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nèi)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gòu)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fā)展,它們構(gòu)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中國人講究做人的本分,孝悌忠信、百善孝為首,“孝”都被放在第一位。孝何以具有“百善之首”的獨有地位?
生生不息的河流
人類好比一條世代傳承、生生不息的河流,每個人像河流中的一朵浪花,各自頤養(yǎng)老人、哺育幼小、忠信處事,方使這條人類之河得以不斷奔騰前行。
兩千多年前神州大地上一對師徒的對話,他們的一問一答,揭開了這條河流之所以生生不息的秘密。徒弟子路在河邊問道:“老師,我想聽聽您的志向?”老師孔丘想了想,說了十二個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孔子的這三句話,也可以用三個簡單的字概括:老者安之,是孝;朋友信之,是信;少者懷之,是慈。請注意,為什么孔子把孝而不是信、慈排在了首位?同樣,為什么此后世世代代的中國人,也同樣把孝稱為百善之首呢?
也許有人會說,因為孝是中國農(nóng)耕社會的古老傳統(tǒng),自古就是如此。這樣想誠然有其道理:在農(nóng)耕社會,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因定居和農(nóng)耕而緊密相連,同時,歲月的積累與辛苦的勞作,賦予老人豐富的農(nóng)時、農(nóng)事等經(jīng)驗。老人是智慧的化身,后輩需要向老人汲取、學(xué)習(xí),以傳承各種知識和技能,所以當(dāng)然要孝敬老者。
然而此情非中國獨有,世界上各個文明都是如此,這一點不足以說明孝在中國具有至高地位的原因。而且,考古資料也表明,“孝為首”的情況未必自遠古就如此。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我國最早文字——甲骨文中并沒有“孝”字,孝字出現(xiàn)于更晚些時候的商周金文中。《史記》中的一則關(guān)于名醫(yī)扁鵲的記載似乎也佐證了這一點:扁鵲“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yī);過洛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y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yī);隨俗為變”。從這段記載可知,在春秋時期,各國對老人、婦人、小兒的尊崇偏愛程度因地而異。那么,“孝為百善首”就不是自古即有。
本能和本分
我們不妨先看看荀子對人類生存處境的一段論述。荀子認為,人類相對于其他物種,在力量、速度上都沒有什么優(yōu)勢,卻能在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中勝過其他動物,是因為人懂得群體合作。人為什么能做到群體合作,就在于每個人都知其本分和職責(zé),各行其正,各安其所。所以,人不能無群,既在群體中,就不能不講本分,否則,就不免會陷于紛爭、動亂和瓦解。
不過,每個具體的個人如果要踐行本分,還需要擁有內(nèi)在的動力和理由,即我憑什么要這么做?憑什么要求我履行所謂的本分?這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些本分和職責(zé)其實是人的一種本能:男人和女人之間天生就有彼此結(jié)合、繁衍后代的需求;父母對自己的親生子女,都有一種直接的不可抑制的舐犢之情;幼兒天生知道依戀父母,向父母索取食物和關(guān)愛——這些本分,都是幾乎不用教育培養(yǎng)而天生就會的。但“孝”卻不是這樣。如果我們觀察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我們恐怕很難發(fā)現(xiàn)他“孝順父母”的現(xiàn)象,餓的時候,嬰兒首先的反應(yīng)是自己拿到食物,把它吃掉,而不是考慮父母要不要吃。因此與其說孝是本能,不如說孝是引導(dǎo)教養(yǎng)的結(jié)果。
然而,對于人這種社會性動物來說,僅僅靠直接來自本能的本分,是顯然不夠的。如果人人只限于為了滿足食色之欲而彼此爭斗,群體合作就無法達成,社會將陷入“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的敗局。無疑,為了群體的共存,人還需要把自己天性中那些合作、利他的因素發(fā)揮出來。
