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肚心寒
三年前,我在川西某縣婦聯官方網站上溜達,看到婦聯發起的一個叫“春蕾工程”的活動。網頁上羅列了上百個該縣面臨失學的女童。這些可憐的女孩,有的是父母雙亡,有的是父母長期生病。雖然義務教育免費,但這些孩子上學要住校,住校每學期要交五百塊錢的生活費。就是這少得可憐的生活費,讓她們束手無策。
看完那些材料,我心里酸酸的,當即決定,資助河源鄉的九名女童。
隨即,我和當地婦聯聯系。不日,婦聯工作人員帶我來到河源鎮中心小學,在該校祝靖宇老師的帶領下,我和九名資助對象見了面。我告訴孩子們,從那天開始,我每年資助她們每人一千塊錢,一直到她們讀完高中。
其實,我并不是大款,不過是省城一所中學的普通教師。只是,我不忍心看著這些本來就多災多難的女孩沒有錢讀書。她們已經是這個社會中最脆弱的群體,只有讀書,才有可能改變命運。
一晃一年過去了。第二年春天的一天,我開著小車又來到河源鎮,將資助款交到每個孩子的手里。我有意選擇下午和孩子們見面,這樣就可以省掉一頓招待我的飯。這些孩子們的家長窮,但是好客,如果我在吃飯時分出現在某家,他們會將生蛋的母雞宰了。雞蛋是他們零花錢的源泉,燉熟的母雞再香,我也吃不下!
資助款分發完畢,下午六點多鐘時候。我返回到河源小鎮上,在鎮上的河源大酒家吃了頓地地道道的土菜,心滿意足地回到車上,開車回家。
小車在坑坑洼洼的鄉間公路上顛簸了二十來里路后,駛到路況較好的國道上。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鐘,公路上車不多。我想早點趕回去,便加大油門,一路狂奔??墒情_著開著,感覺車不對勁。我仔細一看,發現儀表盤提示沒油了。我納悶了,早上出發的時候,我明明加足了來回的油,怎么就沒油了呢?
車可不理睬我的納悶,勉勉強強地跑了一會,忽然像一條癩皮狗一樣,停在路中央,任憑我怎么弄,它罷工了。
天黑了,車停在路中央,很不安全,得想辦法啊。我下意識地掏手機,又發現,手機不見了。
忽然間,我明白了,我被偷了——被偷了汽油,偷了手機。而且,是在河源鎮上被偷的。
顧不得多想,我焦慮地站在路中間,看見有車經過,便張牙舞爪地向司機求救,可是沒人搭理我。有一次,我冒險堵著一輛車,試圖逼迫司機停下來,可司機不僅沒有減速,反而加速,要不是我躲得快,非把我撞死不可。
好長時間沒有車經過,我孤單地站在黑暗里,站在路中央,忽然就一肚子心寒:我是來河源獻愛心的啊,卻被河源人偷了!那一刻,我懷疑自己這樣獻愛心是不是錯了。
柳暗花明
我委屈地站在公路上,站在或明或暗的夜色里,絕望地等待著什么。初春的夜晚冷颼颼的,想著我一個晚上將要站在這里,我身上的冷汗下來了。
大約十點多鐘的時候,前方射過來兩道雪亮的燈光,燈光越來越近,我看出那是一輛摩托車射出來的燈光。因為有了以前的教訓,我不敢再求救,老老實實地退讓到一旁。可出乎意料的是,摩托車“嘎”的一聲停在我面前,司機從摩托車上跳下來,朝我喊道:“咦,這不是高老師嗎?”
我又驚又喜,驚的是,在這里遇到認識我的人;喜的是,我有救了。我趕忙答道:“是我是我,你是誰?”
來人摘下頭盔,就著摩托車的燈光,我看出來人是誰了,他是一年前帶我去資助貧困生的祝靖宇老師。
祝靖宇老師來到我身邊,問:“高老師你怎么在這里?車出故障了?”
我說了我來給資助對象送錢的事情,又惱怒地說:“沒想到我做好事還做出麻煩來了。油被人偷了,手機也被偷了。還好,我錢包揣在內衣里,否則,錢和證件不也被偷了?”
祝靖宇“哦”了一聲說:“怎么會這樣?高老師你來做好事,怎么能受這樣的氣?”
我氣咻咻地說:“誰說不是呢?我剛買的手機,諾基亞N95,哎,心疼啊!”
祝靖宇若有所思地想著什么,好半天說:“高老師,我在河源生活了好多年,知道這里民風淳樸,偷手機的事情不大可能,偷油就更不可能?!?/p>
我有些不悅,道:“祝老師,但事實擺在面前,我不至于來污蔑河源人民吧。”
“那不會那不會!”祝靖宇趕忙說,“高老師,你車上的汽油是多少標號的?”
我說:“97號的啊!怎么了?這和汽油被偷有關系嗎?”
“哈哈,太有關系了!”祝靖宇大聲說,“高老師,汽油到哪里去有答案了!那是我們鎮上一個奇人偷去了。這個家伙叫郭紅娟。”
“奇人?”我問。
“嗯!”祝靖宇說,“說她奇,一是郭紅娟是個漂亮的女傻子,二是這女傻子喜歡喝97號的汽油,跟喝八寶粥似的,‘咕咚咕咚’一口氣能喝一大碗。奇怪的是,這家伙喝下去一點事情沒有,反而還精神旺盛。而且她的鼻子特別靈,只要你油箱里有97號的油,她一鼻子就能聞出來。咱們小地方的車用油圖個節省,加油站有這種標號的油,可很少有人用。所以有外地的車經過河源鎮,郭紅娟有機會就把人家的油偷去。按說也不能算偷,一個傻子出于某種奇怪的本能喝點油,本質上不能算偷是吧?”
