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新巨擘風流獨步

這件富有文人雅趣的作品，神完氣足，頓挫有力，瀟灑飄逸，風流雋美，特色獨具。筆的使轉十分靈活，點畫顧盼有情，筆按得下、提得起，有沉著厚重的實筆，也有輕靈如絲的虛筆，點畫、結字十分到位，幾乎無懈可擊。整幅作品古意盎然，格調儒雅。用筆含蓄，儒雅清新，且線條輕重徐疾富有節奏，深得二王和顏書的風致。

中國近代史上，戊戌維新運動是一件令人矚目的大事件，這朵帶血的玫瑰深深剌痛命運多舛的中國近代社會龐臃肌體的神經，它將變革的鋒芒直指政治制度層面。戊戌變法慘重失敗，譚嗣同等六君子喋血都門，其中就有年僅二十三歲的鄉賢才子林旭(晚翠)。這也是一場具有近代意義的思想啟蒙運動，除舊布新，啟迪民智，成為中國新文化的先導。嚴復，這個與洪秀全、康有為、孫中山一起曾被偉人毛澤東稱為“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先進中國人的代表人物”，就是在戊戌維新時期走上歷史舞臺，并取得廣泛影響的一位重要人物。他豐富的西學譯介及別具一格的維新思想，使他在維新陣營中獨樹一幟，成為一位著名的近代啟蒙思想家。

嚴復(1854～1921)，原名體乾、宗光，字又陵、號幾道，別號尺庵、尊疑學者，晚號癔燮老人等。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14歲習海軍，23歲赴英深造，學成歸國后任福外I船政學堂教習，1880年任天津水師學堂教習、總辦，執教二十年。甲午海戰后積極議論朝政，提倡新學，籌辦報紙，創建學校。辛亥革命后出任北京大學首任校長，后任顧問、參政及約法議員。1913年列名發起孔教會，1915年被楊度列名為籌安會發起人之一，后病逝于故里。他以翻譯西方哲學社會科學典籍于思想界學術界貢獻至大，主要譯著有赫胥黎《天演論》、亞當·斯密《原富》、斯賓塞《群學肄言》、孟德斯鳩《法意》等八種，其譯著匯刊為《嚴譯名著叢刊》。另有《嚴幾道文鈔》、《癔燮堂詩集》行世。

一個先進的中國人

1840年以前，西方近世文明以其無可抗拒的強大優勢，不斷沖擊中國這個東方的古老文明。鴉片戰爭開始，西方列強多次挫敗狂妄自大的滿清王朝，這表面上以戰爭形態出現的沖突，是擴張的、進行國際貿易和戰爭的西方同堅持農業經濟和官僚政治的中國文明之間的文化對抗，實質上是東西方兩種文明的沖突，然而遺憾的是，當時的許多中國人除了為之震驚外，卻看不出隱藏在事件背后的深層實質。

吾閩地處東南之隅，向不為歷代帝王所重，然在晚清，此地卻迅速崛起了一批著名人物，如林則徐、沈葆楨、林昌彝、林紓、劉步蟾、薩鎮冰、方聲洞、林旭、林覺民等，這些人物在各自領域的出色表現足已稱為極少數覺醒之人，故時人有“晚清風流出侯官”之說。究其原因，吾以為，閩地背山臨海，因山而奇崛，以海而廣納，源遠流長的理學傳統，開埠通商后歐風美雨的沐浴，二者相互作用，獨特的文化環境造就了一大批閩籍文化精英。嚴復，生于斯，長于斯，他的人生歷程正是沿著這樣一個脈絡，從傳統私塾走向洋務“新學”，再遠涉重洋，去西方尋求真理，走在時代的前列。其間歷盡人間滄桑，飽嘗時代風雨的洗煉，然而他卻有幸使自己成為一個先進的中國人。

