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很可能起源于古代的上訪制度,而這一時期,還不具備后人所認定的告密特點。所以,無論是告密鼻祖崇侯虎,還是告密專業人士衛巫,都不足以承擔告密文化這一重大歷史題材。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吃了第一個螃蟹,所以告密史上應該留下他們的惡名。
從“肺石”說起
想要了解告密的起源,就必須從一塊石頭說起。
宋人沈括在游覽長安古宮那個著名的景點時,發現了這樣一個物體:形狀像寺廟里敲擊用的響石,但比響石更大,顏色赤紅,長達八九尺,形狀如下垂的肺。如果你閱讀過《夢溪筆談》,你就知道,沈括是個無所不知的人。據他觀察此物體所得出的結論就是記載于《周禮》卷六十六《秋官·大司寇》篇的肺石:“以肺石達窮民,凡遠近煢獨老幼之欲有復于上而其長弗達者,立于肺石三日,士聽其辭,以告于上而罪其長。”
在沈括看來,肺石是“使百姓的冤曲達于上”。推究其意,原是伸冤者敲擊肺石,然后站在它的下面三天三夜,最后,官員才肯見申冤者。而之所以做成肺的形狀,沈括認為是為了便于垂掛。當然,古人往往喜歡象征,所以,肺主聲音,聲音用以表達冤情。而顏色赤紅,則是“使(上告者)赤心不妄言”。
“肺石”最早運用于西周時期,如果說這就是上訪的雛形,卻是有待商榷的。據后來許多儒生所發表的言論,我們可以知道,早在堯舜時代,就已經有了上訪現象。
堯舜時代的美好是否真的存在,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中國古代尤其是進入戰國后的知識分子,因對現實不滿,意淫出來一個堯舜時代也未可知。不過,如果真的是他們憑空想出來的,那后人應該佩服他們的想象力。據晉人孫楚的說法:“堯懸建鼓,舜立謗木,聽采風謠,唯曰不足。”意思是說,堯在坐天下時,就在門外支了一面鼓,如果天下百姓誰有事情想要說給他聽,就去敲那面鼓;舜比堯要細心,他或許認為許多百姓千里迢迢地趕到自己的辦公地點很是辛苦,于是“立謗木”。所謂“謗木”,就是安在路邊,以供行人識別道路的標志。后人又稱它為“誹謗木”。當然,那個時代“誹謗“二字還不是今天的“誹謗”,但的確已經具備了討論“是與非”這一內涵。舜規定,每個人都可以在“誹謗木”上留下想說給他聽的話,或者是討論某人某事的是與非。
建鼓,也就是土鼓,和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鼓大致相同。但“誹謗木”是什么,卻讓人很模糊。它到底是什么樣的呢?還是晉朝有個叫崔豹的人給我們做了如下解釋:“(誹謗木)今之華表木也。以橫木交柱頭,狀若花也,形似桔槔,大路交衢悉施焉。或謂之表木,以表王者納諫也,亦以表識衢路也。”跟西方的十字架有點相像。今天北京天安門前的華表就是由“誹謗木”經過小小的演變而來的。
但是,無論是建鼓還是謗木,恐怕都不能催發告密者。我們知道,在堯舜時代,生產力偏低,在經濟不發達的情況下,百姓們只在生計問題上就會忙得不亦樂乎,哪里有時間和精力去告密?況且,僅拿誹謗木而言,堯舜時代,中國即使有文字,恐怕連甲骨文都談不上,有誰能把自己的事情寫在上面?
