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農村小伙子,進城打工好幾年了,一直是公司的骨干,工作成績非常優秀,半年前還被提拔為業務經理。更幸運的是主管人事的胡科長有個女兒叫小曼,對我情有獨鐘,我們感情迅速升溫,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這一年的臘月二十八,公司開始放假,我沒精打采地收拾著包裹,原準備回農村老家過個年,再把娘接來,參加我們春節后的婚禮。誰知道早上小曼過來了,先遞給我一箱果品,說是給娘買的,我正高興,小曼又說了,今年春節不許我回家過年,她的父母想讓我在城里陪著他們。我覺得不太合適,自小就沒了爹,娘含辛茹苦把我帶大,如果不回家過年,娘肯定很傷心。可是小曼卻非常堅持,我猶豫了半天提了個建議,干脆把娘接來,大家一起熱鬧,這樣雙方老人都不寂寞。
不管我怎么說,小曼她就是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意見。我看她不講道理,只好說先回家看看娘,爭取后天晚上趕回來陪小曼父母過年三十。小曼看我堅持,冷笑幾聲走了,沒幾分鐘又進來了,這回遞給我幾張紙,我一看,就像當頭被澆了一桶冷水,全身都冰涼冰涼的。這是一份合同,條件只有一個:結婚以后可以負擔老人的生活費用,但是不能和我娘一起生活。而且,小曼是獨生女,以后的每個春節,我都得陪著小曼的父母過。
我的臉色變了,這還沒過門呢,就先把老人拒之門外,這叫什么事啊。可一向溫柔的小曼卻毫不客氣,她有她的道理,男人從小到大就有兩個懷抱,離開娘的懷抱撲向妻子的懷抱,所以自古婆媳就格格不入,住在一起太別扭了。同時,她還暗示我,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如果把這份合同簽了,她的父母都會高看我一眼,這直接意味著我的前途無量。
我帶著重重心事上了車,下了車,看到了村口那棵大榆樹,據說已經有千年歷史了,所以村里給修了個圍欄保護起來。當年,就是在這棵樹下,娘送我去讀大學。我至今也忘不了,車開的時候,我伸出頭去望著娘,娘的白頭發被風吹起來,就像老樹的樹枝一樣在搖動著,而娘直視著我離去的方向,身子一動也不動,也好像和老樹一樣,扎下根了。
離家越近,我的腳步越沉,思維越亂。口袋里裝著那紙合同,腦子里不停地閃過未來岳父胡科長剛才來的電話:“多給老人買點好吃的,然后早點回來,我們等著你過年。”
其實本來這事情不復雜,參加工作以后,我一直住在城里,娘一個人在鄉下住,但現在這個問題擺上了桌面,還要我立下合同,立刻讓我不舒服起來。但是胡家的條件是相當優越的,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答應小曼,本來也沒打算和母親一起住,不過就是簽個字,走個形式罷了。
想到這,我掏出手機給小曼打了電話,說后天肯定回去,但合同就不用簽了吧。但小曼卻變本加厲 “這份合同必須得經你娘同意,還必須得有你娘的簽字,我可告訴你,簽了合同再進門!”
