“室內禁煙。”

上條警部擺擺手,全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你來了正好,載我去木原家。”

伊藤沒敢靠近他的辦公桌,就連電腦屏幕都被青色的煙霧所籠罩,如臨仙境般。伊藤伸長手去拿鑰匙,上條警部對他念叨:“可別告訴我,你平時不抽煙。”

說起這話題,伊藤特別有自信地拍著胸脯:“煙酒不沾。”

上條警部把桌上的文件掃進一個檔案夾里,夾在腋下,站起身。

伊藤發動汽車時,和上條警部說起自己對這案件的想法:“難道是因為當年財物分配不均,三年后暴露了,團伙內訌?”

上條警部扣上安全帶,抱著檔案夾閉上眼,伊藤原以為他沒聽進去,沒想到他還回答了他。

“三年后再內訌?從世界各地趕過來內訌?五十嵐和松島分別是在三天前從法國和英國入的日本境。”

“搜查了他們住的酒店了嗎?”

“查了,兩人的郵箱里都有一封來自木原香的郵件。”

伊藤武郎一激動,打了個顫,急切問道:“上面寫什么了?”

“郵件上說,木原香手上有一本‘當年的’筆記本,對于如何處理它,感到很苦惱,想要征求大家的意見,望大家能來日本一聚。”上條警部微微睜開眼,“剛才查了木原香的出入境記錄,她和她妹妹木原繪理坐昨天晚上的飛機回了美國,目的地分別是洛杉磯和紐約。”

“啊,難不成……”伊藤武郎睜大眼,不由自主看向上條警部,“逃走了?”

上條警部關照他小心看路,沒再多透露,闔眼打起了盹。

木原香什么時候來的日本?小澤死時,她在哪里?五十嵐和松島是去和她會面嗎?肯尼呢?肯尼也去了嗎?

對了,還有小澤智的電腦,郵箱里也有那封郵件嗎?

伊藤武郎一邊開著車一邊偷偷瞥上條警部,真想拿把鐵鍬撬開他嘴,聽他說個痛快!

木原香的父母住在一幢高級公寓樓,樓下的門衛十分嚴苛,打去警署確認了兩人的身份后才放行。公寓位于大樓頂層,兩人到時已經有管家模樣的人等在電梯口。

木原香的家雖然不比小澤家那么奢華氣派,卻也處處透露著貴氣。警局內部資料顯示,木原家世代都是醫生,木原先生現在更是東京都內的澤成醫院的院長。他們殺進門時,木原先生正在看電視新聞,見到上條警部和伊藤武郎,點頭示意了下,關上電視便對他們說:“香和她的妹妹繪理昨晚回美國了。”

上條警部笑了笑:“并非為她們而來。”

木原太太從廚房里拿出茶具,她的身材保持得不錯,一身紫色套裝顯得雍容華貴。

“那是為了我們?”木原太太微笑著,臉頰上露出兩個對稱的酒窩。

“可以這么說吧。”上條警部把檔案夾交到伊藤手上,“說說木原香吧。”

“小香啊,從小跟在我們身邊長大,后來去了美國讀書。”木原太太笑著看上條警部,“咖啡還是茶?”

“有水嗎,我喝水就行。”上條警部指著伊藤武郎,“給他來杯咖啡吧。”

被他這么擅自作了決定,伊藤武郎也沒辦法,只好默默接過木原太太送來的咖啡。

“那木原繪理呢?”

“繪理從小在美國,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木原先生說道,“繪理只比小香小一歲,小香去美國讀書時兩人一起生活。”

“讀同一所大學嗎?”伊藤武郎好奇問道。

這問題讓木原太太臉上一僵,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回道:“并不是呢,繪理沒有什么讀書的天賦,高中之后就沒再繼續下去了。”

“那么,京都爆炸團……”上條警部念起這個名字,木原先生和木原太太的臉上倒是沒什么變化,只是氣氛陡然降到零點,讓人有些不自在。

“那里面的小澤智,木原香要和他結婚這事,二位知道嗎?”

“知道,小澤一直都很喜歡小香,就算那樣的事發生以后還是留在她身邊,是個好孩子。”木原太太低著頭,似乎缺乏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當年木原香的瘋狂行徑。

“說起京都這個地方的話,二位有什么印象嗎?”上條警部問道。

“繪理十六歲第一次回國時和小香一起去那里旅游了,小森家的健太和小澤智也一起去了。”木原太太看著木原先生,“我記得家里還有他們那時的相片。”

木原先生想了想,道:“都被小香帶去美國了。”

伊藤武郎只在檔案上見過木原香,一張小小的一寸照片。拍得太過死板,看不出個所以然,倒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的,讓人為之一震。

“能帶我去看一下她的房間嗎?”

