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綠林好漢臨刑前,總是吼道:“老子二十年后還是條好漢。”一來為黃泉路上壯膽,二來大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意。如此算來,阿爸已經二十五歲,也就是說,阿爸離開我有二十五年了。
阿爸雖然瘦弱,可力氣真大。他從來不抱我,而是叉著我的胳肢窩,直接把我掄起來,然后我穩當當地騎在他脖子上。天好高好藍,平時的小伙伴看上去又短又矮,他們看我的時候,眼睛被太陽照得瞇成一條縫。
一身軍裝洗干凈后,阿爸就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壓在枕頭底下。第二天阿爸吹著口哨住頭發上抹水,頭發就一綹一綹齊刷刷向后背,還沒等他穿好軍裝,我就嗖的一下站在阿爸的自行車旁,自行車把手經常磕著我腦袋,但我不哭,一哭阿爸就不帶我上街,就吃不到奶糖和大肉包了。我還不允許阿爸背其他小孩。有一次阿爸騎車帶我去大隊看下鄉電影,回來時把鄰居家的小孩也順路捎回來,我氣得把新買的小洋花傘塞進鋼圈,傘絞壞了,我心疼得又哭,阿爸買五分錢一支的棒冰哄我,吃得我把舌頭伸在外面取暖。
連著幾個月看不到阿爸,他響應號召去運河清淤。路途遙遠,有的人不愿意去,私底下跟阿爸商量,并把錢給阿爸,阿爸不理他們;他竟然主動去找身體不好的人討活,一分錢不要,還把胸脯拍得很響,再三讓他們放心。阿爸的自行車上綁著扁擔,后面掛著擔泥的小筐,頭也不回地騎走了,任憑我在后面追著哭著喊著,最后我悻悻地吸著鼻涕回家,順便踩折幾棵剛長出的玉米秧。
阿爸回來的時候,軍裝顯得有點大,掄我的時候,不如以前有力。阿爸就咯吱我,我家二妞又重了,阿爸快舉不起來了。姆媽過來把我拉走,要我讓阿爸好好歇歇。
還是看不到阿爸,他早上去磚窯廠上班時,我還沒醒;他晚上下班回家,我已入夢鄉。一天,阿爸破天荒地不上班,還像住常一樣往頭發上抹水,出門時,我發現他的軍裝簡直就是一團軟塌塌的布,又輕又飄,仿佛是衣服穿阿爸,而不是阿爸穿它們。那天晚上,一大家子都在我家坐著,我像住常一樣往阿爸膝蓋上爬,姆媽一把拉住我,抱到她的膝蓋上,我掙扎了幾下,最后挨了幾記打才安靜下來。阿爸居然不像平時那樣護我,他眼睛里團著一小汪水,燈光折射到他的眼睛,像兩束微弱的火苗。
阿爸住院了,姆媽不允許我去醫院,說阿爸的病會傳染。有一個親戚不知道阿爸住哪房哪床,我自告奮勇地帶他到醫院,一直帶到阿爸病床前,并仰著汗津津的小臉等阿爸夸我聰明,沒想到阿爸揚起手就給我一巴掌,厲聲斥責:“二妞不聽話,醫院是你玩的地兒嗎?”這是阿爸第一次打我,我傷心大哭,阿爸不喜歡我了。
兩個月后,阿爸瘦得像一張紙,醫院讓阿爸回家。阿爸吃飯的飯筷是專用的。姆媽堅決不許我靠近阿爸。她天天用土方子讓阿爸吃蛤蟆衣,又用槐樹果熬汁,據說能治肝硬化。我蹲那兒玩姆媽摘掉果子的槐樹枝,對阿爸再三讓我寫作業的話置若罔聞,阿爸掙扎著從病床上下來,抄起地上的槐樹枝劈頭蓋臉抽了下來,我臉騰地暴起兩條樹枝粗的紅印,火辣辣地疼,委屈和驚嚇讓我憋了半天才哭出聲。阿爸哆嗦著扔掉愧樹枝,伸出手又想摸我的臉,又想抱抱我,最后只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
我第一次看見阿爸哭,阿爸肩頭抽搐,如風中樹葉,虛弱地顫抖。阿爸說,二妞,阿爸快要走了,阿爸的二妞以后怎么辦?歇了一會兒又哭著說,二妞要好好讀書,要聽話。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答應。三天后,阿爸果然走了,那年我十歲。
成年后才知道,肝癌根本不傳染,我和阿爸卻已經隔著九千個日日夜夜,而當時,我只要伸一下手就可以摸到阿爸的臉,拉到阿爸的手,依在阿爸懷里。
二十五年后年輕的阿爸,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會不會認識他的二妞呢?我認得阿爸,阿爸卻不認識二十五年后的我……每每想起這,我就忍不住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