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同為夜讀,春夏秋冬,也還是有所不同。
我的看法是:春宜讀子,夏宜讀史,秋宜讀經,冬宜讀集。春回大地,萬象更新,百花齊放,百鳥齊鳴,自然最適合讀那“百家爭鳴”的子書。夏日炎炎,酷暑難熬,那些“講故事”的史書,頗能幫我們度此長夏。也不妨在午間小憩后,于北窗下置一竹床,就一杯冰啤酒讀《史記》、《漢書》,便不作羲皇上人想。秋日里,雁去葉落,橘紅穗黃,天高云淡,風靜潮平,大約只有在此時讀經,才沉得下氣來。至于寒風凜冽滴水成冰的冬天,當然最好是賴在床上躲進被窩,去讀詩詞小說之類的文學作品,或者如前所說,“雪夜閉門讀禁書”了。
如果以人生為序,我的主張是:三十讀子,四十讀史,五十讀經,少年時和老年時讀集。
三十歲以前不懂事,讀經,讀史,讀集,只怕是“不讀白不讀,讀了也白讀”,還不如多讀點文藝書。一來便于入門,二來也能提高修養,至少將來讀經讀史讀集時,不會有文字障礙。實際上好的文藝作品,都滲透著作家藝術家的人生體驗和感悟。雖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但畢竟少年是一個易感的年華。在這個年齡段多讀些文藝書,培養出對生活的體驗感悟能力,是有好處的。至少是有這份體驗和感悟能力,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總不至于“一路上的好風景沒仔細琢磨”吧!
老年時則是另一種境況。老年是人生的最后階段。在此之前,該奮斗的奮斗了,該抗爭的抗爭了,該拼搏的拼搏了,該承受的也承受了。此時此刻,或已功成名就,或已力盡精疲。這時的讀書,已全然沒有了功利目的,不過回味人生和頤養天年,因此最宜讀“集”。不是說經、史、子就讀不得,只是沒那個必要,也太勞累,那就還是免了吧!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老年人,自己就是一部歷史、一本經書,還讀它作甚?但有此閱歷有此識見,讀起文學作品來,自然“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那些“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文學作品,其中滋味,怕是只有在這時才能參透悟得。當然,“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人到老年,實際上是什么都能讀,讀什么都不會白讀,也就讀什么都無所謂了。
其他年齡段則又不同。
三十而立。而立之年,最宜讀子。所謂“子書”,不僅指諸子文章,更不限于先秦,而是通指那些有個性有爭議的思想類著作。一般地說,三十歲是思想觀念的“半生不熟”時期(聰慧早熟的天才例外)。大學早已畢業,實際工作也有幾年,知識和閱歷都有了些,缺的是獨立的思想。此時讀子,不但讀得進,讀得懂,讀得如饑似渴,而且卓有成效。因為正可用那些“異端邪說”來磨礪自己的頭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并不是說讀這些書就是要全盤接受他們的觀點。沒這個必要,也沒這個可能,諸子觀點并不統一。但畢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將“璞”琢磨成“玉”,豈非正是“而立”的真義?
四十而不惑。不惑之年宜讀史。歷史是人類獨有的東西。無法生活在永恒的人如果忘記了歷史,就會變成眼睛只知道盯著食槽的家畜了。因此史書實在是人人該讀的,只是時下可供大多數人閱讀的史書太少。不過,少年讀史,多半是看熱鬧;老年讀史,難免是看笑話。唯中年讀史,最能看出門道,當真可以“以史為鑒”。但三十讀史略嫌早閱歷不夠,五十再讀又晚了點,“其羊已亡”,故以四十為宜。四十歲的中年人,釘子已碰了不少,苦頭已吃了不少,經驗教訓也總結了不少,此時讀史,還真能有“恍然大悟”之感。
五十而知天命。既已“知天命”,和“先知”們對話,大約也就不再困難。因此五十宜讀經。當然,我這里說的“經”已非傳統意義上的儒家經典,而是指那些代表著人類最高智慧,表現出人類終極關懷的偉大著作。儒家的許多經典,反倒是不在此列的。掌握這些智慧并不容易,理解這些關懷也不容易。少不更事的掌握理解不了,七老八十才掌握理解也未免遺憾。“知天命”的五十歲,豈非正當其時?
這也不過一孔之見,隨便說說,當不得真。讀書其實是沒有、也不該有什么“時間表”的。比方說我自己就是“知天命”的人,讀經了沒有呢?沒有。讀書,畢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那就還是愛什么時候讀就什么時候讀,喜歡誰便是誰吧!(摘自《秘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