所以,“堯懸建鼓,舜立謗木”即使不是后人的杜撰,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到了夏朝,就有史料記載,做天子的鼓勵百姓來給自己和別人提意見了。《夏書》中談到,一些官員手持濃縮了的“謗木”,但它已經變成了一種敲擊樂器(上部橫向的中空共鳴器為細腰鼓狀,與其細腰垂直,中間接一手柄)。這些人行走在全國各地的大路、小路上,敲擊它以吸引百姓來報告事情和提意見以及論某人某事的是與非。
所以如果你生在夏朝,很可能會經常聽到一種樂器在路上響起,這種樂器發出的聲音并不悅耳,但絕不刺耳。如果你有什么冤情或者是對某些人看不慣,你就可以走到街上攔住敲打樂器的人,對他們說出你想說的話。
據說,夏朝的開創者啟不但讓官員四處去尋找百姓的“心里話”,還在宮外支了一面鼓,鼓勵百姓來敲打這面鼓。夏朝的歷代王都一以貫之。
夏朝的統治者之所以要這樣做,很可能跟夏朝的司法機關有關,由于史料缺乏,我們只知道中央司法機關有“士”與“理”兩個單位,地方的司法機關不得而知,或許根本就沒有。即使有,由于司法程序并不如后來朝代的完善,所以百姓們很可能有了事也不喜歡到地方司法機關,而是直接到中央。
這可能就是后來中國歷史上“告御狀”的起源。在后來的朝代中,“告御狀”被官方定名為“詣闕上訴制度”,又叫“京控”,該制度在漢代就已經實行。可以說,“詣闕上訴制度”是對常規司法程序的一個補充,由皇帝指定的人來裁決。
“肺石”制度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在堯舜禹三代,即使統治者大為鼓勵百姓前來談心里話,卻很少有告密事件發生。這是因為,統治者是正向的鼓勵,或者說,是一種設置障礙的鼓勵。僅拿“肺石”來講,告狀人必須要在石邊站上三天三夜,不允許飲食,也不許有休息的舉動。試問,在這樣的障礙面前,如果沒有天大的冤屈,誰會來受這份罪?要知道,告密者都是一些投機取巧之輩,他們不可能用這么笨的方法,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告密者全是投機取巧之輩,一些奸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其意志力之頑強,恐非我們正常人所能知曉。在夏、商、西周時代,肯定也有告密者,偏要站在那塊石頭邊三天三夜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這種情況依舊很少見,原因就是,三代的大多數帝王不鼓勵這種告密。告密雖然起源于上訪制,但由于統治者的“心不在焉”而沒有形成氣候。
誰是告密鼻祖
自有信史以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告密者應該是商紂時的崇侯虎。崇侯虎是崇國(陜西戶縣地區)的諸侯王,名叫虎,據說其長得就非常特別,面如鍋底,下巴一綹落腮紅髯,兩道黃眉,一雙蛤蟆眼,最喜歡的事就是每天早上起床后對著藍天厲聲大叫。
從寥寥無幾的正史記載來看,崇侯虎應該是紂王設在陜西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密探,他的主要任務就是監視高原上的其他諸侯國。商朝實行分封制,把全國分成若干個國,每一個國都設一個頭,外環方國領導人稱為“伯”,中環諸侯的領導人就稱為“侯”。外環離中央比較遠,所以許多“伯”都不是太老實,崇侯虎在陜西密切注意的一個“伯”是封地在歧山的周伯(姬)昌。此人就是后來被千古傳誦的周文王。
周伯昌是商朝的一個人物,曾與兩個諸侯王鬼侯和鄂侯被紂王任命為本朝的“三公”。在一般人的眼中,能享受到這種待遇就完全可以知足了,至少周伯昌是非常知足的。但鬼侯卻不這樣想,他認為自己身列三公之位,并不能光宗耀祖,還應該繼續向上攀登。眾所周知,紂王喜歡美色,鬼侯就把自己漂亮的女兒獻給了紂王。紂王當然很高興,暗示鬼侯將來必有大大的好處。鬼侯這里還沒有準備迎接好處,厄運就臨頭了。
據史料記載,紂王是個淫蕩之人,而鬼侯的女兒不喜歡把所有時間都放在男女之事上,尤其是看不慣把男女之事當成事業的紂王所為。紂王的自尊受到了打擊,立即將這個美人殺掉。這還不解氣,他又找來鬼侯,把鬼侯也殺掉,還將他剁成肉醬。鄂侯站出來為已經死掉的鬼侯申冤,認為紂王做得太過分。紂王又把他殺了,然后把他的尸體做成了肉干。
周伯昌當時也在商朝的都城朝歌,聽到這樣的事后,沒有為兩位同道說一句話,就回到了自己的封地。
