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散文家,圖書策劃,生于80后,長于90后。開設有讀書、飲食、戲劇、書畫評論專欄多種,有文字翻譯成 英語、日語、法語對外交流,出版有《空杯集》《立墨為記》等。
話說某和尚與一士子同宿船上。士子高談闊論,和尚敬畏不已,只得縮著腳
睡覺。后來聽到士子話有破綻,就說: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士子說:是兩個人。和尚又問: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說:自然是一個人!和尚就笑了說:你這樣回答,我就把腳伸直啦。
這個士子也實在不堪,不知道“澹臺”是復姓,倒也罷了,把堯舜說成一個人,也太混賬。為此,張岱發(fā)愿編一部小“百科全書”,使士子們不再丟臉露丑,于是世間就有這一等一好看的《夜航船》了。從這本書所載看,張岱無所不窺:天文地理,人物考古,詩書禮樂,草木神靈,各種見聞趣錄無所不有。
我讀張岱恰從《夜航船》開始,書是淘來的,巡脧舊書攤時,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夜航船”三字書名落在眼里,耳邊就響起欸乃的櫓聲。
讀張岱,即便是夏天,我兀自覺得儼然身臨滿天亂星的秋季,或者一地冷霜的冬日。歲月是安穩(wěn)的,這份安穩(wěn)是季節(jié)老去后的返璞歸真,也是張岱文字的平靜。進入張岱的文字,如商山早行,雞鳴環(huán)繞,茅店旁邊的野地上,我看見一個老人獨行在板橋上,月色淡淡,薄霜微寒。
張岱是明清散文作家中成就最高的人,他以清淡天真之筆,寫人寫景述事,寓情于境,且有現(xiàn)場感,譬如他寫白洋潮:
見潮頭一線……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濺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后先。
明清小品在中國散文史上,素以獨特的風韻占一席之地。張岱的文字直如開放在深山石隙中的一株幽蘭,疏花續(xù)蕊,迎風吐馨,譬如《瑯福地》的結尾:“緣河北走,有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雖無灼灼之姿,卻有泠泠之態(tài),自有一種清高拔俗的風韻。
張岱出身官宦,明亡前一直過著悠游自在的生活。在那個時代,高貴勇敢的人去抗敵入侵,保衛(wèi)人民;張岱也曾參加過抗清斗爭,失敗后避居山中,專心著述,代表作《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即寫于此后。兩書一方面是個人的生活史,同時又是一部晚明時期的生活畫卷。張岱通過自己的經歷和見聞,寫衣食住
行,囊括了社會習俗各個方面,以心以趣以情致,或緬懷往昔風月繁華,或喟嘆前塵影事,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沉的故國之思和滄桑之感。由于是苦難過后的追思,作者不自覺地會過濾掉很多記憶,只留下那些最為美好、值得留戀的東西,文風便有喧囂后的寂靜。
張岱的小品是真正意義的小,長不過千文,短僅僅百字,它以雋永見長,即便寫景,也沒有時人的鋪排成癮,譬如名篇《湖心亭看雪》,如此著筆云:
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如果僅以文采風流論,在中國式古典文人里,張岱足以傲視群雄。即便大名鼎鼎的公安三袁與其相比,也有神品與凡品之別,逸品與流品之分。
在明清散文的大環(huán)境里,張岱自成一家,下筆不緊不松,恰到好處。不似竟陵派的幽深孤峭,也不像公安派一味閑情逸致。
古典博聞是織成張岱文學的經,沉郁慷慨、旖旎多姿是緯,而點染他的又有飄逸灑脫的個性與絕代才情,加上國破山河投下的陰影,文字又添了一層淡淡的
薄涼,格調自高。
張岱曾謂:“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譎謔,書囊詩魔”,也就是這個無所不好的男人,國破家亡后披發(fā)入山,“因想余平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好在夢醒了,夢醒之后卻無所歸止,張岱只好藏在文字里,表達對舊時光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