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的精靈
認識娜拉達,是在一棵樹上。高三那年暑假,我到倫敦郊區探望祖母。那天騎馬玩,到樹林中央一片圓形空地后,我把馬兒拴在樹上,然后“大”字形躺在空地上看天上的云。
忽然,我留意到那棵樹,在叢林中唐突地一枝獨秀,冷傲又孤獨。
“我要爬上去。”我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
我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把馬兒拴到冷傲的樹下,站在它的背上往樹上爬。爸爸教過我爬樹,而且我前生是一只樹熊,這種事根本難不倒我。我一直爬,同時撥開樹葉,眼前突然閃出一團白光,我以為是只白色的烏,再一看,原來是個女孩,正背向著我坐在樹干上,陽光把她的白背心照得發亮。
“嗨!”我從后面向她喊道。
女孩轉過頭來,一對漆黑的眼珠深不見底,棕色的皮膚光滑如絲,像樹林的精靈。她至今仍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印度女孩。
“你很瘦。”她茫然地對我說,剛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似的。
我在她身旁坐下,一起眺望樹林的風景。從這里還可看到祖母的房子,很小很小的像一顆星塵。
“樹葉好香啊……”我閉上眼,伸了一個懶腰。
“你住這里嗎?”女孩問我。
“不,我從香港來這兒探望祖母。”
“香港是什么樣的?”
“有點像紐約,只是我們的大廈要漂亮得多,人也比較勤奮。
“你呢?住哪?”“南非。我來這兒參加表姐的婚禮。”她的名字叫娜拉達,祖父母從印度移民到南非,親戚們則像繁星似的撒滿世界各地。但印度家庭十分團結,誰的女兒出嫁,全球親戚一呼百應,跨越千山萬水前來參加婚禮。
“Daisy,你也來參加吧!就在我姑母的家。”娜拉達指著遠方一個小白點,她姑母的家離我祖母的住處不遠。
鋪天蓋地是auntje
娜拉達姑母的家,鋪天蓋地掛滿黃色花環,滿屋滿巷都是人,全都是穿著傳統印度服的女人,斑斕得有點超現實,我掉進一片七彩的汪洋,娜拉達拉著我的手在汪洋里拼命向前劃。
“她們是誰?”
“是我的親戚。”
“男人呢?怎么一個男人也沒有?”
“媽媽說,傳統婚禮就靠女人來承傳。”我也跟著娜拉達叫阿姨,一個一個地叫,直至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我一輩子從未見過那么多阿姨!這時,一只手突然從人群里伸出來往我的臉上擦,我摸摸自己的臉,黏黏的不知是什么東西。娜拉達看著我笑得前俯后仰,我急忙往鏡子上一照,只見臉頰花花綠綠地被擦了一把鮮黃的泥漿。
“那是印度香料造的護膚品。”娜拉達從我的臉上抹了一把泥漿,涂到自己的臉上,“婚禮前夕,大家會給新娘子涂這種香料,讓她第二天醒來更加漂亮。”r’“新娘子在哪?”我忍不住問娜拉達。
“等一會就出來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啃著小甜餅。
“她長得漂亮嗎?”
“不知道啊。”
“怎么不知道?那不是你的表姐嗎?”我很驚訝。
“是呀,但我總共有八十多個表姐妹,要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也不容易啊,而且她們住在世界各地,很多根本從未見過面啊。”
眾人突然一陣起哄,新娘出來了!一襲翠綠的印度紗裙穿在身上,脫俗得像個仙子,一大串金色手鐲敲著清脆的音樂。親友簇擁而上,她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玫瑰,那么動人!