崇侯虎這個時候就閃亮登場了,根據司馬遷的記述,崇侯虎跟周伯昌的關系是不錯的。首先,大家同朝為官,而且封地又臨近,兩人時常無事就會來回走動。在一次談話中,周伯昌就把紂王殺掉鬼、鄂二侯的事說了一遍,最后很可能嘆息了幾下。崇侯虎當然也沒有阻止周伯昌的嘆息,很可能周伯昌在嘆息的同時,也說了幾句不滿甚至是咒罵的話。
崇侯虎回到自己的封地后,反復考慮很久。我們知道,紂王是不鼓勵告密的,所以,崇侯虎想要把告密一擊必中,就必須拿出確鑿的證據來。如果他只是簡單地跟紂王說,周伯昌那老家伙對你殺掉鬼侯和鄂侯的行為表示不滿,紂王很可能會找到周伯昌問,周伯昌看上去木訥,但在關系自己性命的問題上,絕對可以口若懸河。到那時,崇侯虎很可能會偷雞不成反蝕米。
他必須要有所調查才行。據后世的一些知識分子說,周伯昌是個仁義到家的人,在他的封地,他把三澤對外開放,讓百姓進去狩獵砍樹,又免征各種稅收。歧山之地,商人們發大財,農夫也發財。對于一些孤寡老人,周伯昌頒布各種法律條文,維護他們的基本權利。如果僅僅做到這點,周伯昌還不能稱之為仁義之王,他不但對活人這樣好,對死人也不例外。連挖坑的時候挖出無主的尸骨來,他都命官吏用公款安葬,這就是后世贊嘆不已的“澤及枯骨”。
崇侯虎在經過一系列調查后,很自然地就成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告密者。有史料記載他的告密原話為:西伯大行仁善,諸侯都十分擁戴他,這樣下去將不利于大王您啊(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
不過,這個告密版本很可能是假的。據《左傳》記載,歧山封地的政府曾發布過這樣一條政令:搜捕逃亡者,捕后嚴厲制裁。這說明什么?這就說明周伯昌領地的百姓不安分,居然從世外桃源逃跑了。他們為什么要逃跑?很可能是周伯昌心有二志,如果真的心有二志,在那個時代,僅靠仁義就能實現?絕對不可能。
周伯昌肯定會大肆斂財,只有錢財充裕,才能招兵買馬,才能把“異志”付諸實踐。于是,崇侯虎的告密原件很可能就是:周伯昌把自己領地的百姓搞得生不如死,大肆積攢錢財,圖謀不軌。
事實上,第一告密版本,并不能讓紂王相信。毛主席就說過,紂王這個人能文能武,就是說,是個非常有才能的王。在他的時代,千百個諸侯都聽從他的調遣,憑他的智慧,他不能認識不到,靠仁義就真的能成就一番事業。眾所周知,一個人想要成大事,就必須夠狠。儒家的那些讀書人認為,仁義可以得天下,純屬扯淡。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建立者都是通過暴力手段達到目的的。
所以,崇侯虎的告密原本很可能是第二個版本,紂王在聽到這個秘密后,立即將周伯昌捉來,扔進了里城。這可能就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國家監獄。在原始社會,如果一個人犯了罪,就會被捆綁起來扔在荊棘叢生的地方,或者像牲畜一樣被扔到圈牢之中,地點和形狀不固定。紂王可謂是監獄的創造者。
據古文獻記載,周伯昌在里城被囚禁了七年。在這七年時間里,已經很老的周伯昌并沒有閑著,而是發奮治學,專心研究上古伏羲的八卦,進而演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編成了《易經》,所以,司馬遷有“文王拘而演周易”之說。從這一點來說,監獄似乎是最好的讀書與創作的地點。
崇侯虎在告密后,并沒有得到紂王的特別關照,他依舊回到自己的封地去當他的侯爺。當周伯昌在監獄里演習《易經》的時候,崇侯虎正在專心地盯著陜西高原上的那些諸侯們。在那段時間,他肯定告了許多人的密,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自有信史以來中國歷史上的告密鼻祖。
不過,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雖然勇氣可嘉,但首創者未必都能得善終。在崇侯虎成為告密鼻祖的七年后,周伯昌的兒子來到朝歌,希望紂王能放了自己的父親。紂王當然沒有那么好說話,有人對他說,周伯昌這個人善于預知未來,但是紂王不相信。在商朝歷史上,紂王這個人很特別,他之所以后來得到“紂”這個惡稱,跟他違反商朝的傳統有關。商朝以巫術立國,上至王侯,下至百姓,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占卜一下,如果占卜得到的結果是壞的,那無論這件事有多大油水,都不會去做。但紂王卻不這樣,他在那個時代就認為這是迷信,不足取。所以,商紂時代,一向吃香的巫師的生存環境都不怎么樣。