我一下感興趣了,世上還有這樣的奇人?
“高老師你不信是吧?我看天也不早了,你回河源鎮住一晚上吧。我帶你去見識見識這個奇人,順便把你的油要回來。”
我說我回不了啊,這車放在路邊也不放心。祝靖宇說:“你稍等—會兒,我騎車到附近的加油站給你弄點油,馬上就回。”
我連聲說謝,要給他錢,祝靖宇已經發動摩托車說:“高老師,見外了吧,不就幾升油錢嗎?你給河源鎮獻了那么多愛心,讓咱河源人也給你獻點愛心吧。”說完,一轟油門,走了。
原來如此
十一點多的時候,祝靖宇騎著摩托車趕了回來,摩托車后座上綁著一只油桶。里面裝的是97號汽油。我們倆把油倒進我的小車的油箱里,這“癩皮狗”吃飽肚子,又開始干活了。
祝靖宇騎摩托車在前開道,我駕車隨后,晃悠了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們來到河源鎮。停下車,祝靖宇說:“高老師,咱們先不著急住下,我帶你去見那奇人,順便把油要回來。她肚皮再大,也不會這么小會兒就把油喝完了?!?/p>
我不想要回汽油,但想看看這奇女子,就欣然應允。
祝靖宇帶著我,來到一間磚瓦房前,屋里亮著燈。祝靖宇擂著門道:“郭紅娟你開門!”
門開了,門后是一張女子清秀的臉,但神情木訥。她木木地看著我和祝靖宇,不說話。祝靖宇推門而入,又引我進屋,奇女子一直不說話,就那么木木地看著我。
祝靖宇不理睬奇女子,左右看了一會兒,手一指,道:“高老師你看,那有一只油桶,我敢保證,那就是她偷的油?!闭f著,直奔一只塑料油桶而去。
我跟了過去,祝靖宇已經擰開塑料桶的開口,沒錯,里面確實裝著大半桶97號汽油,不是我的是誰的?
郭紅娟跟了過來,我說:“嗨!美女,你真的能喝汽油?像喝八寶粥一樣?”
郭紅娟傻呵呵地點點頭,我興高采烈地說:“那你喝我看看?”
郭紅娟傻笑著,拿出一只大碗,倒了滿滿一碗汽油來,就要喝,祝靖宇劈手奪過大碗,把大部分汽油倒回桶里,訓斥道:“郭紅娟,你還真夠意思啊!你知道你放的是誰的汽油?是咱們高老師的汽油。高老師是來給咱們鄉貧困兒童送溫暖的大善人!你怎么能放他的汽油呢?只能喝一小口給高老師看看?!?/p>
郭紅娟捧起大碗,一仰脖,“咕咚咕咚”地把碗里的汽油喝下去。喝完了,吧嗒著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真是奇人啊!
這時,祝靖宇抱起那只塑料桶,邊往外走邊對郭紅娟說:“油我抱走了,想喝汽油找我。記住了,下次看見高老師的車,不能放油了好不?”
“知——道——了?!惫t娟口齒不清地說。
我和祝靖宇來到我的車前,他把油灌進去了。我看油夠我回城了,就改主意回家。祝靖宇不再挽留,但建議我們到河源大酒家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丟失手機的線索。我本不抱希望,但正好順路,就答應了。
不一會兒,我開著車來到河源大酒家門口,還沒下車,祝靖宇忽然嚷道:“高老師,門口好像有手機。”
我就著車燈一看,酒家門口確實有一小堆齜牙咧嘴的爛銅碎鐵,很容易看出是手機被重物擠壓后的樣子。剎那間,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吃飯時不小心丟了手機,開車的時候把手機碾碎了。
我內疚起來——為剛才錯怪了河源人。
祝靖宇長舒一口氣說:“高老師,我說吧,河源人不會這么對你這樣的大恩人的?!?/p>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車看了看幾乎已經碾得粉碎的手機,顯然是沒用了,又走上車,和祝靖宇告別。天亮時分,我回到家里。
這年冬天,我收拾了一些棉衣,外加一些書籍,又開車來到河源鄉,給那幾個幫扶對象送溫暖。在和一個叫小麗的女孩聊天時,我說到奇人郭紅娟,小麗捂著嘴笑了。我問她笑什么。小麗思量了半晌說:“高老師,其實郭紅娟是祝靖宇老師的愛人?!?/p>
我愣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小麗接著說:“你的汽油和手機是被壞人偷了,你做了好事沒好報,祝靖宇老師擔心你心里不舒服,就騙你說,油是被不懂事的傻子放去的。然后,祝靖宇老師打電話叫師母買汽油裝傻子,飯店門口的手機也是師母的,你來之前,師母就把她的手機碾碎了,就是想讓你相信,手機不是被偷的。后來鎮里人知道了這事,都說,如果抓住小偷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離開小麗后,我開車來到河源小學找到祝靖宇,連珠炮地發問:“祝老師,你怎么能讓你愛人喝汽油?出了事情怎么辦?你怎么能把你愛人的手機碾碎?”
祝靖宇不好意思地撓著后腦勺說:“高老師,你別生氣。其實我老婆沒把汽油喝下,她嘴里含著棉絮呢,喝下去的那點汽油,都被棉絮吸了?!?/p>
我哭笑不得。
離開祝靖宇家,我回到鎮上,忽然看見車前箱上放著一部手機——正是我那部諾基亞!手機下還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對不起高老師,手機是我偷的,現在還給你。千萬別傷心,好人有好報的。
那一刻,我幸福得想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