這下我可火了,太過分了,娘不認識字,更不會寫字呀。小曼也不著急,先等我發完了火,她又說了,只要合同一到手,過了年她爸爸馬上就會給我安排到銷售科工作,那可是公司最有發展前途的部門,待遇也是最高的,也是我做夢都想去的地方。
我心里一陣亂,終于捱到家了,娘正在喂小雞,一看到我回來,娘急忙拉著我的手,問寒問暖。聽說我要結婚了,娘哭了,她高興地要給我們做新被子,還囑咐我去給爹上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爹一聲。
晚上,我吃著娘包的餃子,卻嘗不出什么滋味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娘講。也許我心神不寧的樣子讓娘發覺了,她追問著我,是不是有事瞞著她,是不是女方提的要求太高了。我張了幾回嘴,也沒有把合同的事說出來,還是再等一天,明天再跟娘說吧,哄著娘簽了,以后慢慢再勸小曼。
夜深了,娘把炕燒得火熱,讓我睡炕頭,她睡炕尾。睡在熱炕頭上,感覺渾身都舒坦,我知道,平時娘是舍不得燒這些柴火的,這都是因為兒子回來了。
我因為有心事,老半天也睡不著,不斷地翻著身。娘起來問是不是燙著了,我連忙裝著打起了呼嚕,又過了一會兒,娘突然伸手過來,輕輕地拍著我的被子,然后哼起了歌:“風不吹,樹不搖,鳥兒也不叫,小寶寶要睡覺……”
這是我小時候最愛聽的歌,此時娘的聲音已經粗啞了許多,但聽起來,卻仍然和小時候一樣。突然,有一滴眼淚落在我的臉上,娘流淚了,她急忙找東西去擦,而我卻躲在被窩里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說什么也找不到合同了,正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娘拿著一張紙從外面進來了,那正是我的合同,多虧娘不認識字,我連忙搶過來,說這是公司的文件,隨手裝進了皮包。
娘給我烙了餅,看著我足足吃了三大張,然后對我說:“快回去和你媳婦過個年,告訴她,娘以后不想和你們一起住。”
我驚呆了,娘怎么這么說,我剛想試探著問,娘卻催著我上路,說岳父岳母也是爹娘,也得陪人家過個年。我邊走邊回頭,結結巴巴地說過了年再來接娘,娘卻輕輕打了我一巴掌,教訓我說:“別胡說,現在年輕人都愿意自己過,再說我在這也慣了,你以后常來個電話就行。”
我耷拉著腦袋上了車,這大過年的不和自己娘一起過,我覺得心里不是滋味。雖然能趕回去和小曼過年三十,可那份合同終于沒有簽上,不知道小曼能高興吧。心情正郁悶的時候,售票員喊了起來:“老大爺,這里不能吸煙。”
我一回頭,村主任也在車上,我急忙站起來打招呼,可是村主任卻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這老頭的脾氣非常大,我只好賠著笑臉拜了個早年。村主任終于開口了,卻是開口就罵人:“你個兔崽子,長能耐了,娶了媳婦就不要娘了。”
我心里發虛:“您……您怎么……”
村主任恨恨地說:“本來答應你娘不說的,現在看見你就來氣,你看把你娘逼的,昨天晚上來跟我學寫字,要給你簽合同。”
啊!我從包里抽出那張合同,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娘的名字,那名字,像一把把扭曲的刀,把我的心割碎,把我的眼淚一點點挖了出來。我把頭伸出去,車子走遠了,娘早就看不見了,可我卻知道,她一定還會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樹那里望著我。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來吼了一聲:“師傅,快停車,我落了東西。”
小曼正在家包餃子,一看我回來,高興地先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后一松手,朝我要合同。我板著臉掏出一份合同,拍在小曼手里,冷笑著說:“這是我們家的合同,我娘就在樓下,以后不但是過年,每一天我都得和她一起過,你要同意就把合同簽了,你要不同意,我就和我娘回宿舍過年了。”
說著,我轉身就要走。這時候,小曼的爸爸胡科長放下了搟面杖,叫住我,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好小子,好樣的,小曼果然沒有看錯人。告訴你,你如果把不要老娘這份合同簽了,那么你什么也得不到了。唉,現在的年輕人都自已顧自己,有幾個愿意和自己爹娘一起生活的。我最擔心的就是小曼也會找個這樣的人,一個連自己的親娘都能拋下的人,怎么可能去真心愛別人的爹娘呢。現在好了。小曼,快去接你婆婆上來,我們兩家,不,是我們一家人,一起過個團圓年。”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才說出一句:“科長,謝謝您。”
小曼卻輕輕給了我一拳:“還叫科長,傻呀你!我去接娘,你快去煮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