嚴復早慧，天資穎異。1866年7月，福州霍亂流行，嚴復的父親嚴振先行醫時不幸染上疾疫去世，家境隨即陷入窘迫，一家生計只能靠母親作女紅來維持。恰此時沈葆楨奉清廷之命接任左宗棠船政大臣之職，在福建創建船政，招試英少。那年招考作文命題為《大孝終身慕父母論》，嚴復以“成文數百言以進”，沈葆楨“奇之，用冠其曹”。后來，嚴復在給沈葆禎之子沈瑜慶的詩中還深情地提及這次考試：“尚憶垂髯十五時，一篇大孝論能奇”。嚴復在船政學堂學習了五年，1871年畢業，成績列最優等。1877年3月(光緒三年)，作為清政府第二批派遣的船政學堂留學生，嚴復與薩鎮冰、劉步蟾、方伯謙等12人赴英國學習駕駛。在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留學期間，他不但學習亦熟練“行軍、布陣及一切戰守之法”，而且“知水師兵船緊要關鍵”，還能測繪海圖、防守港口、布置水雷，其水平與歐美各海軍強國的海軍管駕官不相上下。同時，嚴復對西方社會制度和西方文化產生極大興趣和熱情，他大量閱讀亞當·斯密、孟德斯鳩、穆勒、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等人著作，還廣泛接觸了英國資本主義社會，這對他的后來思想發展無疑產生了強烈的刺激作用。留英期間，嚴復的才華漸顯，并得到清政府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的賞識，兩人成為知交摯友。

1879年6月(光緒五年)，嚴復自英倫學成歸國，遂聘為福州船政學堂教習。次年，直隸總督李鴻章在天津新創北洋水師學堂，經陳寶琛和張佩綸推薦，嚴復赴任總教習(即相當于教務長)。自此，嚴復在該學堂任事20年，直到1900年才離開。嚴復本非李鴻章嫡系，加之個性孤傲狂狷，其升遷自然受到影響。他雖在該學堂任職長達20年，只不過是徒具虛名，并沒有實權。誠如陳寶琛所言：“文忠大治海軍，以君總辦學堂，不預機要，奉職而已。”嚴復在《送陳彤卣歸閩》詩中悲嘆道：“四十不官擁臬比，男兒懷抱誰人知?”他在給家人的信中不無失望地寫道：自來津以后，諸事雖無不佳，亦無甚好處，至于上司，當今做官，須得內有門馬，外有交游，又須錢鈔應酬，廣通聲氣，兄(嚴復)則三者無一焉，何怪仕宦之不達乎?置之不足道也。官場的黑暗，世態的炎涼，無情地擊破了嚴復的理想之夢。

一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

和嚴復仕途坎坷、壯志難酬不同的是，與他一同歸國的同學卻平步青云。嚴復的失落感可想而知，他也試圖另謀出路，嘗試與別人投資創辦煤礦未成，連續四次參加科舉考試卻再三碰壁。或許命運在捉弄他，或許命運也在成就他，就在仕途不順、科舉失敗的那些暗淡日子里，嚴復的思想和學術卻在潛滋暗長。在教務之余，嚴復廣覽中西書籍，從事著譯活動。他仔細通讀英國斯賓塞《群學肄言》后，驚奇地發現這部書的某些思想命題與中國傳統文化有某些相通之處，《群學肄言》一書，則“實兼大學中庸精義”，認識到西方科學的高度倫理性的基礎，可以提高“蠻夷之學”在充滿敵意的傳統土大夫心目中的地位，可以有助于西學在中國的傳輸。嚴復在斯賓塞思想中找到了解開西方“成功”之迷的線索，發現了西方科學方法與建設近代社會文明的內在聯系，為他的維新變革思想提供了重要理論基礎。斯賓塞在這本著述中認為國家強弱存亡有三大標準：“體力”、“智慮”、“德行”，嚴復運用“智”、“德”、“力”三個標準，說明了當時中國民族危亡的處境，提出“三民說”，即“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明確指出“是故國之強弱貧富治亂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驗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從之。”光緒二十一年(1895)嚴復在天津《直報》上先后發表《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辟韓》等政論文章，宣揚西方科學技術和自由、平等學說，介紹達爾文進化論和斯賓塞社會學原理，在當時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嚴復的這些認識為其翻譯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即《天演論》)一書，做了思想準備。