木原香的房間在二樓,房間中略顯凌亂,衣櫥里的衣服隨意堆放,不論是多高級的服裝都起了難以處理的褶皺。書桌上的書本也是隨意疊放著。木原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解釋道:“小香不喜歡別人亂動她的東西,說是要是別人整理了,她要找的時候就完全沒有頭緒了。”

伊藤武郎拿起桌上的英文書籍,隨意翻看了幾頁,都是看著眼睛疼的深奧的專業書籍。拉開抽屜里面也是一樣的混亂,化妝品的收據單啦,大學時的報告,甚至草稿紙都放在里面。

梳妝臺上的香水和化妝水也是擺得亂七八糟,用完的也不去扔掉,莫非是在進行某種收集?說起收集,木原香確實有在收集高達模型,房間里一整個玻璃柜擺滿了各個年代、不同版本的高達模型。

“小香平時會組裝這些,是有些男孩子氣的愛好呢。”木原太太的口吻溫柔,對這個女兒想必十分寵愛。

房間里還掛著木原香和父母的合照,說起來,一路走上來的樓梯邊也都掛著她和父母的合照,從童年到成人,各個不同階段。

木原香的房間里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上條警部便想到去木原繪理的房間看看。

“啊,繪理因為常年都在美國,所以家里沒有特別的房間,回日本的時候都會住在樓下的客房。”木原太太說著,就將二人帶到了客房所在。

伊藤武郎覺得奇怪,至于是什么地方讓他覺得奇怪,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客房有用人打掃的關系,與木原香那屋子簡直是天差地別,非常干凈。衣櫥里沒有留下任何個人衣物,這房子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一樣。從客房出來時,電視上正在播放肯尼的死訊,木原太太不無焦急地握住上條警部的手:“請一定要趕快抓住殺人兇手。”

從木原家出來時,上條警部沒忍住煙癮,在電梯里就點上了煙。

“說不出的奇怪。”伊藤武郎自言自語著,“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上條警部贊同地點頭:

“雖然是身在異國的女兒,不過連個房間都不準備,客房里一樣木原繪理的私人物品都沒有,而且,合照里也看不到她。”

沒錯!就是這里不對勁。

木原繪理像是活在家里的透明人,沒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線索。

“伊藤,你去查查她。”上條警部摸著鼻尖,“尤其是在京都爆炸團前后,她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雖然他們家里關系奇怪,不過,警部,你莫非是在懷疑她?”伊藤好奇地問道。

“懷疑她什么?”上條警部挑眉,推了下他的腦袋,“你難道不好奇嗎?”

伊藤武郎撓著頭發,嘟囔著:“是有些好奇……不過木原繪理既沒參加京都爆炸團,也和這些人沒聯系,不太可能去殺人吧……只是普通的在家里不被重視的孩子?”

孩子較多的家庭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報紙和電視上說得也不少。哪怕是同時出生的雙胞胎,父母也有“比較喜歡”的那一個。等到孩子長大后出現些異于常人的舉動才知道是長年累月的心理陰影所造成,這才求助于心理醫生,精神治療。

為什么不能從一開始就平等對待每個孩子呢?孩子和孩子之間有什么不一樣?都是自己的骨血,由自身而來,又為何要抗拒哪一個?

關于木原繪理的調查進展得還算順利,和在美國的警方取得聯系后,很快就得到了協助。木原繪理確實不如木原香那么優秀,甚至可以說是遠遠不如。高中畢業后就開始周游世界,京都爆炸團的事件被媒體曝光前一個月她回到了日本。在日本的當月卻遇上了車禍,面部毀容,不得已進行了整容手術。

美國方面發來了木原繪理在高中時的照片以及現在的證件照。

伊藤武郎看著電腦一幀一幀地顯現出在木原家缺乏存在感的木原繪理的相片。

意外的,是個美人。

在車禍之前是和木原香相差無幾的相貌,不過車禍之后,并不是說變得有多難看,只是難以被恭維成美人罷了。

保險起見,伊藤武郎特意找來了當時為她進行整容服務和車禍后進行治療的醫院。仔細詢問確認過后,他將這一情況報告給了上條警部。

“整容,是嗎?”上條警部看著他打印出來的木原繪理的相片,“多可惜啊,一個美人。”

“我看車禍還挺嚴重,人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肇事司機當場死亡。”

“送去哪家醫院?”

“澤成醫院。”伊藤武郎回憶道,“我打電話過去問過了,木原先生當時就在醫院工作,女兒車禍后十分緊張,不過還是替她完成了手術。”

“木原先生做的急救?”