不知紂王是不是喜歡惡作劇,他下令把周伯昌的兒子剁成了肉醬,包成包子送給了周伯昌。按他的想法,你周伯昌不是能預知嗎,那就看你是否能預知包子的餡是你兒子的肉。如果你真的不吃,那我相信你;如果你吃了,那你就是個騙子。
結果,周伯昌一面吃著自己兒子的肉,一面叫好。紂王哈哈大笑,把周伯昌給放掉了。但在放掉周伯昌之前,紂王又搞了個惡作劇。他對周伯昌說:“我為什么要囚禁你?因為有人告你的密,那小子就是崇侯虎。”
紂王為什么要這樣做,沒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這位能文能武、才干卓越的王也不喜歡打小報告的人,又或者是,像周伯昌這樣連自己兒子的肉都分不出來的人沒有什么大礙,告訴他,他也不能做什么。不過據歷史記載說,周伯昌是推算出了那包子里的餡就是自己兒子的肉,但他必須要吃,只有吃了親生兒子的肉,才能有活路。況且,他的兒子多如牛毛,吃一個也不算什么。
后來的歷史我們已經耳熟能詳,周伯昌回到歧山后,發奮圖強,招兵買馬。在經過艱苦的準備后,他有了與中央對抗的實力。宣布起兵后,先是攻破犬戎、密須、阮、共等方國,然后就把矛頭對準了告密鼻祖崇侯虎。
崇侯虎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他經營崇城多年,該城的防御設施龐大而堅固。但架不住周伯昌軍隊的猛烈攻擊,再加上周伯昌制造了幾種云梯、臨車、沖車等先進的攻城器械,結果,崇城被攻下,崇侯虎請示過周伯昌,看是否可以投降。但周伯昌堅決不允。所以,只好力戰而死。
據說,周伯昌在殺掉崇侯虎后,每天都睡不安穩,一閉上眼就看到告密鼻祖站在自己床前,披頭散發,看著自己冷笑。
這說明崇侯虎雖然是個不齒的告密者,但對于國家而言,他還是有功的。也就是說,為了維護國家的統治,這種告密當然應該受到鼓勵。所以,崇侯虎覺得自己死得冤枉,我們也從周伯昌“撞鬼”這件事上看出,周伯昌殺崇侯虎并不是那么正義的。
但無論如何,告密鼻祖崇侯虎還是死在了秘密持有者的手中。仿佛是他奠定了這樣一個基調,后來的所有告密者,都得不到好下場。
國人為什么要暴動
在商朝,由于統治者對告密的不鼓勵,所以告密者無論是從數量還是質量上而言,都不是那么突出。到了西周,特別是周厲王在位時,才有了挖掘告密者專業性的機會。
周厲王是西周第十位國王,不知是不是基因突變,周朝姬氏傳到了他這里就變了樣。在他之前的國王即使有瑕疵,也只是無能,還談不上暴戾荒淫。周厲王上臺后不久就把姬氏流淌在血管里的綠色基因清除了,他開始荒淫無度,想方設法地為自己的生活增加樂趣。增加樂趣的基礎就是錢財,為了得到錢財,他特意找了幾個善于斂財的人充當斂財特使,他們的任務就是專門為他向天下百姓搜刮錢財。
有大臣對他直言不諱:“你這樣搞下去,咱們周朝的統治肯定要衰落。百姓怎么能經得起你這樣搜刮呢!”
周厲王不理這樣的言論,依舊我行我素。不過,反對他的聲音越來越多。朝中大臣反對他,由于離他比較近,他能聽到,聽到后就拉出去殺掉,但民間的反對聲音是他所不能聽到的。他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這些反對的聲音必須要盡快消除,因為憑借著一點點聰明,他知道,僅都城的國人就已經在咒罵他了。
所謂“國人”就是“國中”之人的意思,其中主要以平民為主。他們多數是各級貴族的疏遠宗族成員,與奴隸相比,他們具有自由民的身份,但在政治和經濟上都要依附于貴族。由此可知,這些人由于是自由人,又因為跟貴族有親戚關系,所以說起話來就不那么小心。在他們看來,國王雖然是世襲的,但如果你做不好,我們還是有權利絮叨一下的,因為是我們在養著你,無數的貴族與國民構成了這個國家的基本體系,國王只不過是國家的一種象征而已。
周厲王當然知道這些國人和那些奴隸不可同日而語,他曾問過身邊的大臣,外面那些國人怎么講我。大臣回答他,對你非常不滿。
周厲王雖然荒淫恣睢,但卻非常好面子。這種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在歷史上比比皆是。他問大臣,我怎么才能不讓他們亂講話?
大臣回答他,很簡單,只要把亂講您壞話的人捉來,扔進監獄,讓他們生不如死就可以了。
周厲王認為這個主意很好,“但是,我怎么才能知道誰在講我壞話呢?”
