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晴好的周末,他再次出現在她宿舍窗外并喊她名字的時候,要好的室友忍不住開她玩笑:“外面那個小帥哥在追你吧?看上去有點兒小哦,不過現在流行姐弟戀……”她塞著耳機聽歌,音量不大,她們的話其實她都聽得清楚,只裝作聽不見不回答,心里卻不安靜。
小帥哥?他嗎?她想了想,倒也是,他的確很帥,一米八多的個頭,白樺樹一般青蔥,眉眼和臉部輪廓里帶點酷酷的味道。可她卻不喜歡他的這種長相,因為很像一個人,一個她一直對之心存怨懟的人。而他,也是她心存怨懟的人。
曾經,她是喜歡他的,那時,他和她都還是小孩子。她記得小時候的他調皮卻可愛,喜歡跟在她后面喊她:“小未,幫我系系鞋帶!”“小未,你的糖給我吃了吧……”有點兒淘氣,有點兒撒嬌又有點兒霸道的口氣。
她自然是寵他的,好像她天生就想要寵他。每次出去玩,在路上,即使大人跟著,她也會一直牽著他的手。她容不得他受委屈。有次他被高年級的男生欺負,她像頭小獸一樣將他護在身后,拿出要拼命的架勢,竟把幾個大他們幾歲的男生嚇跑了。有時候,她也很有點兒大人的派頭,也會“命令”和“支使”他:“小來,去,寫作業把頭抬高點兒。”“小來,不許去馬路中間……”
沒錯,她叫小未,他叫小來,他們是雙胞胎的姐弟,很小的時候長得也像,一樣的眉眼和臉形。她只比他大了幾個小時,可是因為這幾個小時,她認定了自己要寵愛他,這輩子都寵愛他。只是她沒有想到,她對他的寵,在他們剛剛過了九歲生日的春天便戛然而止。
二
那年,父親跟另外一個女人好了,據說那個女人年輕且有錢,父親走得義無反顧。父親打定主意要把他們兩個都帶走,可已經九歲的她,卻堅決地跟著母親一一她已經有自己的是非觀,雖然母親偶爾脾氣不好,但是她認定她該留在母親身邊,并認定他也該那么做。所以她牽著他的小手,很堅定地說:“我們要跟媽媽。”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次,他竟然沒有聽她的話,而是一點點把自己的小手從她的手里抽出來,然后慢慢挪到父親身邊,小聲說:“我跟爸爸。”
那一刻,她覺得她疼了九年的他忽然離自己那么遠。他的眼神并不堅強但很堅決。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要分開了,是他要離開她。從此以后她再也不能親近和疼愛他。她年少的心疼起來,不是為家庭的離散,而是為他的離開。好像這九年朝夕相伴的疼愛瞬間成為虛空,他辜負了她。她就那樣當著很多人的面沖他喊了一聲:“我一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你。”
三
那以后,她跟著母親生活。
慢慢地,她變得和母親一樣不愛說話。父親回來看過她,她不想見他,但是卻又拒絕不掉,因為父親每次都會提他。說他長高了,說他想她但是不敢回來……她一邊忍不住聽一邊又忍不住在心里恨他,斷定他和父親一樣,就是為了過更好的生活才要離開她。
母親似乎從來沒有說過是否想他或者怨他,直到好幾年后,她讀了高中,而他,從中學起就被父親送進省城,也進了重點高中。母親第一次說起他,話很短:“其實小來跟著他挺好,說實話,我寧愿你們都跟著他,過得好一點兒。”母親口中的他,是父親。
她看著母親,母親不像賭氣或撒謊,她才知道,母親是不怨他的。怨的,只有她。
她不能原諒他。
接下來的高中生活忙碌不堪,她學習成績很好,原本打算考離家不遠的省城的大學,但想到他在那里,高三時,她改變了主意,報考了西南政法大學,去了山城重慶。
四
報過到的下午,她想出去走走,剛走出宿舍樓道,忽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小未”,驚得她幾乎跳起來。她萬萬沒想到,十年后他們會在這樣的場景里相見。
她給母親打電話,接通,沒頭沒腦地問:“誰告訴他的?”