“是的,大概因為是自己的女兒吧,不想把她的生命交到別人手里……執意去做手術。”伊藤說道。

上條警部從煙盒里抽出根香煙,卻沒點,叼在嘴邊仰頭望著天花板。

“需要向木原先生確認下這起事件嗎?”伊藤試探地問道。

上條警部沉默著揮了揮手,他聚精會神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兀自喃喃:“小澤智,木原繪理,木原香,京都,京都……”

伊藤武郎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在說“京都”。一遍一遍地,這個詞似乎在唇齒間反復輾轉中獲得了某種魔力。只要如此反復念叨,轉瞬便能抵達那個陽光明媚,綠意蒼翠,慢條斯理的古城。

伊藤忽然有些想家,為了排遣這糟糕的寂寞情緒,他在車上聽起了電臺。

臨近深夜的緣故,電臺里播放的歌曲也都是綿綿柔柔,帶著些難以言喻的傷感的歌曲。更不合時宜的是,東京開始下雨了。

電臺里的女聲唱著:I will killeverything I love,everything I love……

車窗外的雨砸散了滿城的霓虹,原先便行去匆匆的行人愈發急躁。伊藤將車在公寓樓下停好,冒雨跑進了大樓,木原先生和木原太太正要出門,看到他,有些驚訝。

“抱歉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二位。”伊藤笑著攔住二人,“只是關于木原繪理,還有些事想問問。”

“繪理的什么事?”木原先生看著手表,嘴角有些不耐煩地繃著。

“是車禍的事。”伊藤武郎看了眼兩人,木原太太的眼神有些躲閃,想必是不愿再提這起意外。

“繪理那時本來是回來看她姐姐的,沒想到遇到了車禍。”木原先生握住太太的手,回答道。

“這么晚了還打擾實在抱歉。”伊藤給兩人讓出條道,微微鞠了個躬。

不過都這么晚了,還這么急急忙忙是要去哪里?

伊藤正琢磨這事時,上條警部給他打來電話,在電話那端,用極為嚴肅的聲音,告訴他:“伊藤,木原香的尸體在她洛杉磯的家里被發現了。”

伊藤驚訝得張大嘴。他向前跑,大聲喊已經走到門外打起了傘的木原先生。他沖進雨幕中,手里還握著手機,上條警部的聲音還在他耳邊:“發現尸體的是木原繪理,死亡時間是凌晨三點。”

“木原香……”他在雨中喘著粗氣,看著一臉莫名其妙的木原夫婦,“木原香,死了。”

木原夫婦無動于衷地靜靜看著他,伊藤走近,他聽到自己向他們重復木原香死訊的聲音,以及雨點打落在雨傘上的聲音。除此之外,便再無音信。

似乎這荒誕又可怕的消息一點兒都無法觸及他們的內心。死在洛杉磯的那個孩子無法觸動他們的悲傷。

至此,臭名昭著的“京都爆炸團”全軍覆滅。

上條警部被中島派去洛杉磯進一步追查木原香案件,伊藤武郎則留在了日本繼續尋找五十嵐和松島被害時的目擊證人。

臨行前,上條警部給長野的父母打去電話告知行程,母親還調皮地和他開玩笑,說什么“就算是帶回來個金發碧眼的媳婦兒,媽媽也很高興哦”之類的話。

在前往美國的飛機上上條警部忽然想起上次相親認識的女友。哎,年輕時的戀情總叫人懷念。不知她現在有沒有長出變色龍般的表皮,不知她是不是已經成為消失在亞馬遜森林的眾多失蹤人口之一,不知她人在何方,是否安好。

在經過了十個小時的飛行之后,上條警部終于踏上了美國的土地。機場里開著涼意十足的空調,四周的人們也都作短褲短袖的打扮。洛杉磯警局派來接機的是個白人,很高,一頭亞麻色卷發看上去朝氣蓬勃。白人男子并沒穿警服,手里拿著塊寫有上條警部名字的紙牌。上條警部上前表明身份時,白人與他握了握手,笑著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他自我介紹道:“我是杰森。”

大約是因為膚色太過白皙的緣故,杰森的顴骨上落著明顯的太陽曬痕,紅紅的一小塊,上面遍布細小的雀斑。看上去充滿戶外的氣息,健康陽光,這在日本極為罕見。

除了身上的背包,上條警部并沒帶多余的行李,他并不認為木原香這起案件會耗費太長時間,他甚至已經想好許多種案情發展:分贓不均團伙反目,崇拜者襲擊偶像,普通劫殺,甚至是自殺。

杰森坐在車里給上條警部介紹案情,發現尸體的是木原香的妹妹木原繪理,她常年居住在紐約,這回來到洛杉磯是為給木原香的婚事幫忙。她用木原香給她的鑰匙打開了公寓的房門,在木原香的臥室床上發現了她的尸體。法醫趕到時,木原香的尸體還保持在一個非常新鮮的狀態。推測的死亡時間是在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死因是失血過多。警方在木原香的左手中找到了致命的玻璃碎片,那是她家中一只古董紅酒玻璃杯的一塊碎片,看上去她用它割開了自己的脖子。

雖然聽上去有些慘烈,不過確實有人采用這種方法結束自己生命。

當然警方也懷疑過木原繪理,在比對了航班時間之后,她的嫌疑被完全排除。

由于木原香的身份特殊,洛杉磯警方還是在發現尸體的當日聯系了日本警方,加之在她自殺的公寓內還發現了當年“京都爆炸團”犯案的有力物證。那是一本記錄了“京都爆炸團”所有犯案經過的筆記本,包括地點的選擇,時間的安排以及對當地警力的調查,銀行周邊交通情況,甚至連“感謝信”的草稿也在其中。