大臣繼續說道:“我認識個巫師,是衛國人,據說此人能未卜先知,耳朵靈敏,幾里之外的人講話,他都可以探聽到。”
周厲王大喜,立即召見了這位衛巫。衛巫的表現很讓他滿意,于是,就被派出宮,專門在大街小巷豎著耳朵探聽國人的講話。
在那段時間,一份份用甲骨文寫成的告密名單擺在了周厲王的案頭,一批一批的人被捉進監獄。衛巫果然是人才,但凡講厲王壞話的人沒有一個不被捉進監獄的。
但不久后,衛巫的工作效率明顯下降,名單越來越少。周厲王認為他不好好工作,嚴厲地斥責了他一番。衛巫對周厲王說,實在是沒有人說大王的壞話了,現在國人非常的老實,熟人見面都不講一句話,只用眼神打招呼。
“道路以目”的現象并不能讓周厲王滿意,他對衛巫說,這些國人狡猾得很,他們嘴巴上不說,就未必代表他們心里不想。
衛巫立即說自己懂得唇語,即使對方不出聲,他從對方唇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想要說什么。周厲王立即讓他用這種方法增加名單數量。
結果,又是一批一批的國人被捉進監獄,用衛巫的說法就是,他們在路上遇見后,用唇語誹謗國王。
隨著名單的日益減少,周厲王滿意了,他找來曾經對他直言不諱的大臣,得意地說道:“你曾經跟我講過有人在背后罵我,現在我采用一種非常優秀的辦法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那些國人再也不敢放肆了。”周厲王所說的“非常優秀”的辦法就是衛巫的告密。
這位大臣很是焦急,他不但為國運著急,還為周厲王那殘疾的思維著急,“大王,您這樣想可就錯了,國人之所以不敢說您壞話了,是因為有衛巫的告密。你這就等于是堵住了百姓的嘴。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這話如果放在舜時代,就能得到很好的理解。大禹治水之前,也有人治過洪水,那就是堵。水到哪里,就堵到哪里。結果,水在短時間內不會制造禍亂,可聚集到一定程度,就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堵塞之地沖開,力量比以前更大了。
在這位大臣看來,堵國人的口要比堵水還危險。周厲王不曉得這樣的道理,讓這位大臣去街上看看。這位大臣在街上看到的景象很是危險,每個人都垂頭疾走,相互之間連眼神交流都沒有了。
三年后,國人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當啞巴的日子,就在公元前841年的一天,無數國人自發地從四面八方沖進了王宮,周厲王在一隊士兵的護送下,逃出了都城。周召二公跟前來的國人解釋,可以把國王廢掉,立太子為皇帝。那么,大家做啞巴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
周公與召公在當時很得民心,但國人認為,太子跟他老子很可能是一個德行,大家不想第二次做啞巴,于是要求把太子交出來,兩個老頭就把一個人假扮成太子,交給了國人。人多力量大,國人圍住假太子,一人幾腳下去,那個假太子就被踹成了肉泥。
折騰完后,國人在兩個老頭的勸說下撤出了王宮。兩個老頭最后決定,絕對不能讓真太子上臺,所以,他們兩人先來主管國家事務,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共和行政”。十四年后,國人把當啞巴的日子忘記了,兩個老頭才把太子抬出來,擁立為王。周厲王后來逃到周朝邊境——彘(今山西霍縣東北),并在“共和行政”完畢后死掉。
“國人”之所以暴動,全是因為周厲王找了個巫師充當告密者。而這個告密者又非常努力,才惹得國人無法忍受做啞巴的日子而暴動的。
衛巫后來的結局不得而知,很可能是跟周厲王跑掉了,或者干脆沒有跑掉,而被國人活活打死了。但無論如何,作為告密者,他要比崇侯虎專業,無論是從數量還是質量上而言,他的告密成績相當突出。
事實上,即使到了西周厲王時代,從歷史的豎線而言,這已經是西周末期了,告密還不能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崇侯虎是隨便那么一告,衛巫雖然是個專業人才,但整個厲王時代,這樣的專業人才寥寥無幾。我疑心,中國古代巫師的主要任務之一可能就是告密。在中國傳統語境中,巫師是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交通、媒介者,是政策決定的重要人物,同時還是古代知識和文化、藝術的創造者,他們對于社會的影響是巨大的。
從他們的職業特點就能看出,他們經常會將上天所顯示的秘密告訴“人”,并且能接通人鬼神三界,能看到一些普通人不能看到或者聽到的事物。在夏商西周,巫師參與朝政,指導國家政事,策劃國王的行動的例子很多。周厲王找衛巫,顯然還是看中了他的職業特點。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即使衛巫的告密已經具備了后世許多告密者的特點,比如被統治者支持,胡亂地栽贓陷害他人,但仍舊只是個別現象。也就是說,周厲王不是隨便找了個人來主持告密事宜,而是先有了巫師的告密本領,才有了周厲王的選擇。這就是主動與被動的區別。確切地說,周厲王恐怕還沒有理性地將“告密”作為一種特有的文化來發揚光大。或許也可以這樣說,他是無心插柳,才促成了衛巫這個西周歷史上最大的告密者的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