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國留學回來,一帆風順,走上了領導崗位。老家離得遠,我和母親只能電話聯系。我算是過上小康生活了,不缺吃食兒,可電話上母親仍說的是吃。母親說,過年可一定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我聽了不由眼濕,想起小時候很巴望母親說的一句話:等過年了,給你做好吃的!母親會給我做什么好吃的?還有什么好吃的沒有吃過呢?
小時候,我嘴饞的吃食兒有兩樣,一種是梨膏糖,一種是腐乳。梨膏糖平時偶爾就能吃到,腐乳就要等過年。腐乳,是豆腐做成的,火柴盒大小,方塊狀,或紅亮,或素白,口味奇特,開胃,增進食欲、幫助消化。腐乳對小孩積食、老年癡呆還有食療功效。那是吃啥、穿啥、用啥都憑票證的年代,為溫飽令天下的母愛很無奈。我的母親,文化不高,勤儉持家很有能耐,千方百計施展她的廚藝,飽全家人的口福。做腐乳,就是她的一項拿手好戲。進入臘月,母親就開始張羅做腐乳,因為過年時,豆腐就不是每人每月供應一斤,而是每人四斤。我家四口人,十六斤。要說,做一壇腐乳夠用了,因為十六斤豆腐過年還要派很多用場,做餃子餡、燒菜,剩的就不多了。母親就會用其他票證和別家調換來一些。
母親做腐乳的過程,是藝術創作,精益求精。第一道工序是撇清,就是用清水濾去豆腐的豆腥味兒,她一定要父親去打來清亮的井水。豆腐塊放進打來的井水里泡一晝夜,中間換三次水,然后瀝水晾干,切成均勻的火柴盒大小的塊塊,叫乳坯,整齊地碼放在稻草上,用洗凈的白布蓋住。這第二道工序叫“發酵”。乳坯發酵時母親看得很緊,不讓別人看,不能有響動,不能聽見孩子哭,母親說怕把乳坯氣死。這神道,我后來猜想那是母親怕我和弟弟偷吃。等到乳坯長滿茸毛毛,就開始第三道工序——裝壇。一層乳坯一層鹽,撒上姜塊、花椒、八角,淋上麻油,蓋口后黃泥封頂,捂上個把禮拜,腐乳就成了。
那時,我沒有吃過山珍海味,大概腐乳的奇香就是山珍海味吧!然而,腐乳是不能當飯吃的,它只是個開口味兒的小菜。見我和弟弟貪吃,母親警告說,一頓飯只能就半塊兒,吃多生災!腐乳就成了我少年時代的又一種梨膏糖。
就是這半塊兒,后來也吃不上了,父親突然不讓母親做腐乳了,原因很辛酸,因為腐乳開胃,下飯,糧食定量本來就不夠吃啊!
再后來,我和腐乳絕緣了,原因是不能說的。
過春節,我帶著女友回來了,母親開心地看看我,看看她,瞇著眼笑。母親果然給我們做了好吃的,腐乳。但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小方塊塊了,而是腐乳燉豆腐、腐乳糟大腸、腐乳蒸臘肉、腐乳燒鯉魚。這些,都是宴席上的名菜、大菜。母親分明告訴我,現在富了,都是你小時候愛吃的。我的女友聞著喜歡,吃得很香,夸我母親真會做菜。我呢,看著生厭,聞著心顫,強吃一口,胃里翻江倒海,嘔吐起來。母親吃驚地說:“你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
我去漱了口,緩過氣來,不敢對母親實言。只是說,我的胃出了毛病。我這樣說,母親更害怕了,臉色都變了,更是連聲問:“啥毛病,大不大?醫院咋說的?啊?”
我剛才強吃,是為了滿足母親;這吃出了病,把母親嚇成這樣,再隱瞞也安慰不了母親了。母子不隔心,就把我的病根兒實說了。
上大學時,食堂里的廚師和我有點關系,讓我幫他去買東西,有腐乳。路上,我眼饞肚餓,前后看看沒人,就偷吃腐乳。母親做腐乳時的神道,母親說過的只能吃半塊的警告,都忘到了一邊,過過癮吧!吃到第四塊時,就反胃了,就鬧心了。后來,再看到腐乳,心就驚顫,我和腐乳絕緣了。
女友聽了捂嘴笑,說:“饞貓!”
母親沒有笑,語重心長地說:“這是件好事兒,一定得記住,別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