對媒體來說興許是值得歡呼雀躍的大新聞,不過在警察這方面看來,這樣的發現多少有些恥辱感。

無法在當事人還活著時定她的罪,只能在她死后面對她的尸體甚至是墳墓宣布她的罪名。好比你終于找到苦尋多年的殺父仇人,知情人告訴你“他就在那里”,然后他指向一座墓碑。

不知當年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官聽聞此事后是否會產生如此的挫敗感。

杰森還告訴上條警部,警方在屋內并未找到有他人在場以及爭斗的痕跡,門鎖沒有被破壞,公寓位于40層高樓,由于公寓樓設計的關系,從鄰居家潛入木原香家的可能也被早早排除。

自殺無疑是面對媒體時最好的結案陳詞。

“前日本銀行大盜今早在美寓所被發現自殺身亡”。

多好多聳動的新聞標題啊,又夠得上人們在網上轉發一陣了。

上條警部也將在日本發生的多起謀殺案件告訴了杰森,杰森發出了驚奇的感嘆:“莫非是畏罪自殺?在怎么處理筆記本上發生爭執,然后殺死了以前的同伙?肯尼到達現場時意外拿起了兇器?”

他的推理聽上去也有些道理,不過上條警部卻不這么認為。

“殺人動機呢?她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未婚夫?”

上條警部要求去警局看一看那本筆記本,杰森笑他真夠拼命,時差都不用倒。

“事實上,那本筆記本被藏在一幅畫后面的保險箱里,我們找來專家打開了保險箱,在里面發現了筆記本和一條項鏈。項鏈的吊墜可以打開,里面是一張照片。”

上條警部好奇地追問:“什么樣的照片?”

“木原香和小澤智的合照。”

上條警部在警局里見到了這張照片。被存放在一個精致且俏皮的貓咪面孔吊墜里。

木原香有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照片里的她還很年輕,與現在的長相有些許不同,要更稚嫩年輕些。她身邊站著的想必是年輕時的小澤智了,兩人身后是一片蒼翠的綠。

“和現在是有些不太一樣。”杰森湊過來看,“不過女人嘛,一年一個樣,我們檢查過了,木原香沒有整過容,不是其他人冒充的。”

杰森又把那本封面稍顯破舊的筆記本拿給上條警部看:“已經和書房里的筆跡做了鑒定,雖然里面的筆跡多樣,內容出自不同人之手。不過還是找到了很多和木原香的筆跡吻合的內容。”

上條警部戴上手套,打開皮質封面的筆記本。策劃第一起案件的似乎是個女性,字體娟秀,在許多銀行中最后選擇了位于東京的“山本銀行”,在經歷了三頁的關于武器選擇,交通路線調查后,終于在末尾看到了策劃人的簽名。一筆一劃的日文:木原香。

幾乎每起劫案都有一個主要策劃人,并且都會在最后簽上自己的大名。

京都爆炸團的最后一起案件:豐收銀行劫案。策劃只寫了一半,交通方面還沒有安排詳盡,比起之前策劃精密的案件,失敗也是情理之中。

這起案件的策劃人是:小澤智。

上條警部看著他的簽名,并不意外。

開車撞上路邊車輛的不也是小澤智嗎。

這愚蠢行徑看上去實在有些刻意。刻意要失敗嗎?為了什么?

還沒吃過監獄里的牢飯?好奇嗎?

和開始搶劫一樣,為了莫名的刺激感嗎?

上條警部瞥著桌上那打開的項鏈吊墜,這種時候真想把相片里的人拉出來問個究竟。

杰森看上條警部也理不出什么頭緒,索性帶他去看木原香的尸體。她的尸體被擺放在解剖室的銀色長桌上,白色的燈光打滿她全身,濃密的黑色卷發在金屬質感的臺面上鋪開,這頭海藻似的長發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已隨著主人生命的逝去而黯淡干枯。

木原香的胸腔被一道鋒利的刀口劃開,皮肉被人朝兩邊掀開,在肋骨保護下的那些器官清晰可見,這充滿強烈視覺沖擊的畫面反而將她脖子上那致命的傷口淡化。從傷口的走勢來看,木原香是個左撇子,還是個力氣不小的左撇子。她的身材并不過分纖細,肌肉線條恰到好處,是健美勻稱的體型。

到底是從前的悍匪。上條警部將她全身看了個遍后,不由暗暗想道。

法醫是個不茍言笑的冷漠女人,對尸體作了簡短的說明之后就拿起了手術刀走向了另外一張桌上的赤裸男尸。

上條警部打量著木原香,即便已經成為尸體,她也依然擁有一張在死人中都能名列前茅的漂亮臉蛋。甚至能從她的臉上看出一絲微笑,帶些嘲諷的淺淺微笑。

是在嘲笑我們嗎?

