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官癮

父親把人生中最寶貴的幾十年都奉獻給了那家國有企業，在最艱難的時候帶領幾百號人扭虧增盈。如今以副職退休，對他而言，既有突然閑下來的空落，又有人走茶涼的悲哀，還有壯志未酬的無奈……同樣在商場搏殺的周一帆，太能理解這一切了。

一

周老爺子5月份退休，6月份就病倒了。周一帆心急火燎地趕回老家，病床上的老父一掃過去的威風與派頭，頭發花白，兩眼無神，形容枯槁。名副其實的退休老干部模樣。

母親不住地數落著：都是閑出來的病!退休在家不知道享清福，一天到晚瞎轉悠，像丟了魂兒似的!“你說好笑不好笑，你家老爺子居然在家里命令那只養了五年的貓去把拖鞋叼過來，貓兒不聽，他就滿屋追著打，邊打邊罵：‘我就不信連你都指揮不動了!’打得貓兒跳窗逃跑，再不敢回來了。”

周一帆卻笑不出來。父親把人生中最寶貴的幾十年都奉獻給了那家國有企業，在最艱難的時候帶領幾百號人扭虧增盈。如今以副職退休，對他而言，既有突然閑下來的空落，又有人走茶涼的悲哀，還有壯志未酬的無奈……同樣在商場搏殺的周一帆，太能理解這一切了。

在家待了幾天，周一帆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請老爺子出山，輔佐自己。

聽到這個消息，老爺子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第二天就從病床上爬了起來。他信心滿滿地對周一帆說：“兒子，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的公司在最短的時間里發展壯大，讓你賺得盆滿缽滿!”

看著精神抖擻的父親，周一帆突然有些迷惑，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

二

周一帆的裝修公司是三年前創辦的，室內裝飾專業畢業的他業務精湛，不少客戶是慕名而來。再加上得力助手于冉的協助，公司已經走上正軌，就像一盤布好的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發揮應有的作用。

這突然間殺出個老爺子，讓周一帆有些大傷腦筋。

老爺子從部隊轉業回來，工作接觸的只有機電，與周一帆的裝修根本沾不上邊。周一帆之所以把父親請來，只是想給他一個閑職，打發退休后的寂寞時光。但這個念頭又不能讓老父察覺，所以，周一帆必須“重用”老父，才能顯示老爺子的價值。

但是，自己是總經理，于冉是副總，公司其他職位都沒有空缺。思前想后，父親只能是顧問。

“顧問?”老爺子的臉沉下去了。這個職位不就是發揮余熱?這與老爺子當初要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的初衷相去甚遠。

見父親不高興，周一帆趕緊解釋：“您這個顧問，叫總經理顧問，連我這個總經理都得聽您的，何況他人?我是公司的老大，您是老大的老大!”

“什么老大不老大，沒大沒小!”看老爺子臉色明顯緩和，周一帆才松了一口氣。

老爺子就這么走馬上任了。

三

緊接著，周一帆發現自己的麻煩接踵而至。公司上下圍著父親周總長周總短地叫，老爺子的上班熱情空前高漲，每天9點鐘準時到公司。開始時周一帆還開著車跟他一起上下班，權當他的司機。有一天審設計部的圖紙到凌晨兩點，實在起不來床，老爺子便獨自上班去了。

等他起床，已至中午，妻子朝著他詭異地笑：“你這一覺，可把人家于冉害苦了!”

原來，老爺子等不到他起床，又著急去上班，竟然打電話叫于冉來接他去公司。

于冉是公司副總，可不是專職司機，何況他今天上午還要去見一個重要客戶。但是，老爺子上下班一定要專車接送，坐出租車都不行。因為只有專車才能體現他的身份、地位與價值。

本來周一帆還想留在家里審圖紙，這下只有火燒屁股地急忙往公司趕。他再不去，于冉又得充當專職司機，護送老爺子回家。

四

閑來無事，軍人出身的老爺子，在公司里興起了嚴格的考勤制度以及獎罰制度。自己每天在公司里四處轉悠，東看看，西瞧瞧，一會兒批評這個員工辦公桌太亂，一會兒又批評那個員工上班時間吃零食。凡是他認為干得不好的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斥，搞得公司里人人自危，見到老爺子大氣都不敢出。以前的和風麗日，頓時變得一派森嚴。

