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的歷史,伴隨著國家的歷史。3000多年前,周厲王“殺人止謗”,說的就是堵塞民意通道引發國人暴動、暴君被趕下臺流放出去的故事,并從此留下一句“防民之口,勝于防川”的千古名言。中華大智,知易行難。幾千年之后,時人猶有“言塞湖”之警,不免讓人感慨成長的艱難。
其實,在中國,再霸道的皇帝,說起來,也是要在乎民意的。因為中國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樣,不能躲在幕后假裝自己是神的后代,對前臺的政治紛爭不聞不問,維持千年不改姓換代,萬世一系。中國的皇帝誕生之初,原也打算傳之萬世來著,可是任誰也傳不了那么久,短的二世而亡,長的也不過十幾代,天下就改了姓氏。改姓換代的原因,多半是民意鬧的,載舟之水,沸騰起來,把船搞翻了。因此,皇帝都要關心一點民意,不僅有御史下去打聽著,而且有的朝代還設有專門的機構,負責采風,說是收集民歌民謠,順便著也采一點“群眾意見”上來。
可惜,皇帝距離老百姓太遠,天高皇帝遠,想要從皇宮里出來一次,動靜太大,微服私行,當小說講講解悶行,真的操作起來,難如上青天。我們的電視劇導演,經常把他們所喜愛的好皇帝說成跟老百姓心連心。其實,即使真有這樣模范皇帝、雷鋒皇帝,而且老百姓也特想親近一下他們,有如當今追星粉絲們的狂熱,兩下也互相夠不著。
事實上,皇帝基本上是碰不到民意的,眼見、手摸,鼻子聞到的,無非是官意。這一點,在用人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說起來,用人當官,尤其是當大官,除了某些時候大權旁落,被女主、宦官、外戚或者權臣反客為主當了家的,理所應當,是皇帝說了算,乾綱獨斷。一般來說,依皇帝的性格不同,往往呈現出兩種面目:一種是不大容易受外界的影響,皇帝自己說了算,說誰行,就是行,不行也行;一種比較容易受外界影響的,也就是說,要征詢大一點的官員的意見,然后再做決定。其實,所謂不受外界影響的皇帝,也會受周圍人的影響,只是這種影響不那么直截了當而已。說白了,皇帝用人決策的信息來源,只能是官意。
來自《晏子春秋》的一個故事,很有意思。齊景公用晏子做東阿的地方官,三年之后,齊景公將晏子招來數落一頓,說:我原以為你有本事,才讓你治理東阿,結果你治得亂七八糟,你趕快反省,否則我要處罰于你。晏子說,這樣吧,臣懇請改道行之,再給臣三年機會,如果主公還不能滿意,可以殺了我。不想,第二年晏子回國都匯報,齊景公非常高興,親自前來迎接,連說好哇好哇,你干得好。晏子說,其實,我前三年治理東阿,一秉大公,賄賂不行,貧民得以救濟,境內沒有人挨餓,然而,主公卻要治我的罪。而今年我反其道而行之,賄賂公行,重加賦稅,殺貧濟富,打點上下左右,尤其重點賄賂君王的身邊人,境內饑民過半,但是主公您卻夸我。
小人不可得罪,有權者身邊的小人尤其不可得罪,這是跟“為政不得罪臣室”一樣的做官鐵律。反過來,不得罪,就意味著要討好,不是兩不相涉,互不侵犯。因為如果你不討好,別人討好,你的不討好,就變成了得罪。這就是為什么無論哪個朝代,無論皇帝賢與不賢,皇帝身邊的人,不論男的女的,包括沒了關鍵零件的宦官,大家都要拍他們的馬屁,至少得給面子的緣故。
退一萬步說,即使皇帝周圍的人,不是史書上說的那樣都是嗜利小人,為官者在多數情況下想要升上去,而且升得快點,有一個條件還是得具備,那就是人緣——不,“官緣”得好。為官時,不僅要打點好皇帝周圍的人,而且上下左右都得八面玲瓏,弄個清爽。官緣好,首先脾氣得好,個性是不能要的,脾氣得收起來。想要干點事,又不大惹人怨恨,就得有唐朝婁師德唾面自干的好性子,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像林則徐那樣,在臥室里掛上“制怒”條幅,時刻提醒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什么也別干,一味模棱,多磕頭少說話,口中不臧否人物。歷史證明,雖然史書上不多見這類人的事跡(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但這類人,一般來說,升得快,上去的多,越是高層,越是堆積這樣的有人緣的高手。
明代進步思想家、萬歷年間的大學者、東林學派的創始人顧憲成未成名時,曾經碰到同鄉、內閣學士王錫爵,王錫爵對他說出自己的疑惑:“當今所最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反之。”顧的回答是:“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意思是說,朝廷認為好的事,天下百姓卻認為是壞的;朝廷認為壞的事,天下百姓反認為是好的。顧憲成回答道:我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王錫爵如何回答可不論。其實這樣的情形,在封建時代來說,應該不是稀奇事,反映了封建統治者與人民群眾矛盾對立的常態,也就是“官意”與“民意”的不合拍、不和諧。作為執政者,如果能準確地發現這種差異,制定相應的政策加以調整,對于鞏固政權是非常有好處的。
古往今來,靠官意,命里注定,選不出好官、能官、賢德之官。蕓蕓眾官里,即使有個把明白人,也架不住大伙都喜歡油光水滑的琉璃蛋,或者老實巴交的窩囊蛋。真正為民做主的好官,民意倒是不錯。可惜,民意何如官意?為民難免得罪官。得罪了官,上下左右,官緣不佳,多半免不了被淘汰。因此,民意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混沌期。古代天子代天役使萬民,官吏代天子牧民,老百姓只是牛羊,根本沒有話語權和表達空間,以致民怨積聚,拖到最后的最后,民意只好在造反中表達,待到上達天聽的時候,卻什么都晚了。沒死的話,大家一起,推倒重來。
因此,古人總結出民意和執政的關系,“政之所行,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真可謂是通古今之變的政治智慧。梁啟超則進一步將歷史人物與民意之間的關系歸納為:剛打天下時,要否定或質疑流行于世的“民意”以突顯自身灼見;打完天下,創造民意以推行施政理想;天下太平后遵從民意,不可獨斷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