嘲笑毫無作為的警察只能憑借著她留下的犯罪證據來定她的罪。

世上沒有疊加的死刑,世上也沒有十八層煉獄。木原香終究化為世上萬千塵土中的一份子,和許多無罪的人一起再度共享一片藍天。

上條警部抬起她用來行兇的左手,指甲修剪成好看的圓弧形,涂著嫩黃色的指甲油,手指修長。

“沒有訂婚戒指嗎?”上條警部指著她的左手問杰森道,“而且戴戒指的痕跡都沒有。”

“這事我已經問過木原繪理了,說木原香不喜歡戴戒指,連結婚戒指都和小澤說不要去買。”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能干出搶劫銀行這事的高材生,思考事情的方式多半和常人有異。不過,還真難想象這樣一雙手曾握著槍械在銀行中橫行霸道。更難以想象的是,她用這只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目睹自己鮮血直流,在痛苦中競還能面帶著微笑死去。

“帶我去見一見木原繪理吧。”

杰森一走出停尸間便給自己點了根煙,聽到上條警部這樣的要求,吐出個煙圈對他比出個手勢:“我能順道去買杯咖啡嗎?”

木原繪理住在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兩人走進酒店大廳時正好看到她從電梯里走出來。最先看到她的是杰森。

她對杰森的突然出現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看到杰森身邊的上條警部時還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并主動上前問好。

“這是從日本來的警官。”杰森摸著腦袋,有些尷尬地看了眼上條警部,“名字的話……”

木原繪理笑著看他:“又是一個拗口的名字吧。”

“上條京介,前來調查木原香案件。”上條警部看著杰森,“你可以叫我O。”

杰森附和著喊了他一聲:“警探Q。”

對木原繪理的問話在酒店的餐廳里進行,說是問話,其實很大程度上只是在閑聊,那種警察問詢的緊張氣氛完全被杰森時不時冒出的蹩腳笑話化解。木原繪理的英文流利,日語的程度僅限于能將上條警部的名字流暢念出。木原繪理和木原香的關系在后者來美國留學后有了長足的發展,變得親密,木原香和肯尼通信啦,圣誕節瞞著父母飛回日本和肯尼見面,兩人已經偷偷訂婚換戒指這些事,木原繪理全都知道。

那么,小澤智呢?

“小澤的話,其實我還真沒什么印象,只記得偶爾會和我們一起吃飯,不太說話,很文靜。”

聽到小澤智的名字,木原繪理愣了好一會兒,垂下眼嘆了口氣,輕聲問道,“是因為爆炸團的事情嗎?”

先是京都爆炸團的四名成員在日本死亡,接著便是木原香的自殺,確實讓人覺得蹊蹺。

“關于爆炸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上條警部問道。

木原繪理有些苦惱地歪著腦袋,抱歉地笑了笑:“雖然姐姐來讀大學的時候因為租住在同一間公寓的關系我和她關系不錯,不過我和姐姐不一樣,高中畢業后我沒再繼續讀書,姐姐念完碩士回了日本,那之后我就開始環游世界。”

“在木原香被捕一個月前你回了日本,是這樣嗎?”上條警部問道。

“嗯,是回去看望父親和母親的,又遇上車禍,等我休養好才知道姐姐出了那樣的事。”木原繪理說到這里,皺起眉抱怨道,“姐姐一直以來都是個很聰明有主見的人,做出這種事真不知道是腦子哪里壞掉了。一定是肯尼那家伙慫恿的,這家伙從小就一肚子壞水。”

“從小?”上條警部挑眉看著木原繪理。

木原繪理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眨了眨眼說道:“警探先生,我也有回過日本探親啦,畢竟父母都在日本啊。我們家和肯尼家關系不錯,孩子們都玩在一起,說實在的。我不喜歡他。”

木原繪理也是個左撇子,不過她的手和木原香的手比起來,似乎因為缺乏保養的關系,看上去有些粗糙,指甲也留得有些偏長了。

“不過你姐姐喜歡,那也沒辦法。”杰森拍了下手掌,“愛情嘛,總使人盲目。”

“在那之后,木原香還有和其他人聯系嗎?”上條警部的這個問題讓木原繪理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良久才回道:“在那之后就只有和小澤還保持聯系了。”

“是一段可恥的過去不是嗎?”杰森聳肩攤手,“誰年輕的時候都會做些蠢事,不過這事實在是蠢過頭了。”

上條警部抓了下頭發,繼續問道:“木原香被害時,也就是那一晚的凌晨三點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木原繪理擺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反問道:“已經確定是他殺嗎?你們在懷疑我是兇手嗎?”

“請正面回答問題。”上條警部直直盯著木原繪理。

木原繪理昂著下巴,回道:“我和姐姐并不是一班飛機,我直接回紐約,姐姐回了洛杉磯,她遇害時我正在紐約,和我的朋友們一起喝酒。這一點他們早就給我作過證了。”

“那么一個星期前呢,你在日本干些什么?”

