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心目中,高俅是小丑式人物,而韓世忠、張居正卻是功業(yè)崇高的大英雄或大政治家和道德教育家。但在權勢操縱司法的歷史上,他們卻曾扮演同樣的角色。
《水滸》與明代傳奇劇《寶劍記》等所述“高俅誣陷林沖”故事,也是幾百年來中國百姓最熟知的經(jīng)典案例。這類案例鮮明體現(xiàn)著“王法”制度下權力與司法的關系、司法過程的諸多具體程序,甚至案件描寫中的許多法律制度細節(jié)都是從現(xiàn)實生活而來,所以,它們是后人了解中國法律史的真實而生動教材。
權力操縱司法與林沖的悲劇
《水滸》中的“林沖案”故事是:北宋徽宗年間,出身潑皮破落戶、靠鉆營權門而發(fā)跡的高俅位居太尉之尊、執(zhí)掌軍權,其養(yǎng)子高衙內(nèi)仗勢橫行、欺男霸女。高衙內(nèi)偶遇容貌動人的林沖妻子后心生歹念,欲據(jù)為己有。于是他通過高俅脅迫林沖的好友陸虞侯等人設局欲玷污林妻;計策失敗后再設圈套,誣陷林沖手執(zhí)利刃擅闖軍機重地,意在行刺太尉。隨即:
(高俅)喝叫左右:“(將林沖)解去開封府,分付騰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水滸傳》第七回)
高俅如此氣焰之下,開封府審理此案的過程就最能說明法律與權門的關系。
《水滸》寫林沖被押到開封府之后,當庭揭穿高俅設計陷害的陰謀,并申明高衙內(nèi)兩次謀騙自己妻子的行徑“皆有人證”。法官騰府尹明知這是實情,但怯于高俅威勢,對林沖提出的證據(jù)裝聾作啞;其間雖有“當案孔目”(衙門中掌管訴訟的高級吏員)孫定心存正直、意欲周全林沖,但騰府尹依然說:
(林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
高俅在開封府庭審之前就已對林沖“批仰定罪”,這說明法庭上的一切表演都不過是對權門意欲的認證備案而已。
當代一位法學家曾說孫孔目與府尹的對話是讓我們看透黑幕的關鍵。因為孫孔目一語道破法庭從來不能主張社會正義,而只是“高太尉家的”私刑之所。身為開封府最高長官的騰府尹聽了這個斷語臉面難堪,于是斥責孫孔目“胡說”,不想孫孔目更一口氣說出高太尉的無數(shù)惡行,尤其是所有這些誣陷都因為有司法衙門的共謀而定了鐵案。這些話令騰府尹啞口無言。但最后,兩人還是只能承認司法衙門是“高太尉家的”這事實,將無辜的林沖定為重罪犯“刺配遠惡軍州”。
林沖案的更大意義,在于它展示了“王法”制度下司法的一種常態(tài),即法律趨附權門,甚至如孫孔目所描述的那樣,屢屢淪為權勢者恃強凌弱、橫行不法的工具。
因為法律的如此狀況是出于根本的制度屬性,所以類似“林沖案”的例子就層出不窮。
讀者會問:中國政治倫理不是從來要求最高統(tǒng)治者仁政愛民、各級官吏執(zhí)法不畏權勢嗎?不是有漢代張釋之、宋代包拯、明代海瑞等歷代守義不屈的“青天”嗎?《荀子》中“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等準則不是被歷代政治家始終推崇嗎?那么為什么所有這些不僅不能實現(xiàn)法律正義,相反卻如林沖案所揭示的那樣,一切制度屏障都越來越無力阻止法律淪為權勢者恣意妄為的工具呢?
對此問題的回答有兩套完全不同的思路,其一就是千百年來國人最熟悉的說法:“從來奸佞覆乾坤”(廖沫沙:《挽鄧拓》)。比如詳細描寫林沖命運的明代戲劇名作《寶劍記》,就是以對高俅狼子野心、欺瞞圣明天子的全力聲討而總結全劇:
(林沖白:)這廝欺君誤國……(林沖唱:)[滾繡球]你有秦趙高指鹿心,……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張威。望塵有客趨奸黨,借劍無人斬佞賊,一任你狂為![煞尾]……權方在手人皆懼,禍到臨頭悔后遲。南山竹罄難書罪,東海波干臭不遺。萬古留傳,教人唾罵你!
但這些慷慨陳詞對更根本的問題卻永遠無力面對,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制度設置,一次又一次總是能夠讓那些指鹿為馬者得到“權方在手人皆懼”和“一任狂為”的無限威勢?
其實根據(jù)我們已有的分析可知,“假虎張威”之惡法所以越來越肆無忌憚,乃是因為統(tǒng)治權力日益成為整個社會的核心“本位”,因而對于被統(tǒng)治者來說具有了絕對的威勢。早如戰(zhàn)國法家就已明確:國家的唯一發(fā)展方向,只能是天下所有臣民都聽命于最高權力者驅使、天下所有事務都服從于王法的管轄(慎到:“民一于君,事斷于法,是國之大道也”)。既然“法”只能是權力者手中管制臣民的利器,那么雖然總會有明智的統(tǒng)治者為了長治久安而盡量顧及法律公正——所以中國制度學經(jīng)常強調(diào)“法為天下之平”,但與此相反的一面卻必然越來越具有壓倒性力量,這就是“權為私有”、“法為私用”。
只有法治才能阻止權勢操縱司法的制度化
許多人心目中,高俅是小丑式人物,而韓世忠、張居正卻是功業(yè)崇高的大英雄或大政治家和道德教育家。但在權勢操縱司法的歷史上,他們卻曾扮演同樣的角色。造成如此雷同的制度路徑值得深入反思,而且只有以法治為對照,才能看清無數(shù)這類悲劇背后的邏輯死結到底在哪里。
因為與王法、官法的“有權就有法”相反,法治遏止權勢操縱司法的路徑是:必須從源頭上限制權力,位勢越高的權力,越要首先接受法律制約、越必須尊重被統(tǒng)治者的權利。筆者介紹的1689年英國《權利法案》,它強調(diào)首先要迫使國王不能違法:“凡未經(jīng)國會同意,以國王權威停止法律或停止法律實施之僭越權力,為非法權力。”
所以法治(Rule of Law)要求:一切權勢者和權力機構都必須遵循旨在限制權力的一套制度規(guī)則,包括“正義的基本原則、道德原則、公平和正當程序的觀念。它意味著對個人的最高價值和尊嚴的尊重。……法治意味著:對立法權的限制;制止行政權濫用的措施;(國民)獲得法律咨詢、幫助和保護的充分與平等的機會,個人和集體權利和自由的適當保護;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牛津法律大辭典》中譯本第990頁“法治”條)而所有這些目標的具體實現(xiàn),都依賴于法律和司法機構具備任何王者和權門都不敢藐視、更不能裝入私囊的真正權威,所以說“法治誕生于法律機構取得足夠獨立的權威以對政府權力的行使進行規(guī)范權力的時候。”
總之,中西法律史的對比給人以深刻啟發(fā)。約九十年前,梁啟超痛感于權勢操縱法律使中國喪失了走向光明的機會。梁啟超指出法律和政治“完全破產(chǎn)”的根源是“法律專用來摧殘弱者,凡屬有權力的人都絕對不受法律拘束”。近代起步的中國制度轉型為什么落得如此結果?如果我們希望能夠回答這個問題,那么弄明白“有權就有法”的“王法”制度何以源遠流長、根深蒂固,就是必要的工作。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