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摭言》中記載了這么一樁事:詩人孟浩然有一次在王維內署作客,正巧唐玄宗李隆基至,聞孟浩然詩名,索其詩稿閱覽,誦吟《歲暮歸南山》,當讀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時,尤顏不悅,謂:“卿不求仕而朕未棄卿,奈何誣我?”圣上這么一句話,就斷送了孟夫子金榜題名、春風得意的機會,終生不仕,隱居湖北襄陽鹿門山。看似壞事,其實也好。在長安碰了釘子,“徒有羨魚情”的求官愿望化為烏有,從此躲在鄉下一心寫他的山水詩,反而博得了時人的贊譽,贏得了后世的詩名。李白《贈孟浩然》詩:“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芳。”杜甫也稱:“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這不是壞事變成了好事嗎?
文學史上大量的事實證明,墨客騷人的千古文章和他個人的閱歷遭際有很大關系,而在封建專制時代,文人的命運又往往與帝王將相的喜怒哀樂親疏好惡密切相關。清朝鄭板橋的《文章》詩寫道:“唐明皇帝宋神宗,翰苑青蓮蘇長公。千古文章憑際遇,燕泥庭草哭秋風。”這首巧含典故的七絕既是洞察千秋歷史后刻骨銘心的直言,也是他自己坎坷生活經歷的切身體驗。
先說“翰苑青蓮”。唐朝大詩人李白,號青蓮居士。天寶元年被唐明皇李隆基詔入長安,命為“供奉翰林”,曾有過“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的殊榮,多么得志!可是后來因得罪權貴,玄宗以他“非廊廟器”而“賜金放還”,灰溜溜地被逐出長安。試想,如果李白沒有這番大波折,他“愿為輔弼”的強烈參政意識只會造就一名為“太平天子”歌功頌德的吹鼓手。多虧了唐明皇昏聵,李白才“彈劍作歌奏苦聲”,寫出“光焰萬丈長”的壯美詩篇。這不又是壞事變好事嗎?
再說“蘇長公”。北宋大文豪蘇軾,號東坡,為蘇洵之長子,蘇轍之兄,故稱“蘇長公”。他一生是在激烈的政治斗爭中度過的。宋神宗用王安石變法,蘇軾與舊黨一道反對新政,后“坐作詩訕謗”(即所謂“烏臺詩案”)而遭彈劾,被捕入獄,險遭殺害(也因為善文才免死罪)。這以后他被裹挾在政治風暴和派系斗爭中一再遭貶,從湖北黃州到廣東惠州一直貶到天涯海角的儋州(今海南省)。“平生文字為吾累”,他自我排遣,把“一肚子不合時宜”傾瀉于寫詩填詞作文之中,其揮灑自如的才情,狂放曠達的格調,一瀉千里的氣勢,贏得了文壇領袖的桂冠。試想,如果沒有坎坷多舛的經歷,沒有九死一生的遭際,能寫出如此感人肺腑光照后代的蘇詩蘇詞蘇文嗎?
關于“燕泥”的故事卻含有濃郁的悲劇色彩。隋朝大作家薛道衡文才蓋世,其《昔昔鹽》詩中有名句:“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最為時人傳誦。誰知這精彩的詩句卻招來橫禍。原來暴君隋煬帝楊廣也善詩文,但他嫉賢妒能,認為薛道衡的詩歌技藝超過了自己的水準,竟借故將薛殺害,還說:“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真是太殘酷了。詩人的命運不是完全掌握在帝王手中嗎?
關于“庭革”的典故也是如此。隋朝著作郎王胄與隋煬帝唱和《燕歌行》,一不留神,他的和詩的藝術水平明顯超過了隋煬帝的原作,尤其以“庭草無人隨意綠”最膾炙人口。楊廣忌恨在心,后也借故誅殺了王胄,并說:“看你還能作此詩句否!”這又是一樁慘殺無辜詩人的冤案,令人痛心疾首。
至于“哭秋風”典故,出自中唐詩人李賀的《南園》十三首之六:“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詩的大意是,遼東大戰邊塞用兵只需要武夫勇士,而善于悲秋抒懷的墨客騷人全無用處,真辜負了苦讀十載寒窗,表露出詩人懷才不遇之傷感。李賀終生困窘,連科舉仕途也被堵死了,27歲就憤憤夭亡,素有“詩鬼”之謔。其詩歌創作另辟蹊徑,卓然超群,在文學史上有相當高的地位。
鄭板橋提出“千古文章憑際遇”這一命題既是對歷史的感慨,又是他自己坎坷經歷的寫照。鄭燮 40多歲才中進士,在山東濰縣做縣令時寫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他把老百姓的疾苦掛在心頭,荒年為民請賑,還幫助農民向大戶打官司,主持公道,人稱“鄭青天”。因此得罪豪紳,遭到誣告打擊;他一怒之下,棄官而去,題《墨竹畫》詩:“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并寫《自嘲》詩云:“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真是一位“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廉潔君子。鄭板橋晚年在揚州以賣畫為生,是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其曲折復雜的人生經歷,成就了他藝術上的“三絕”,“詩、詞、書、畫皆曠世獨立”,果真是“千古文章憑際遇”了,也正如清末龔自珍所謂“直將閱歷寫成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