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waking life(《半夢半醒的人生》)開始,到《日出之前》、《日落之前》系列,導演理查德·林克萊特多年來一直是我心頭愛。愛他那夢囈般的意識流的鏡頭語言、愛他人物間大段大段狂飆著的形而上對白。談話的藝術、飆思想的快感,被置于不停地、反復地、平滑流動如一湖溫暖春水的移動著的背景環境:從一家街角咖啡館邊走邊說到舊書店到小劇場,沿塞納河走,在巴黎兜著圈子漫步,歐鐵那晃動的車廂與車窗外快速掠過的綠色的樹與原野……啊,這幾乎就是我心中最理想的旅行了。
這種理想的旅行可遇不可求。如有遇到,哪怕是在你最熟悉的城市,我以為也可算是種“旅行”了。這么講來,我國慶去廣東,意根本不在看景,意在找High。
我想若林克萊特同學生在中國,這貨一定很愿意將自己的拍攝地點安排在廣州的早茶酒樓。從早7點便開始的人頭攢動、水汽氤氳,老式圓桌象牙白臺布,高背椅上套深紅椅套,拉開時椅子與地毯摩擦,手腕上感覺到滯重。坐下,點壺鳳凰單樅,水單上勾勾畫畫,瞥眼鄰桌老頭老太,穿著打扮得體如老華僑,攤張早報邊看邊低聲交談,服務生走來走去侍茶加水,談話聲遠遠近近……自己這桌上,朋友三三兩兩到,筷子戳一攤腸粉,手卻停下不動,是突然想到一個話頭:“呃,說到保羅·奧斯特,我一個豆友曾這么評價……” 在廣州廝混那幾天,我通常約朋友十一點多到酒樓,一個“午茶”吃到快兩點,所謂茶過三巡、菜過五味,聊到無可再聊了,才摸摸滾圓肚皮買單下樓,沿綠樹成蔭的街道走至下一個目的地,譬如,水蔭路上某位朋友滿是黑膠唱片的畫室……
我這向中國大陸最南角狂奔的一路旅程中,便是難得地充滿了這種林克萊特式片段,想來甚有幾分奇幻。勿論是在湛江意外遭逢大拿羅伯·格里耶,還是從湛江到徐聞的中巴上,一邊翻著大劉的《三體》,一邊間或抬頭看著車窗外連綿不斷的大平原發呆,又或者抵達徐聞,與那位在廣州工作的詩人朋友接上頭,夜宿他家,與他一干朋友,譬如廣州東山堂的執事、80后媒體小朋友等等,瞎扯些舊教、新教的話題,看他半年前跑去瑞典給特朗斯特羅姆“頒獎”時拍的片子……還有,還有!我們與三位鄉村教師于偏遠小鎮一家蒼蠅館子坐定吃飯,吃喝間老師們掏出張皺巴巴紙,寫的是當地雷歌的歌詞,曲是舊曲,詞是新詞,稚拙有趣,再聽他們唱兩句“天黑黑落雨”,吃罷出門,果真天就落了雨,荒寂小街上竟有兩頭豬慢悠悠散步,啊,還有比這更舒服更有趣更“魔幻”的旅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