“這只是前奏。”娜拉達在我耳畔說,“明天才是婚禮的高潮呢!新娘的打扮比今天還要漂亮一百倍!”我聽得很神往。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翌日的婚禮竟然變成了一個“葬禮”……
奔喪
次日清早,娜拉達騎著單車來找我。她穿著一襲蜜桃色印度裙子,把她那棕色的肌膚襯得分外亮麗,一抹巨型的彩藍花紋不經意地灑在腰間,令裙子看來俏皮活潑。我們各自騎一輛單車,風馳電掣往新娘的家去了。親友贈送的結婚禮物,已在偏廳堆積如山。
我們鉆進了一個房間,娜拉達打開衣柜,伸手往里面一抽。“Daisy,你穿這個!”那是一件桃紅色的印度裙子,領口和袖子繡滿鮮黃色圖案,里面穿一條淡黃色窄腳褲,十分可愛。她又給我套上手鐲,戴上頭飾。這時,忽然傳來很濃的咖喱味。
“廚房!”我們嘰嘰呱呱地又往廚房里鉆,撥開婦女們一層一層的七彩裙紗……香味越來越濃,終于千辛萬苦擠到廚房門前——我呆住了!
整個廚房都是彩色的人、彩色的花,連食物也是彩色的,那種色彩超越了醞釀的臨界點,決堤似地迸發出驚心動魄的艷麗。我的眼睛從未容納過那么極端的色彩,一時間有點招架不住,人世間一切可以出現的顏色,都出現了。
新娘子的登場引來一陣騷動,又馬上屏息靜氣。她穿著傳統婚紗,那是一種中奇異的紅,站在舞臺的中央,卻內斂含蓄。萬千寵愛在一身,卻依然謙卑。一顆紅寶石在她前額直直地垂下,她每跨出一步,紅裙上漫天飛舞的金色刺繡便往四周的空間擴張。
娜拉達從盤子里抓了一把糖果,塞了一半給我。“看,這糖果,連同賀卡和禮服,無一不是專程飛到印度買的。”我心里生起了一種莫名的感動,印度人不管移居到地球哪個角落,都會抓住自己的“根”。
留著長胡子的祭師在客廳中央生了一團火,“好命婆”牽著新娘的手,在火爐邊緩緩坐下。“怎么老不見新郎?”我輕聲問娜拉達。
“這種傳統婚禮,男家什么也不用做呀,一切費用全由新娘家里負責,新郎要到今晚最隆重的儀式才會亮一亮相。次日一早,他們就要趕往新郎的父母家,在那里還有一連串的儀式。”
祭師喃喃念著經文,我聽了一會就想打瞌睡,便跟娜拉達騎了單車往樹林里跑。我們把裙子撩起,在腰間打個結,爬起樹來就很方便了。
“我媽很喜歡英國。”娜拉達一邊說著,一邊在我身旁的樹干坐下,“事實上,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說喜歡那個地方,她就只討厭南非。”
“南非是怎樣的?”“有廣闊的原野,有黑人、白人、印度人,有槍。”娜拉達說。
我拿一根樹枝往天空比劃。“有一天我會到南非看望你的。”我說。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一陣震天的哭聲遠遠從禮堂傳來。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幾個婦人分明正在門外抱頭痛哭!“發生什么意外了嗎?”我焦急地問娜拉達。一看,婚宴禮堂內竟有三四百名婦女排著隊,呼天搶地,泣不成聲,眼淚鼻涕亂七八糟地流了一臉,像奔喪。
“究竟發生什么事了?”我氣急敗壞地追問娜拉達。“印度女孩出嫁以后,她從此就是夫家的人,女家就像永遠失去這個女兒一樣。大家把這看成一場永遠的訣別,所以哭得很傷心,一個一個地排著隊去給新娘來個最后的擁抱。”
昭君出塞?一堆男士,包括新郎,極度無奈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一旁。一個男人悄悄地對我說:“小妹妹,別誤會啊,新娘可不是嫁去當奴隸。”我跟娜拉達相視而笑。
那夜,我夢見一片浩瀚的花海,花兒在笑、在哭,那哭聲一直伸延到無邊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