孟子曾把人的天性中固有的四種合作、利他的因素,稱為“四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端”,是起點的意思。僅僅有一個起點,當(dāng)然是不夠的,關(guān)鍵在于這些合作、利他的因子,通過怎樣的道路,滲透到人們生活點點滴滴的實踐中去。似乎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文明和世界的其他文明,漸漸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基督教文明等一神教文明和佛教文明等相信輪回的文明中,這些合作性的因素在一定意義上是以來世許諾的形式向信眾頒布的。人們安守本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相信,只有誠實善良,“不殺人”,“不偷盜”,才能在死后獲得拯救去往天堂,或修得善果減除后世輪回之苦。
然而,在中國,在熱衷鬼神祭祀的商代被周代取代之后,人們似乎漸漸形成了關(guān)注現(xiàn)實世界、慎言死后世界的傳統(tǒng)。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精練表達。相應(yīng)地,中國人摸索到了一條立足于現(xiàn)實世界、發(fā)揚合作利他天性的道路。這條道路,自然要從一個人出生時最先相遇的兩個人——父母開始,從自己和這兩個人無法割舍的關(guān)系開始。如此設(shè)想,我們似乎就容易理解,孝為什么被無數(shù)中國人作為修身的起點,成為百善之首。
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孝既然被傳統(tǒng)中國人奉為首要的德行,人們自然也就需要一些孝的楷模,作為效仿的榜樣。中國文化中最著名的孝行楷模,莫過于“二十四孝”。不過,作為二十四孝之首的舜的故事,卻不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溫馨畫卷,而是飽含著陰謀與悲愴:
相傳舜的童年非常不幸,母親早亡,父親瞽叟是個盲人,續(xù)娶后繼母生了一個弟弟名叫象。舜生活在“父頑、母囂、象傲”的家庭環(huán)境里,父親、繼母和弟弟不僅虐待舜,而且?guī)状卧O(shè)計要殺死他。有一次,瞽叟讓舜修補倉房的屋頂,卻在下面縱火焚燒倉房,想把他燒死。又有一次,瞽叟讓舜掘井,等舜下到井里以后,瞽叟和象在上面填土,要把舜活埋在里面,幸虧舜在井筒旁邊挖了一條通道,逃脫了。不過,舜從來不記仇、不報復(fù),他每次逃脫險境后,都會對父母更加孝順,表現(xiàn)出了超凡的品質(zhì)。漸漸地,舜的孝行聞名于天下。后來堯帝幾經(jīng)考察,決定將天下禪讓于他。
古人為什么將這樣一個看起來十分不近人情、也極難效仿的故事作為孝行之首?當(dāng)代學(xué)者杜維明這樣解釋:“關(guān)于舜的傳說給我們以雙重啟示:父子關(guān)系是無法擺脫的……意味著一種強迫、限制和支配。然而,它通過這種強迫、限制和支配的力量,同時又為父親和兒子的自我修養(yǎng)提供了一種必要手段。”
換句話說,舜的傳說其實向我們揭示了一個簡單卻深刻的事實:在人類社會中,代際關(guān)系具有不可選擇性。人能夠選擇職業(yè)、住所、生活方式,卻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一個人與誰處于父子、母子關(guān)系,是在出生的一刻就注定了的。誠如莊子所言,“子之愛親,不可解于心……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也”。這一不可選擇的事實從消極的一方面理解,是無法逃避的深深的無奈。不過,如果我們從積極的一面來理解,代際關(guān)系的不可選擇性,恰恰是“孝”在中國文化中作為修身起點、百德之首的基礎(chǔ)——每個人都無可回避地處于與父母的實際關(guān)系中,正因為如此,“孝”是每個人都不能不終生面對的事情,同時也就為每個人的合作利他品德的修養(yǎng)提供了牢固的依靠。你想鍛煉你的德行,成為一個有仁慈、合作精神的人嗎?請從那個你一出生起就必須與之合作的人開始,請從孝開始。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看古文字“孝”的結(jié)構(gòu):上面是一個老人,下面是一個孩子。老在上,子在下。孝的含義,就這樣清晰地呈現(xiàn)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