“陪姐姐回去看父親和母親,下個月她就要結婚了。”木原繪理說道,“因為婚事是在美國辦,不是所有親戚都會來,索性先去見一見。”

“在日本時你們住一個房間嗎?”

上條警部這毫無頭緒的問題讓杰森笑了出來:“我兩個小侄子三歲起就分房睡覺了。”

木原繪理無奈地嘆了口氣:“當然不是睡一個房間,我住樓下,姐姐住樓上。”

哦,原來如此。

上條警部露出滿意的微笑:“我想,關于你姐姐的死,在佛教中有種說法能很好地解釋。”上條警部靠在沙發座上,挑起半邊眉毛,因為長途旅行而略顯疲憊的雙眼牢牢盯著木原繪理看,他說,“因果報應。”

杰森笑了笑,拍了下上條警部的肩:“在我老家南部也有種說法,說這世上有五個人聚在一起時,他們就會開始自相殘殺。”

上條警部調侃般問道:“那有人活到最后嗎?”

“最無恥之人活到了最后。”

無恥之徒心中毫無悲憫,冷血動物,為自己而活,具備一切在生存競爭中存活下來的特質。他是極惡之人,又同時是最大的善者,他不計較別人是好是壞,他對自己最最好。

上條警部拒絕了杰森共用晚餐的熱情邀請,他有些困,迫切需要睡眠來緩解旅途勞頓。因為時差的關系,上條警部沖完澡從浴室出來,一躺到床上便睡了過去。待他醒來時已是凌晨三點,他坐在床上抽了根煙,隨即給東京警署打去電話。

東京方面已經在追查肯尼和小澤智的下落,至于五十嵐和松島也已經派人去聯系。中島問起案件進展。上條警部又點了根煙,揉著太陽穴說道:“很多線索,我懷疑是自殺。”

“見過她妹妹了嗎?”中島問道。

“見過了,一句日文都不會說,可真夠頭疼的。”上條警部靠在床頭,把煙灰缸放在腹上,揉著頭發道,“下回再有這樣的差事我可不干了。”

中島在電話那頭哈哈笑起來:“大家可都羨慕你能去洛杉磯呢,去了好萊塢了嗎?見到什么明星了嗎?”

上條警部無奈地笑了:“我哪有這個時間。”他撓著鼻尖問中島,“你說,這世上真有父母特別喜歡一個孩子而不喜歡另一個嗎?”

“你是在說木原家的兩個孩子?”中島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畢竟木原香那么優秀,他們家又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比較之后覺得小女兒不討人喜歡也有可能吧。”中島又說起五十嵐和松島被害案的進展,警方找到了目擊證人,說是當時看到了個長發女人從巷子里匆忙跑出來過。而肯尼當時手中持有的匕首上也發現了另外的指紋,那是木原香的指紋。

上條捏了下眉心,和中島兩人又閑扯了會兒才掛下電話,時至午夜,上條警部忽然心血來潮想去案發現場看一看。已是午夜三點,他實在沒好意思去打擾杰森,索性自己一個人叫了輛出租車跑去木原香所居住的公寓樓。

公寓樓的保安系統看上去十分嚴密,卻非常好鉆空子,上條警部走到門口時正好有人在他前面開門進去。他便順勢溜了進去。電梯里需要刷用戶所持有的特殊磁卡才能啟用,上條警部只好裝作忘帶磁卡的樣子,同電梯的男子在感應器前刷了下磁卡,還安慰他說:“沒事兒,這事我也常干。”

木原香的寓所位于四十樓,門前貼著辨識度很高的黃色的警示條。上條警部掏出手帕搭在門把手上向下按了下,房門沒有上鎖,一下就推開了。

屋子里窗戶緊閉,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上條警部按下電燈開關,屋內瞬間被照亮。公寓采用寬敞的開放式設計,充滿現代感的裝潢與屋中擺設相得益彰。上條警部并沒直接去找臥室,他在客廳里打著轉,拿起茶幾上整齊疊放的雜志,多是和時裝和烹飪相關的雜志,理工專業的木原香也是有一般女人的愛好的嘛。

電視機后的柜子上擺放的電影收藏也多是愛情羅曼史一類,木原香大約是個有整理癖的女人,電影全都按照年份編排,罕見的,有幾本放在架子最下面的電影是被打亂了時間順序,非常隨意地擺著。全是與銀行劫匪有關的電影,像是《喊中大盜》啦,《落日夕陽》啦。

廚房灶臺邊的調味瓶也是如此規規矩矩地擺放著。冰箱里所有東西都分門別類擺放在保鮮盒里,整齊地堆放在架子上。廚房里設有三個垃圾桶,分別用來丟棄可回收的紙質品,不可回收的垃圾以及易拉罐。

這可和她在東京的家有些不太一樣。

上條警部打開放置可回收垃圾的藍色垃圾桶,里面塞著些零碎的紙張,撕碎的賬單,信封,用過的紙巾之類。夾雜在銀行和通信公司的信封中有一封空白信封尤為引人注意。

上條警部坐到地上,將那信封湊在燈光下反復看。并非在郵局或者便利店里能買到的普通信封,用的是極為考究的紙張,質地頗硬,表面上還有漂亮的壓花紋路。沒有收件人,沒有郵票,更沒有寄信人和郵戳。

匿名恐嚇信?內容足以讓木原香震驚到割喉自殺?那么信封里面的信紙呢?