母親終于聽明白,沉默片刻說:“這些年,小來一直都在電話里打聽你。”
“誰讓你告訴他的?”她不由得把怨氣撒到母親那里。
“他是我兒子。”母親不回答,只這樣說了一句。
她一下沒了脾氣,她不能阻止母親和兒子的交往,就像她不能阻止他來這座城市這所大學一樣。她只是生氣,覺得他在欺負她,從十年前的逃跑到十年后的跟隨,都是他在欺負她。
于是就不理他。他們不在同一個班,也不在同一個樓層上課,她盡量躲著他不見。但很多時候是躲不掉的。
下課,她會看見他在樓道轉角處站著,看見她就喊一聲她的名字;去餐廳吃飯,正排著隊會被他一把拉出來,把已經買好的排骨米飯塞給她,然后自己轉身就走;她……一來二去,大家當他在追她。也難怪,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兄妹,歲月改變了彼此的面容,已經不像了。
轉眼過了一個學期,寒假前,她剛報名買集體票,他就在教學樓的樓道等著她,塞了一張票給她一一是回家的臥鋪票。她忽然有些憤怒,那些年,母親堅決不要父親的一分錢,她和母親的日子略顯拮據,來上學,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現在,他卻送她一張臥鋪票。敏感的她一下在那張票里讀出憐憫的味道。
這次,她沒有沉默,而是兩三步追上他,一把將票塞到他手里:“我不稀罕。”
“小未。”他在她身后喊了一聲。她頭也沒有回地走了。走出很遠,才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那么多年,除了他,沒有人叫她小未,所有人都叫她陳嘉未。
但是她卻不能原諒他一一她為此難過。
五
新學期開始,他卻不再那么頻繁地打擾她,不再跟在她后面喊她的名字,不再替她買飯或者送東西給她。只是在她生日時,送了一個精致的音樂播放器,下面有一張小字條:“是我打工賺來的錢買的,你可以收下嗎?就當送我的生日禮物吧。”
她感覺到心底固守的怨懟已經開始一點點融化。那天也是他的生日,他不要任何東西,只要她收下他的禮物。播放器里存儲了很多她喜歡的歌,第一首是《生日快樂》。她聽著,想起來他說是打工賺來的錢,她恍然,難怪那段時間不太看見他。
她開始偷著打聽他在哪里打工,后來輾轉打聽到是在一家西餐廳當服務生。終于沒有忍住,周末的夜晚,她撒謊說自己過生日,拉了要好的室友去了那家離學校不太遠的西餐廳。周末,他應該是在工作的。
她看見了他,看見他正站那里微微彎曲著原本挺拔的身體跟一個中年男人解釋什么。男人好像不太高興,皺著眉頭板著臉。他的臉上帶著略略謙卑的笑,聲音低低的。但她還是聽清楚了,他在不停地說“對不起……”怕他看見,她加快腳步扯著室友的胳膊做遮擋,匆忙離開了那家餐廳。室友說:“剛才那男生好像是……好像是追你的那個。”
她沒有說話,想著他為這份工作必須承受的委屈,覺得那么難過,多年前,她什么時候讓別人欺負過他?回學校的路上,她一直覺得有點兒透不過氣。
六
周一,她找出他的電話,打電話給他說要見他。
見了面,他驚喜又意外,還沒開口,她先說:“以后你別打工了,你又不缺錢。”
他愣了片刻,鼓起勇氣解釋:“我知道你不想花爸爸的錢,我要自己賺錢給你買臥鋪票。”——那張票,他依然耿耿于懷。
她嘆了一口氣:“我不是不想花他的錢,而是我一直怨你們,我恨你們當年走。”
他低下頭來,聲音低下來:“其實小時候,爸爸一直很疼我們,你跟了媽媽,我怕我不跟著他,他會難過會孤單。不管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也是咱們的爸爸,我也愛他。”
她怔怔地看著他,十年后,他終于告訴了她當初要離開她跟著父親走的原因。他說“他也是咱們的爸爸”,就像母親說“他也是我的兒子”一樣的口吻。原來他們之間,的確是這樣糾葛不下的關系。而當年她只是因為他的離開怨恨他,從來沒有去分辨這些。她以為她是姐姐,她的選擇一定是對的,可是她現在知道,九歲時,那個她一直寵著的小孩子,其實和她一樣,已經被迫長大。
在她的沉默中,他忽然說:“你知道嗎,小未?這些年,我就是想背你一次,就像當年你背我那樣,其實當時,你根本就背不動我吧?”說著,他轉過身,彎下身體,“讓我背你一次吧。”
那是校園里長滿綠色植物的回廊,有戀愛中的男生女生慢慢牽手走過。她看著他彎下的并不寬闊卻足夠堅毅的后背,想起這么多年不管她多么怨,他始終不改初衷地愛著她,甚至在長大后他為她放棄自己的夢想,跟著她離開家鄉——她聽母親說了,其實最初他想考醫科大學的。可是,他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走那么遠。
他說:“姐,來啊,我背得動你的。”
她忽然就哭了,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姐。他們一直都相互喊名字。沒錯,她是他的姐,這么多年,即使怨著恨著,她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俯到他的背上,他一用力將她背了起來。她聽見他笑著說:“姐,媽說你總說我是逃兵,是嗎?”
她不說話,撫摩他毛茸茸的發,輕輕地將落滿淚水的臉貼在他溫暖的后背上。沒錯,他是她最親愛的逃兵,而她,其實也是他的逃兵。
現在,他們都回來了。
(科荷摘自《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