周一帆跟父親說過多次，公司需要自由民主的氣氛，那樣才能鼓勵員工的創造性。不能高高在上地當指揮官，而要平等地跟員工溝通、交流。私企和國企不一樣，時代也不一樣。

但老爺子仍然我行我素。

這段日子，唯一讓周一帆舒心的，是公司的客戶群不斷發展壯大，利潤直線上漲。這得歸功于于冉。在他的努力下，公司連續拿下辦公樓裝修和酒店裝修的幾個大單。

周一帆的心情極為舒暢，準備好好獎勵于冉。

老爺子可不答應了，他認為周一帆年紀輕，閱歷淺，不善于識人。“于冉這人居功自傲，越來越目中無人，不可重用!”

老爺子此番話，可是事出有因。那天，周一帆有事外出，老爺子下班回家沒車可用，又打電話給于冉，但于冉正在和客戶談業務，無法抽身。老爺子當場就摔了電話：“目無尊長!”這一幕正好被營銷部主任趙長江看見。趙長江正要出門見客戶，他立馬把自己的車鑰匙交給秘書小丁，讓小丁開車送老爺子回家，自己則坐出租車見客戶去了。

“用人就要看人品，你看人家小趙，多謙遜，眼里看得到事，懂得尊重領導，尊重長輩。”

從此，趙長江就跟老爺子走得特別近。于冉匯報工作直接找周一帆，趙長江除了向周一帆匯報，還要專門繞到老爺子辦公室再匯報一遍。

“您老管國企那幾年，‘我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周一帆不止一次聽到趙長江的類似話語，也親眼見到老爺子眉開眼笑，如沐春風。每次，他都、感到一陣陣陰風吹過，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于冉干實事，趙長江善逢迎。趙長江一直覬覦于冉的位置，兩個人的矛盾越來越公開化。

這下，老爺子一屁股坐到趙長江那邊去了，而且在用人問題上橫加干涉，令周一帆頭痛不已。

五

在公司對員工指揮成癮就罷了，老爺子又開始在家里指手畫腳。

周一帆的兒子今年七歲，學鋼琴已經兩年有佘，但還沒有去考級。小兩口決定今年讓他去考級，為此還專門花高價請了老師授課。但兒子對枯燥的練琴越來越沒興趣，如今已發展到非要威逼利誘才肯坐上琴凳。

那天，又到了練琴時間，兒子坐在電視機前入迷地看《喜羊羊與灰太狼》，任周一帆三番五次地命令，就是不挪窩。周一帆火了，提拎著兒子的后脖領就扔到琴凳上。小家伙撒起潑來，雙腿亂踹，一下子從琴凳上仰面摔下來，頓時哇哇大哭。

正在看報紙的老爺子立即跑過來抱起孩子，嘴里不停地斥責周一帆不懂得教育之方，因勢利導都不懂。兒子在爺爺懷里叫嚷著“不學琴了”，老爺子連連說：“好，咱不學了。”兒子抹抹眼淚，偷眼看著周一帆，膽怯地說：“可是爸爸不準!”老爺子橫了周一帆一眼，“放心，爺爺比你爸輩分大，也比你爸官大，他得聽。”

“真的嗎?”兒子拍起手來，破涕為笑。

周一帆只當這是老爺子在哄孫子，沒當回事。可沒想到兩天之后，妻子就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告狀。“剛才我要送兒子去學琴，老爺子硬是不讓。說什么他為官幾十年從來沒有食言過，如果非要送孩子去學琴，豈不是讓他威信掃地?你爸究竟想干什么?”

在家也忘不了自己的官位、威信?周一帆真是哭笑不得。

匆匆趕回家去，兒子在客廳一角安靜地畫畫，父親哼著戲文，在陽臺上喂畫眉。畫眉扇動著翅膀，在籠子里啁啾，雀躍，老人眉梢眼角都透著笑意。或者說，那不是笑意，而是一種過足了癮的滿足。只不過，別人過的是酒癮、煙癮，他過的是官癮。

六

周一帆感到危機重重。

公司遞辭呈的人越來越多，其中包括秘書小丁。她辭職的理由是，不能適應老爺子總是對她呼來喚去，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到底該聽誰的，是周總的，還是周老總的?