上條警部將信封放到餐桌上,再度環視整間公寓。

“先從哪里開始呢?”他摸著下巴,打個響指,“那就從書房開始吧。”

木原香的書房里擺著許多理科專業知識書籍,大學時的考卷和筆記本也都被她保存了下來。看得出,她是個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各類報告也都得到了贊賞的評語和高分。高掛在墻上的畢業照片里還能看到她的爽朗笑臉,讓上條警部眼前一亮的是,這張照片里的木原香手執畢業證書的左手上,分明地,能看到一枚環形戒指。

“不是說不喜歡戴戒指嗎。”

“還是戒指曾給她不好的回憶?”

“難道是和肯尼交換過的訂婚戒指?”

如果是肯尼送的訂婚戒指的話。確實能帶來不好的回憶,一看到就想起年輕時犯下的罪行可不怎么好過。

他將書桌的抽屜通通打開,除了些沒用的試卷和賬單之外,在最底層的抽屜里找到了一本相冊集。里面多數是木原香小時候和父母在一起的照片,既沒有她和木原繪理的合照也沒有她和肯尼或者小澤智的照片。

上條警部走出了書房,隔壁便是木原香的臥室。他走進去,向屋中那張大床靠近。

床上的床單枕頭都已不在,大概是被拿回警局作鑒定了。窗簾被挽在墻上的掛鉤后面,落地的玻璃窗外是這個城市燈火如群星般閃耀的夜景。上條警部沒有選擇開燈,他在暗中打量這間承載著主人死亡的臥室。他看到墻角的一幅畫,那是莫奈的《蓮花》。這幅仿制的畫作在月光下散發出幽紫色的光澤。

油畫的上方是一個打開的保險箱,如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上條警部伸手進去摸了一把,冰涼的觸感讓人不由打了個寒顫。里面曾經擺有一本滿是過去回憶的筆記本,還有一條夾有木原香和小澤智合照的項鏈。

明明是即將結婚的未來夫婦,為什么不把這象征愛情甜蜜的項鏈戴在脖子上呢。卻要和“京都爆炸團”的故事一起藏在只有自己知道密碼的保險箱里。

她知不知道在她死后,警方的專家會代替她打開保險箱,她的秘寶將公諸于世?

她一定知道。無論是自殺或是他殺,她或者兇手都一定知道,因為她不光彩的過去,她的屋子會被徹底搜查。

死人沒有秘密。像她這樣曾犯下累累罪案的無恥之徒沒有權力擁有秘密。

梳妝臺上整齊地擺放著各色化妝品,抽屜里的首飾多到驚人,按照顏色款式分別放在不同的隔層里。房中并沒有衣柜,只有一個三層的存放內衣的柜子。

看上去像是主人臨時準備出門旅行,窗簾還沒來得及拉,從保險箱里拿出必須隨身攜帶的貴重物品,這時接到催促的電話便匆忙出門。留下這一屋子的物品默默積灰,這些死物是否會想念這個一去不復返的主人,對于它們之后的命運又是否知曉?

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不能說話,無法表達自己感情的物品只能跟隨擁有者的心意而活。聽上去真殘忍啊,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要是讓它們開口說話,豈不是等于給了它們反抗的權力,那這事情真要亂套。

沒有反抗權力的東西只能保持沉默,即便明白自己將要走向死亡,去往未知也只能默默接受。

木原香也是這樣死去的嗎?

在鮮血淋漓中無法選擇地死去。

如果她不死,有些事會亂套,有些人再沒安生日子過。她為了這個人,甘愿自己去死。

上條警部看著面前的大床,他想到下午時杰森給他看的現場照片。木原香背朝天花板,側著臉看向窗外。她在看些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還有第二個人在場,不止一個人在場嗎?

他或是他們站在那里目睹了她的死亡,然后擦去一切自己曾經存在的痕跡,消散在空氣中。又或者,他們成了變色龍,與這房屋融為一體。成為一張椅子,一塊地毯,抑或,一幅畫。

想到這里,上條警部不禁坐到了床上,他閉上眼,試圖模仿木原香倒臥在床上僵硬著死去的姿勢。

他的臉緊貼在床墊上,呼吸逐漸放慢,他的左手手指微微彎曲,做出捏著玻璃碎片的樣子。彌漫在整間屋子里的血腥味在這靜默中貼近他,刺激他的嗅覺。上條警部睜開眼,依稀能看到那在夜色中泛著亮光的白色的“HOLLYWOOD”。

那是許多人的夢想之地,宛若漆黑中的明燈,在他們生命深處永遠亮著無法熄滅的光。他沉默地躺著,想起那個胸部被剖開的木原香臉上的奇異笑容。

她是在對自己微笑嗎?還是在對兇手微笑?這微笑中又包含著什么含義?

