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鏈接】2011年5月20日晚7點左右,成都進出口加工園區富士康產業基地發生爆炸,造成2人死亡,16人受傷,其中3人重傷。
5月23日,成都富士康產業基地爆炸后的第三天,我拿到了富士康的員工證。F8678801是我的工號,這組數字意味著我正式成為蘋果公司iPad產品的生產者。
iPad的全球生產基地有兩個,一是深圳富士康工廠;另一個就是2010年9月正式投產的成都富士康工廠。這個事業群在富士康內部統稱iDSBG(創新數位系統電子事業群)。
5月20日,發生爆炸的富士康北區工廠是上一年5月四川省政府跟臺灣鴻海集團簽訂戰略合作協議后,僅用70天時間趕建的廠房。正式的生產基地位于成都綜合保稅區內,即南區,那里仍在大興土木。
被消費者們賦予時尚信仰和工業精神的iPad,在這里是陌生和冰冷的。一個月前,蘋果公司公布了二季度財報,公司COO蒂姆·庫克(Tim Cook)表示,蘋果公司已基本實現了Mac、iPhone和iPod產品的供需平衡,但iPad2的供需差距卻非常大。
在iPad的需求壓力下,成都富士康工廠正在變成全球最大的iPad生產基地。為此,富士康在成都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招工計劃。
是人你就來
成都富士康大門前,熱鬧的“火線招工”場面,多少有些讓人錯愕。巨大的用工需求,使得富士康在招聘普工時幾乎沒有任何條件。“是人你就來,我們提供大舞臺。”在成都郫縣富士康招聘中心的大廳里,這條紅色的大幅標語不斷刺激著年輕人。
剛剛幾條人命消失了,因爆炸而扭曲的廠房就在眼前,但所有的年輕人似乎對此并不在意。22日上午10點,當我來到招聘中心門口時,那里已擠滿了來自四川各地的年輕人。門外一位張姓阿姨遞給我一份應聘表,上面有各種工作經歷的填寫選項,但她告訴我只需填寫姓名、年齡、住址及學歷就行了,而且學歷不能填大專或以上——學歷太高的人富士康不要!
張阿姨只管把人找來,填完表后政府招聘人員就把我安插進了應聘隊伍。“面試的時候考官問你為什么來富士康,你一定要說富士康是世界五百強,在這可以學到東西。如果他問你愿不愿意加班,一定要說愿意。問你家庭怎么樣,一定要說父母關系很好,千萬不能說父母離異……”站在招聘中心外的廣場上,幫助富士康招工的地方勞動部門的工作人員對我們進行了簡單的面試技巧培訓。這些官員的主要任務就是把盡可能多的年輕人送進富士康的大門。
身份證是應聘所需要的唯一證件,雖然招聘單上寫著需要戶口本、畢業證。只有一種人富士康不會錄取,那就是一年內曾經在富士康干過但被開除或者自離的人員。“富士康只給每個人一次機會。他們都有記錄的,以前在深圳富士康被開除或自離的也不行。”招聘者對著大家喊道。
在確定應聘者身體正常,沒有什么傳染病之后,在招聘大廳里我們被要求站成一排,把手伸出來接受檢查,只要沒有受傷或明顯疤痕,就可以直接進入面試階段。
面試更像是走過場。之前我一直擔心拿著廣州身份證會被面試官盤問為什么大老遠要跑到成都來找工作。但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余的。“為什么來富士康?”面試官上來就直接拋出這個“經典問題”。“富士康是世界五百強企業,來這里可以學東西。”我直接把標準答案告訴了他。面試官嘴角一撇,露出輕蔑的笑容,似乎對答案早有預料。“在流水線上能學到什么東西啊?”他說這話時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更像是對我剛才說的話的反駁。我正想著如何回答,他已經在應聘表上蓋了章。“下一位!”
所有通過面試的人應聘表上都會貼上一個條形碼,這就意味著你的信息已錄入了富士康的數據庫,上面的號碼是你的標識。“我們成了富士康的產品了。”在我后面的一位應聘者自嘲道。
排隊體檢、排隊面試、排隊照相、排隊取免費的午飯、排隊等待工作證的發放,整個招聘過程,所有人像流水線上的產品一樣經過一個個程序最后成為富士康龐大工人群體中的一員。
拿到員工身份卡后,還會附送一張50元的手機充值卡。所有人當天下午就可入住宿舍,新發的員工卡還能立刻到食堂刷卡就餐,費用到月末才從工資里代扣。試用期6個月,基本工資1350元,住宿費110元/月也是月末從工資里扣。
只要你能為富士康提供最簡單的勞動力,一天之內它就能解決你的生計問題,你甚至還能用電話卡給家里報個平安。這就是富士康的效率,它要用最短的時間使一個毫無技能的應聘者變成生產線上的“工人”。
當然,不是技術工人,也不是什么“藍領工人”。在重慶富士康工廠工作過1個月的北京大學學生徐輝對我說:“國家加大職業教育的投入,是為了培養高水平的技術工人,推動科技創新和產業轉型,但在像富士康這樣號稱高科技的企業中,短缺的卻是簡單的無技術勞動力。”
機器永不眠