上個月公司召開客戶聯席會議，小丁經周一帆同意，在海星酒店訂好了會議室及會議餐，訂金交了，客戶也通知到了。事到臨頭，老爺子突然要改到斯爾奇酒店，理由是那里不但價廉物美，而且有熟人關照。小丁實在為難，便來找周一帆請示，周一帆正在為一宗大單忙得焦頭爛額，沒問清事情緣由就告訴小丁，老爺子做主就行。

小丁很是費了一番力氣，把訂金退了回來，改到斯爾奇酒店，結果卻遭遇了殺熟：服務質量比海星差一倍，費用比海星又貴一倍。前來開會的客戶很不滿意。周一帆對此非常生氣，花了錢還得罪了人，這事又歸罪于小丁，認為是她辦事不力。

后來周一帆才知道，斯爾奇酒店是父親一個老戰友兒子開的，父親之所以堅持要改到那里，照顧老戰友的生意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威信，證明自己在公司一言九鼎。

為這事，周一帆已經私下里對小丁做了補償，但還是沒能留住她。小丁毅然決然離去的背影，深深剌痛了周一帆。

緊接著遞上辭呈的是設計部的得力干將王云剛，聲稱無法忍受公司的軍事化管理，他需要的是自由創作的空間。還有客服部的小李，人事部的小張……

于冉與趙長江的矛盾也進入白熱化。市場競爭趨向于激烈，趙長江主張向區縣進軍，但于冉主張以守為攻，保住現有的地盤更重要。公司大會上，兩人開始還圍繞著營銷策略爭論，于冉指責趙長江的區縣戰略花去公司一大筆錢，結果無功而返。被人揭了短，趙長江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下子跳了起來：“別以為自己是元老就目中無人!”

周一帆忙著兩邊熄火，老爺子卻陰陰地冒出一句：“有些人仗著有點功勞就目無領導，驕傲自大，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公司畢竟姓周!”

于冉的臉由紅變青，由青變白。為了公司的發展，于冉幾乎用上了所有的社會關系，為了接下一個單，他可以和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公司，但公司卻姓周，他姓于的拼死拼活打天下，不過是個打工的。

于冉終于拂袖而去。

周一帆原本就覺得愧對于冉，說好讓他占股份，卻因老爺子阻撓一直沒有實現。今天又說出如此傷人的話。打狗不打尾，打人不打臉啊!周一帆仿佛已經看見于冉向他遞交辭呈的那一幕，那個令

七

周一帆心驚的噩夢，恐怕就要變成現實……從公司到家里，半個小時的車程，周一帆沒有和父親說一句話，晚餐的飯桌上，他還是沉默著。老爺子終于察覺了，開始主動跟他說話，給他夾菜。兒子鬧著要吃雞腿，不吃青菜，招來妻子的責罵，父親又袒護孩子，習慣性地指揮兒媳：“讓他吃，聽我的!”

周一帆終于爆發，他重重擱下飯碗：“爸，這些事情你能不能少插手?你看看孩子被你慣成哈樣了?公司里接二連三地走人，我辦公桌上的辭呈都擺了厚厚一摞了，他們可都是和我一起打江山的人啊……”周一帆不停地數落著，埋藏在胸中已久的塊壘，滔滔江水一樣傾瀉而出。

妻子驚愕地看著暴躁的周一帆，兒子愣了半響，跑到爺爺身邊，拽住爺爺的胳膊搖晃：“爺爺的官比爸爸大，爺爺管管爸爸嘛!”父親漲紅了臉：“難道我管錯了嗎?我幾十年管人的經驗了……”

周一帆再也聽不下去了，轉頭沖進書房，重重地摔上房門。

從書房出來時，夜已深沉，妻兒早已睡下，深藍的蒼穹靜靜地擁抱著廣袤的大地，天邊閃爍著幾顆星星，高遠而又孤寒。他走向陽臺，驚訝地看到父親仍然站在陽臺上，仰望著蒼穹。

夜深了，他還沒有睡，穿著單薄的睡衣，站在那里。父親的腰顯得佝僂了，夜風吹拂，花白的頭發隨風飄動。從側面看去，他是如此蒼老、憔悴。那個曾經雄心壯志、揮斥方道的父親，已然不在，面前的只是一個瘦小、孤獨、失落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