對于翻譯，他很自信，“有數部書，非仆為之，可決三十年中無人為此者”。也并非僅僅盡了舌人之勞，他每翻譯出版一本書，都有目的和意義。他的譯文，正如他所說“字字由戥子稱出”，每一個字都是他費盡斟酌的。他還首倡翻譯要“信、達、雅”，并在翻譯過程踐行這一標準。《天演論》是嚴復最著名的譯著，他選擇意譯，在書中加上許多按語，借題發揮，因此魯迅先生說嚴復“畢竟是做過《天演論》的”。一個“做”字，點出嚴復翻譯此書之用心。在這部譯著中，嚴復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生物進化理論闡發其救亡圖存的觀點，提倡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天演論》從翻譯到正式出版，經過3年時間。這3年，即1895年到1898年，是中國近代史上很不平常的3年，甲午海戰慘敗，民族危機空前深重、維新運動持續高漲。應該說，《天演論》是一篇十分精彩的政論文，它聯系甲午戰爭后國家危亡的狀況，向國人發出了與天爭勝、圖強保種的吶喊，指出再不變法將循優勝劣敗之公例而亡國亡種。這在當時的中國可謂振聾發聵!《天演論》出版后風行海內，名噪一時，康有為從梁啟超處看到《天演論》的譯稿后，亦不得不驚呼“眼中未見此等人”，并稱贊此譯著為“中國西學第一者也”。《天演論》發表產生的沖擊波不僅在當時，而是影響了幾代人，并奠定了嚴復在中國近代思想界的地位。胡適評價嚴復為“介紹近世思想的第一人”。辛亥革命后，京師大學堂更名為北京大學，1912年嚴復受命擔任校長之職，成了北大歷史上首任校長，這也說明嚴復在當時思想界和學術界享有令人信服的顯赫地位。

在20世紀初中西文化的沖撞和融匯中，嚴復的思想隨著時代的進步，尤其是新學堂的興辦和大批留學生的派遣，逐漸得以傳播，為廣大新型知識分子所接受，進化論成為思想界的主流，西學成為眾望所歸的新學，這也是“五四”那一代人舍棄康有為，愿意奉嚴復為其思想圭臬的一個重要原因。對于嚴復的貢獻，已故著名歷史學家、臺灣大學教授吳相湘曾有過中肯評價：“歷來論者均以嚴留英回國后未展所長，不知最初之因材施教計劃，嚴實用得其所。譯述西洋名著，對國家之貢獻，更出意想之外。而同時留學歸來劉步蟾、林泰曾、方伯謙等，于甲午戰爭時身敗名裂。薩鎮冰較幸運且長壽，民國時任海軍總司令，然其成就貢獻比較嚴復實不可同日而語。”

一個真正的文人書家

然最令嚴復傾心的，仍是書法一藝。他治學之余，對書法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他臨習古帖甚勤，博采眾家之長，對王羲之、顏真卿、孫過庭、蘇東坡等名家名帖都做過非常精深的研究，這在他的書法題跋中即可窺見。他在臨《蘭亭序》一側曾記：“蘭亭定武真本不可見矣，學者寧取口、薛、馮承素及雙鉤填廊之佳者學之，必不可學趙，臨學之將成終身之病，不可不慎也。”臨蘇東坡帖也記敘其心得： “學坡書當賞其偏側之致”。而他在跋《麓山寺碑》中，于評點了李北海的結體用筆之后，筆鋒一轉，另發了一番感言：“書法七分功夫在用筆，筆及紙時，亳必平鋪，鋒必藏畫，所謂如印印泥者，言均力也，如錐畫沙者，言藏鋒畫也，解此而后言點畫，言使轉，言增損，言賞會，至于造極，其功夫卻在書外矣!”這些真知灼見，非一朝一夕而能得矣!

從一般書法欣賞立場出發，諸如一些著名學人、社會名流之書，大抵是要列入另冊的，因其書常常為墨戲悄然興致所致，缺乏職業書家本身的專門性格。而嚴復則不然，他的書法既是“學者書法”，亦是“書家書法”。其字里行間，既有文人的意趣，又具職業書家的專業個性。他的書法，典雅雋越，風姿獨秀，書卷氣濃郁。但若觀其書，驚矯縱橫，筆隨神馳，一氣貫通，既取法高古，骨力道勁，又縱橫變化，時出新意，力熔嚴謹厚重，又典雅俊爽于一爐，而達到文人書家追求之化境。

