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好音樂有毒,一旦致人迷醉成癮,便無藥可救——心想那或是些廣告語,乖戾夸張,一笑置之即可。不意那日午后閑暇無事,想起該去奎峰那里坐坐了,順便也聽聽音樂。印象中,他那兒從不缺好音樂。就那么去坐了,聽了個把時辰,竟陡然勾起沉睡多時的音樂饞蟲,沉醉于妙音美樂之間,難醫難解;隨后便是一陣陣突如其來的胡思亂想。莫非還真中毒了?
對音樂我當是“門外”,喜歡似屬天性,只求好聽不求甚解;早先迷過二胡、小提琴,皆半途而廢;興頭上也哼幾嗓子歌,哼來哼去就那么幾首;一套舊音響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聽到現在,也從不“發燒”;可回頭一看,從青春年少到白發凝雪,倒都有音樂相伴。細想之,音樂雖不像油鹽柴米須臾難離,可沒有音樂滋潤的年代著實難熬。少了音樂陪伴的人或許孤獨,失去音樂傳統的民族也難免不幸。但說白了,我的喜歡或與孔子所謂“知樂,則幾于知禮矣”一說無干——其實那些坐擁名貴音響滿嘴老柴貝多芬者,即便“知樂”,也未必懂得禮為何物。但無論怎樣的人生大抵都離不開音樂,倒是真。國外有人甚至戲言:圣歌《基督信徒進行曲》就像個煮蛋計時器,將雞蛋放進開水鍋里,等播完曲中五節韻文疊句,至“阿門”二音,雞蛋熟得剛好,不老也不嫩。看來,坐著馬車去維也納金色大廳聽音樂會固然風雅,腰系圍裙邊煮飯炒菜邊聽小夜曲照樣風流。
年前,偶遇多年不見的奎峰,說他的小店已搬到我家附近新張,邀我去坐坐。恰有事在身,便說改天吧——這么一說,轉眼又是經年。分手后,驀然想起三十年前,奎峰尚青澀混沌年紀,仿佛是在一家工廠做事,無甚嗜好,唯喜歡音樂。其時正磁帶卡座機橫行天下,聽膩了樣板戲的國人一時興味大變,盡管街上盡皆清麗柔綿的鄧麗君和手提錄音機招搖的青年,一盒好磁帶倒仍是稀罕物。趕巧一年輕朋友恰是奎峰親戚,某天突然告訴我,誰誰有數百盒磁帶,且盡皆古典名曲,弄得我心癢癢,便想跟著去奎峰那里聽樂解饞。路上想起,“文革”那會兒住在市郊一座小山上,門前街子,窗后菜店,終日喧嚷。一日竟與一幫浪跡天涯的同學一起,將門窗關嚴窗簾拉死,偷偷聽不知是誰弄來的一張《天鵝湖》。外面人聲鼎沸,屋里卻緊張興奮,偷嘗禁果似地如癡如醉,一張唱片聽了無數遍,以為此生算沒白活。去奎峰那里聽古典那天,世道雖早非以往,卻饑渴依舊。好在奎峰是個熱心腸,初次相見便視為知己。任《命運》、《悲愴》輪番轟炸也不嫌累不知餓,末了又求他給拷了幾盒,一路寶貝似地捧回家,樂了大半年。乍暖還寒時節,《悲愴》真讓人再次陷入了悲愴,《命運》則叫人不屈服命運!偶爾尋思,古典音樂怎么都是外國的?偌大個中國文脈悠遠,傳統深厚,為何竟沒有大氣磅礴的古典交響樂?想不清楚,只好作罷。一晃幾十年過去,奎峰早已是HIFI業界一方專家,硬是將昔日的工余喜好,演成了當下的衣食飯碗,只不知做人做事是不是還像早先那樣發乎內心,出自性情?