木原繪理的車,開車的小澤智,唯一失敗的劫案,木原香和小澤智的合照,去京都度蜜月,京都爆炸團。

一同前往日本的木原姐妹,住在樓下的木原繪理,凌亂的木原香的臥室,在照片中不曾存在的木原繪理。

如果死去的那個并不是木原香,那么這一切似乎都有了圓滿的解釋。

上條警部坐起身,他想起照片里那雙垂死的手,緊靠在床頭的手,他翻身下床,掀開床墊。

一張信紙,從床頭與床墊的縫隙中飄落。

我不會讓你和小澤結婚,把我的一切還給我,即便犧牲自由我也在所不惜。

這娟秀字體是如此似曾相識。這是真正的木原香的筆跡。

憎恨。憎恨她身為自己,憎恨她和小澤智結婚。并不是因為她有多么喜歡小澤智,而是因為木原繪理喜歡。為什么她能成為自己擁有這些幸福,為什么這些原本屬于她的東西近在眼前卻無法采摘。

她嫉妒她,恨她。

木原繪理將自己和小澤智的合照珍藏在保險箱里,她不能佩戴那根項鏈,因為她不能被其他人發現她其實不是木原香。

那么木原繪理呢?她難道就不恨木原香嗎?

得到父母寵愛的姐姐,頭腦靈活的姐姐,什么都比自己優秀的姐姐。明明和自己長得一樣,連身高體型都相差無幾的姐姐,為什么就能得到父母的喜愛。孩子的話,無論是什么樣的孩子,父母不都應該愛她嗎。

以一場車禍為契機發生的互換到底是誰的主意,真的有父母為了拯救一個孩子而寧愿將另外一個孩子逼向絕境?

要知道當時“京都爆炸團”的罪名一旦成立,與木原香互換了身份的木原繪理可是會在監獄里度過余生的啊。要不是小澤智的母親……啊,小澤智。

是他犯了那個愚蠢至極的錯誤,是他成為了京都爆炸團案件的轉折點,也是他的母親讓他們五人無罪釋放,讓木原繪理真正作為木原香而活,順理成章地奪走她的一切而活。而那個氣焰囂張的姐姐,只能改頭換面,成為不成功的她。

如果這一切并非巧合,而是個確確實實的陰謀的話……或許,從“京都爆炸團”一開始,陰謀的齒輪便轉動起來,和小澤智關系匪淺的木原繪理,說不定早就知道京都爆炸團的存在,早就預謀好取代木原香。或許,是她向父母提出了這個天方夜譚般的取代計劃,作出了致命的犧牲。

就算收到了姐姐最后給出的威脅也沒關系。

她作為木原香死去,她剝奪姐姐再度成為木原香的權力。哪怕她最后又被打回原形,她也大可將“木原香”這個名號拱手讓出。殺人罪犯木原香,哪里還有什么人生可言。為了奪回自己的身份,殺人犯罪,多么可笑又扭曲的借口。

死人沒有秘密。犯人沒有自由。

能有什么秘密比一個她所憎恨的聰明人的自由更為寶貴。

這世上有多深的愛就有多濃的恨。

愛一個人,希望她幸福美滿,身體健康,吃喝不愁。恨一個人呢,要報復打擊到何種程度,心中的恨意才會消失?還是,這種恨意將凝固般停留在生命中,就連死亡都無法帶走。

上條警部忽然露出微笑,他摸到自己上翹的嘴角。如果有面鏡子,他將在鏡中看到如同木原繪理死時那樣的微笑浮現在了他的臉孔上。

他有些理解這微笑的含義了。那是個勝利的微笑。她帶著這樣滿意的心情躺倒在床上,遙遙望見那白茫茫的夢想之地,這大致相當的模糊輪廓讓她想起了某個有著蒼翠綠樹的古老城市。在那兒,木原繪理曾和小澤智站在同一片陽光下帶著無懼無畏的微笑,活著。

打著徹查“京都爆炸團”的名號,警方搜查了小澤智在美國的家。在美國家中的保險箱里他們發現了一對戒指,戒指內圈分別刻有小澤智和木原繪理的名字。

忍耐著不能佩戴心愛的項鏈,象征甜蜜愛情的結婚戒指確實可悲,不過還有什么能比與深愛的人在一起更值得高興的呢。

而木原香的父母也對當年互換兩個孩子的計劃供認不諱,木原太太還口口聲聲稱:“那是繪理自己的主意,姐妹倆本來就相像,外人一點也看出來。小香絕對不可以去坐牢,絕對不可以……”

是啊,她們那么相像。卻又天差地別。

然而這五個人中有一個人說了謊,最后他們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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