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本電影《雪國》,吸引我的不是藝妓的愛情,而是作為配角的“縐紗”。
縐紗是日本特有的傳統工藝,它以搓捻過的紗為經線,以普通手法紡出的紗為緯線,織成布后再下水漂洗。因為搓捻過的經線不縮水,而緯線會縮水,從而產生豎向的細小皺褶,這就是縐紗。縐紗主要用作夏裝,面料表面細密的皺褶,與皮膚親密接觸時,會留下許多空隙,鉆風又透氣,在溽熱的返潮天穿上縐紗會感覺特別清爽,甚至有些“陰寒”——有講究的。
如果你正好穿著一件MUJI的縐紗汗衫,不妨翻出衣服左下角的水洗標,你會發現日語把縐紗叫做“縮”。“縮”的前面往往還會加上產地,比如產地是“越后”,就叫“越后縮”。就像在北京要挑大興的西瓜平谷的桃,標榜產地自然是為了突出品牌效應。日本最出名的縮產自新瀉縣。這里雖然不是國境線的最北端,卻是積雪最厚的地方,是名副其實的“雪國”。最好的縐紗在它誕生的每一個環節都離不開雪:雪中采麻,雪中繅絲,雪中織布,雪中漂洗,最后在雪上晾曬。這可不是故作浪漫,殊不知,比毛線還細的麻紗,若缺少雪國的天然潮濕,就很難對付。川端康成在《雪國》中說,三九天織出來的麻紗,三伏天穿上會感覺特別“陰寒”,這是陰陽自然的關系。如果保養得當,穿上50年都不成問題。
怎樣才算保養得當?一個字:“曬”——前提還得是在雪上。
張愛玲也寫過曬衣,“一年一度六月里曬衣裳,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罷。你在竹竿與竹竿之間走過,兩邊攔著綾羅綢緞的墻——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宮室里發掘出來的甬道。你把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太陽在這邊的時候,將金線曬得滾燙,然而現在已經冷了”。張愛玲是夏天曬冬衣,日本人則是冬天曬夏衣。前者很家常,后者則可以當做一門很專業的生意。日本自古便有曝曬鋪,一到冬季,不少東京人便把衣服送去估衣鋪,估衣鋪再千里迢迢送往新瀉縣去雪曬。在電影里,我們看到這邊廂,白色的紗線被掛在竹竿上曝曬,鏡頭一搖,那邊廂粉紫亂碧的成衣直接被鋪在雪地上曝曬,雪面反射著白花花的耀眼的“冬陽之光”,不由地想到兩個字——艷與寂。待曝曬完畢,北國之春也即將來臨。
也許你會覺得我避重就輕,一出凄美憂傷的愛情,我卻只關注作為故事背景的縐紗,可是如果你讀過原著,又恰巧了解日本的“物哀”美學,便會原諒我的偏移。川端康成在這部極富日本物哀美學的小說中,闡述了一個著名的情愛虛無主義警句,“愛是美的徒勞”。可是,徒勞的僅僅是愛嗎々
大正和昭和年間,縐紗一直是日本對外貿易中的最大宗產品,僅美國就吸納了日本繅絲業80%的產品,彼時的雪國家家戶戶種桑養蠶。1929年美國爆發經濟大蕭條,進口量銳減,下一張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便是日本的紡織業,紡織廠紛紛倒閉,雪國人民一夜之間又回到貧困線上——沒有縐紗的雪國,才是真正的冬天。雖然戰后日本的經濟迅速復蘇,但是紡織業卻始終沒振作起來,全程在雪中制作的縐紗逐漸被精密的機器所取代,這門古老的手藝也跟著式微。這段歷史在我這樣一個異國人看來,仍是唏噓,又何況生長于斯的川端?所以我會原諒他在書中經常左奔右突地橫插一段縐紗的描寫。在全書的高潮之際,他從緊張密集的情節中蕩漾開來,像需要喘口氣一樣,又開始絮絮地念叨縐紗,然后從這段史料般周密的描寫中直接跳到火災現場——起火的地方,正是蠶繭倉庫。村島暗戀的葉子,從被大火吞噬的倉庫樓頂縱身一躍,直直摔下。
你知道、這不僅僅是愛情的換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