剛到小店門口就聽一陣歌聲樂韻飄來,半熟悉半陌生,卻如裊裊仙聲,行云流水般地,好聽得要命!說熟,一耳朵就能聽出是傳統戲曲聲腔,板眼地道,韻味十足;說生,又決非舊戲園子里一把京胡幾聲鑼鼓可以造就,分明有整整一支管弦樂隊在忙活,頓時音樂背景超越時空,將人帶入悠遠深厚。歌者吐字珠圓玉潤,唱詞清麗聲聲在耳。這年頭,滿世界超女快男的矯情炫技和電視晚會的俗艷叫喊,那些應時應景應命的所謂歌曲,早讓人不勝其擾。究竟怎么了呢?好像是人不是人都能寫詞作曲。詞,要韻味沒韻味;曲,要旋律沒旋律,唱起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眼前的歌卻斷然不同,帶給我的,仿佛是故鄉溫馨的清涼祖地寧靜的熱烈。驚問是張什么碟,答目《伶歌》。拿過碟套一看,雅紅的封面上鑲一女伶頭像,夸張寫意,鳳眉櫻唇,額間那枚半暈的朱砂痣,滿滿寫著漢唐遺風,一頭發縷半舒半卷,如旋律音符,紛飛舞動,讓人驀然間便夢回前朝;手書的“伶歌”二字古雅端莊,其下兩行小字,道是“弦意三弄將進酒長嘯一聲朝天闕”——看來這碟果然有些來頭,讓人好生驚艷。跟著又聽《伶歌2》。邊聽邊細看曲目,呵,詞、曲、唱幾無一樣不好,盡皆精妙神品,迷得死人:或曲是古曲、名曲,《梅花三弄》、《二泉映月》、《江河水》之類,新添唱詞卻如原配,泛著古色古香古韻;或詞是古詩、古詞,不惟李白的《將進酒》、岳飛的《滿江紅》、東坡的《水調歌頭》,李清照的《聲聲慢》,甚至《關雎》、《憫農》,皆赫然在目;配曲揉進的,倒是濃濃的戲曲或民間音樂元素;而演唱者無論老幼男女,盡皆戲劇名伶,雖也偶見他們在主流媒體登臺露面,相信那種應時應命之唱,與在此碟中的吟唱無可比擬。如此,所謂“伶歌”,豈不是戲劇名伶吟唱的雅歌?可聽下來又決非那么簡單。別具新意的編曲與配器,因西洋管弦樂隊的加入,將清雅卻略顯單薄的中國器樂演成了豐厚的磅礴,而傳統器樂中少見的復調處理與精湛配器,則將傳統古曲的豐潤深邃演到了極致。音樂既需技術的精湛,更需思想的深厚。我向來以為,西方古典交響樂氣魄恢弘而少見雅趣巧致,傳統的中國絲竹小品于此反讓人大為可喜。倘以西方古典交響樂的技術演繹中國傳統古曲,其將如何?古曲、詩詞早已有之,嘗試用古曲吟唱,或為古詩詞名篇譜曲者,亦早已有之。然不管做什么事,好想法僅止是個開頭,因實力不濟,缺少定力與韌性將細節做到盡可能精致,嘗試多半失敗。看得出來,伶歌則在有了那個想法后,廣約音樂、文學、演奏、演唱、錄音各界精英,傾力而為,連一般商家懶得著力的音碟文案,也做得十分用心。多年前設想過的中國式交響樂,或有望由此創建,并能像貝多芬為西方古典音樂所做的那樣,讓音樂從單純的美變為崇高?
也是機緣湊合,那天臺灣來的一位林先生恰也在座。沉醉在樂聲中,他一直顧不上說話,這時方操著臺灣普通話說,好東西啊!這樣的好東西,也只有大陸才會有!原來兩年前在臺灣,在一朋友家初聞《伶歌》,聲聲在耳,句句在心,一個鐘頭聽下來,他忽覺兩眼酸脹,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問哪是怎么了,他說,文化是“閑”出來的。那邊生存競爭激烈,既無豐厚如此的文化土壤,也無精雅如許的名伶精英,更少敬業如斯的業界人物,打死也出不了“伶歌”!林先生的感嘆當然精到,事情總是離得遠,才看得清;然優秀文化光靠“閑”恐還不夠,更靠“養”,個人、業界、社會都要“養”。回家說起這事,妻說是啊,文化光靠“閑”怕是“閑”不出來吧?“閑”出來的只是“麻將”文化!
社會亦如人生,大抵不能沒有音樂。孔老夫子將“禮崩”與“樂壞”并列,意在說能理解音樂的人,由此亦大致懂得禮了。有或沒有音樂是一回事,有什么樣的音樂,雅俗、中西,是另一回事,哪一界都有好的,也有一般甚至不好的。音樂乃靈魂的完美表現,亦乃自然與歷史的話語,能流傳至今者,想必皆經時間長河淘洗磨礪的真金美玉,其層層疊疊沉淀的歷史記憶,絲絲縷縷鐫刻的溫潤時光,或會為枯干冷硬的年代增添幾許滋潤與溫馨。妻對音樂一向不太在意,這回競一口氣將《伶歌》聽了幾遍,大呼好聽。六歲的外孫女笑墨那天一曲《憫農》聽罷,竟跟著且唱且舞起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恰如有人所說,我對音樂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只聽最好的。而好音樂總是有毒。當下我們缺失的,不在少,而在濫,在罕有“最好”的。古雅樂藝亦如姿色,若任其凋零,文化勢必衰敗,包括音樂在內的古雅藝術亦會隨之沒落。那天,奎峰聽聞同一商場有賣假音響假音碟的,一時大怒,差點就要沖過去理論,看來還是早先那個性情中人,品位如昨:做音響只做一線品牌,碟架上不唯古典名曲應有盡有,連《伶歌》一類別處沒有的,他也有。倘做音樂的都像《伶歌》那樣做最好的,推音碟的人都像奎峰那樣推最好的,聽音樂的人都像林先生那樣聽最好的,當音樂如孔子眼里的“詩”、“樂”、“禮”三位一體,成為人們自我完善的課程時,音樂或就不再只是消遣和娛樂,社會或會呈現另一種祥和。如今,我們吃的、喝的、看的、聽的、聞的,真有毒的東西多得很。為那樣的好音樂“中毒”不惟無妨,或許還是大幸,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