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226; 作為一個來自東晉末年的隱士,他必須要去承受更為孤獨的意境。他的“田園”,如同潮水圍攏在周圍的一座孤島,被怯懦包裹在內心的勇氣,發出了黑暗亂世之中的微弱光芒。
陶淵明的詩文,大部分寫在他隱居之后。他接納自然,歸向田園,那榆柳交應、雞鳴狗吠的鄉間,那“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的生活才是他要的世界,他可以肯定地告訴自己“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他很快樂,很滿足,也很矛盾。那是自由溫暖的田園生活,但其中也不乏強烈的人生痛苦。這正是一個任真自然、真情流露的陶淵明。
陶淵明并非散漫任性
喜歡陶淵明的人,往往會被他的一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所擊中。這些人心靈敏感,向往美的自然界,只是有時以為陶淵明就是那個寧靜淡泊的五柳先生。若是這樣,他就錯了。陶淵明骨鯁、倔強、決絕、剛烈的一面,不應被歷史罩上面紗。
不了解他的人,都只知道他是個隱者,而且是個古往今來最有名的隱者。這里面有不喜歡他的人,說他做作,視野狹窄,無趣,散漫任性,都歸隱了還不甘心失敗。這是多么簡單粗暴的觀點。如果陶淵明聽到了,或許不僅不會生氣,還會啞然失笑。他的對手這么膚淺,甚至都沒有質疑他的權利。
他是個自然而然的人。年少時想出游,出仕后想有所抱負,發現世界讓他失望,他就一次次離去,并且最終離去。他給過自己機會,但發現還是不行。這不是做作,是真誠。對一個最恨虛偽世故的詩人,說他虛假,就是睜眼說瞎話。蘇軾崇拜陶淵明。他看到了他的隨心所欲:“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后世的陶淵明,成為無數仕途失意者的精神領袖。
他身處時代的漩渦,親眼目睹了戰爭給百姓帶來的不幸,親身經歷了一些重大事件的發生。說他視野狹窄,多么可笑。他奔波在晉安帝、桓玄、劉裕、劉敬宣他們之間,也許觸摸到了歷史的核心。
說他是無趣的人。怎么知道,一篇《閑情賦》足以笑傲江湖,堵上這些人的嘴。他有很多的朋友,這里面有官員,也有農民。他很愛和他們一起喝酒。晚年的他,除了對檀道濟發過火,還真沒有怎么太拒絕過別人。
說他散漫任性的,實在更是迂腐的看法。陶淵明何嘗不曾兢兢業業地工作,出差。不是被逼無奈,他怎能一次次從官場上拂袖而去?他只是更勇敢,更有堅強的性格去放棄這一切。他真的是熱愛自己的生命。大多數的世人,在他面前,不夠熱愛自己。蕭統說讀他的詩,“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昭明太子的話,很有分量。
至于說他不甘心失敗,不安心歸隱的人,又未免太過苛刻了。陶淵明的人生就是一條痛苦的河流。他的隱痛,就是仕途的失敗。當然,他一直在抵抗另一個自己。這種抵抗不容易,需要付出勞動的代價。
420年,劉裕把國號從“晉”改成“宋”。晉時的封爵也都改了。長沙公降為醴陵侯。作為東晉的遺老,陶淵明對這個嶄新的朝代會作何感想,可想而知。封爵更改這件事,勢必也對他有很深的觸動。他希望悄無聲息地離去,就像他從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然而,他愛過這個世界。
歸隱之后,并非窮到家
很多人一直以為,陶淵明辭官歸隱以后,就成了貧下中農,生活質量一天不如一天,有時揭不開鍋還要去討飯。梁啟超甚至說他“不過廬山底下一位赤貧的農民”,“真是窮到徹骨,常常沒有飯吃”。
其實,陶淵明的祖輩已仕宦三世,是潯陽的名門望族,陶淵明出生后,雖家境中落,但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陶家仍不失為有家產田業的官宦門庭。歸田后,詩人的居地可考的就有上京閑居、園田居和南村等處,田莊別業則有西疇、南畝等處,遠不止“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歸田初,陶淵明在家飲酒賦詩,琴書自娛,生活清閑。這時的詩人,過的是舒適的文人閑居生活。50歲以后,由于連年遭受自然災害,再加戰禍綿延,境遇確已非昔比。然而,他仍能“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常著文章以自娛”,勞逸結合,也不是一位赤貧的農民。
陶淵明晚年的《乞食》詩被很多人看成他淪為乞丐的重要證據。但清人陶必銓指出這是借韓信乞食的故事以起興,故題曰《乞食》,不一定真有此事。而且《乞食》是詩人晚年遭災時所作,并非反映其平時生活狀況。詩人寫此詩的意旨,主要是讓子孫后代了解他在貧困的情況下如何勵志苦節。
陶淵明的晚年,與有“五斗米”俸祿的時期相比,生活狀況是有變化,但他除農業收入之外,另有教授生徒的酬資,還有顯貴的饋贈。至于故人延請,新知相邀,飯局一直不少,給詩人的資助也是司空見慣的了。所以,魯迅先生就斷言:“縱使陶公不事生產,但有人送酒,亦尚未孤寂人也。”
陶淵明確實敘說過自己的清貧景況,并寫有相當多的嘆“貧”苦“寒”之句。其實他的“窮”,只是比起祖輩來要“窮”,晚年比起前半生要“窮”,比起門閥世族的巨富來是“窮”。但是,他絕非一貧如洗,與真正的貧農相比,則要小康得多。
沒有酒,他就會迷失方向
他的詩文也散發著濃烈的酒氣。別的不說,就說偉大的傳世組詩《飲酒》。“忽與一觴酒,日夕歡自持”。他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讀到這句,我忽然很感動,很想穿過時空,給他送一瓶好酒過去。“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沒有了酒,接著倒。“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從白天喝到夜晚,生命得到了耀眼的燭照。“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酒里摻雜著他的一生,痛苦然而極樂的一生。“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看起來,他喝酒不喜歡小酌,而是痛飲的時候居多。多么坦蕩的人生。不貪杯的人,或許永遠也無法真正進入陶淵明幾近酗酒的生活。
四十四歲那年,他在《責子》一詩中寫道: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他有五個兒子,分別是陶舒儼、陶宣俟、陶雍份、陶端佚、陶通佟。他對兒子們很失望。他自己看透世事,卻希望兒子們有所成就。傳說他曾向顏延之求助,讓他的兒子做官。說到底,這才是實實在在的陶淵明。不過,也許正是由于他的過度飲酒,才導致了兒子們天資的平庸。他也想過要戒酒,還寫過《止酒》。但終究是游戲之作。他戒不了酒,沒有酒,他就會迷失方向。
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他在《擬挽歌辭》里寫道: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