嚴復先生傳世墨跡中，行書居多，主要得力于深厚的帖學功力，當然也有碑的意趣的自然流露，像李北海的。但很明顯，其楷書有顏真卿多寶塔，行書有孫過庭書譜、李北海麓山寺碑的底子。他落筆精妙，含筋抱骨，秀逸蕭散，灑脫自然，其形質之不茍，其性情之有道，神采奕奕，意境深邃，顯示了書家一種自信而又含蓄的不凡功力。誠如他的同鄉前輩、清內閣學士陳寶琛所評：“其為學一主于誠。事無大小所茍，雖小詩短札，皆精美，為世寶貴”，當不為溢美。

吾收藏嚴復先生的這幅書法，是他乙酉年自天津返鄉應鄉試時寫付其甥女的，原收藏者、著名書法家姜東舒先生十分重視它，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作了較為詳盡的考證，還特別指出此件作品與嚴復其他作品不同的落款簽名及印章問題，并作跋附后： “這是中國近代著名思想家嚴復的手書真跡，是寫給他的甥女蕙穰的。蕙穰一向喜歡舊詩詞和她母舅嚴復的字。但蕙穰在婚姻方面很痛苦，經常受夫家的虐待，而這門婚姻的作伐者就是嚴復。由此嚴復對蕙穰一生深抱歉意。”關于這件作品的書寫年代，姜先生繼續寫到：“這幅字寫于乙西，即公元1909年，這時嚴復46歲，再過22年，他就死了。”姜先生還認真考證了書寫內容：“這頁字是抄錄初唐王勃的一首五律《杜少甫之任蜀川》原詩為‘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但此頁卻把第二聯誤寫：‘云覆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一聯實際是杜甫的祖父杜審言的詩句。此外，也寫錯了另外幾個字。說明嚴復書寫此詩時沒有依據底本，是憑記憶背寫的。”姜先生在跋的景岳點到了這件作品的可貴之處：“值得注意的是，這張字的署名是尺庵，圖章是尊疑學者，而過去一般人只知嚴復初名體乾，易字宗光，字又陵，又字幾道，晚號癔燮老人。這兩個筆名的發現，卻為研究嚴復增添了新的史料。”當然，現在看這兩個筆名已不再稀奇了，因為從這些年新發現的嚴復中期作品特別是信札中也會看到這樣的簽名及印鑒，有人還專門進行了研究。然而在三四十年前，我想也僅姜先生收藏的這件了。對于姜先生考證有關這幅作品中的相關人和事，我倒較為留意，還真是靠譜的事。我的一位好友其母系嚴氏后裔，今尚健在，每提起當年的這位頗有才氣的姑媽，她至今仍有女怕嫁錯郎之感慨。想來嚴先生的感慨還會更多些，畢竟這門親事是他親自操辦的。再回頭看這件富有文人雅趣的作品，神完氣足，頓挫有力，瀟灑飄逸，風流雋美，特色獨具。筆的使轉十分靈活，點畫顧盼有情，筆按得下、提得起，有沉著厚重的實筆，也有輕靈如絲的虛筆，點畫、結字十分到位，幾乎無懈可擊。整幅作品古意盎然，格調儒雅。用筆含蓄，儒雅清新，且線條輕重徐疾富有節奏，深得二王和顏書的風致，觀畢確能給人留下難忘而又深刻的印象。

記得國學大師錢穆先生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非通中國人文之妙，宅心之深，何可言書法?”書法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要內容和重要載體。舊時文人的一切活動，須臾不離筆墨，其人生的全部經歷淘煉模鑄了書法，書法反映了文人的生存狀態，反映了文人的品格操守和人文情懷。在任何時代，書法都代表著文化精英的藝術，是這個階層的精神特征。縱覽書法史，以書法留名者都是那些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土。文化素養、人品修為和筆墨功夫，是古時文人孜孜以求之學問正道，“讀書以養性，書畫以養心，不讀書而能臻絕品者，未之見也。(清張式《畫譚》)”一個學養，道出了文化底蘊的積淀，不惟需要熟讀經史，留心藝事，更需要長時間含涵體察。

“哲人其萎，墨寶長存”，物以稀為貴，藝以精為顯，嚴復其人其書豐富內涵依然煥發恒久的魅力，他的那些傳世真跡仍會為世人所珍視。如今的我們，追求曾經迷失的，但絕不僅僅為了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