入職培訓進行了大半天,從公司歷史到工人的權利和責任,再到安全常識。幻燈片在上面不斷翻轉,很多頁面由于時間緊張都被直接省略。下面的員工大多心不在焉。培訓完后進行考試,都是選擇題,通不過的人可以把答案抄下來再考一次。
5月23日,我被分配到了富士康南區C012廠房的組裝車間上夜班。晚上7點,隨著如潮水般涌入成都保稅區大門的工人,我進入了里面巨大的白色廠房。
四層高的巨型廠房每一層都有明確的分工。這里確實比北區的廠房要齊整和規范一些。第二層和第三層中間是半個足球場大小的食堂,食堂出口的兩邊擺放著一排排的儲物柜,每個工人進車間前必須把所有鐵質的東西放進柜子。二層至四層分布著許多不同的車間,進入車間必須刷工卡,出來時還得過感應門。一旦發現有工人攜帶車間物料出門,他會被立刻解雇。一層是大型倉庫,除了儲存物料外,生產好的iPad也封裝在這里,等待被裝上外面的貨柜車。
廠房沒有窗戶,一排排的白熾燈把車間照得雪亮。待在車間里,無法分辨白天和黑夜。一條條生產線緊湊地排列著,掃描槍掃描各種芯片條形碼時發出的滴滴聲此起彼伏。
“你讓我好過,我就讓你好過,人都是互相尊重的。”從招聘的那一天起,我發現這句話幾乎是所有底層管理者的講話起始語。“今天是G2也就是雙倍工資,大家要努力工作。誰不給我面子,以后別人都加班,你就不用來了。”在富士康,線長雖然不能強迫工人加班,但卻有不讓工人加班的權力。這成為了這些底層管理者管理員工的最有效手段。加班的好處顯而易見,周一至周五加班是1.5倍工資,周末是2倍,而節假日則是3倍。如果不加班,扣除食宿,一個月只有950元的基本收入。“我相信沒有人會為了這點基本工資來富士康。大家來不就是想賺點錢嗎,你們誰認真干,我就讓誰多加班。”線長說得很直接。
晚上8點,白班的員工排隊打卡下班,而夜班的員工則開始在流水線上作業。掃描槍的嗶嗶聲繼續響起,沒有絲毫停歇。
傳送帶上的工序被分成了極為細致的步驟,我所在的生產線就是給內存條貼雙面膠。一個內存條后面要貼四個,前面的人貼兩個,后面的人貼兩個,每個工序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20秒。
新工人一開始都會分配給一個老工人帶,但所謂的老工人實際上也只干了幾個月。我的工序非常簡單,就是把兩個雙面膠貼在內存條的后面,一上來還比較慢,經常拿著鑷子把雙面膠貼歪。但是幾個小時以后就熟練了,后來基本就成了機械動作。
作為普通工人,在生產線上確實學不到任何東西。生產技術就是重復的簡單機械勞動,只有從幾十個人的生產線中晉升為線長才有機會學習生產管理知識。
線長是車間最基層的干部,也是生產壓力的匯聚點。記過是富士康管理線長的主要手段,產量和質量是衡量他們工作的最重要指標,任何一項不達標,線長都要受到記過處罰,這不僅會影響到他們的工資,對他們的升遷也會有影響。
夜班晚上10點和凌晨5點各有一個小時的吃飯休息時間,但也是分批進行,傳送帶是不會停止運轉的。吃完飯來到走廊的窗邊,外面的工地燈火通明,一座座塔吊的探照燈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晝。不管是廠房還是工地,工作都是黑白不分。
“太困了,受不了了。”凌晨5點,坐在我身邊的小劉手還在忙碌著,頭已經靠在流水線上面的風扇基座上,雙眼幾乎快睜不開了。不斷地把流水線上的板拿下來加工已經成為了他對抗困頓的唯一辦法。“在這里什么都學不到,這里很少有人能干超過1年的。”小劉掙扎著把頭抬起來跟我說道。
早上7點40分,線長要求大家下線,掃描槍發出的嗶嗶聲停止了,車間安靜得讓人發慌。今天是所有員工的倒班日,夜班倒白班,白班倒夜班。這是一個月中工廠唯一停止工作的一天,機器也有休息的時候。
8點,工人拖著疲倦的身軀擠上公共汽車,返回宿舍區。然而線長之前卻一再告誡他們不要回去睡覺,到外面玩一玩,到了晚上再睡。小劉上了公共汽車,就在座椅上頭歪向一邊睡著了。
爆炸的車間
24日下午,佩戴著員工證,我終于進入了被警察和保安重重“保護”的爆炸發生區域——富士康北區生產基地。北區主要生產iPad2后蓋鋁板,爆炸的A05廠房三層分為重工組、打砂線、拋光組,在拋光車間里,iPad的外殼是由機器人來打磨,工人的主要工作是擺放物料,為機器人打下手。
A05廠房是一棟鋼結構鐵皮包裹的四層建筑,近距離觀察更能感受到當時爆炸的強大威力。樓頂巨大的排氣管道散作一團,廠房東面的鐵皮墻被炸得凸了出來,大部分玻璃都被震碎。
“爆炸時,我正在上二樓樓梯,當時耳朵震了一下,5分鐘后才緩過來,看到上面的人往下跑,我也跟著往外跑。”回想起4天前的爆炸經歷,拋光組的工人張翔仍心有余悸。張向我描述了拋光車間的環境:狹小的空間里,擁擠地擺放著20多臺機器人;空氣不流通且粉塵大,工人們久在其中感知非常麻木。爆炸的前一天下午,位于拋光車間隔壁的重工組的一位女工聞到當天的車間煙霧味比平時更大,并就此向線長抱怨。“這是拋光車間的味道,不關你的事,干好自己的活。”線長不耐煩地回應。
24小時后,拋光車間的一位大學畢業的維修人員拿著風筒直接對著拋光線上的機器人猛吹,這一違規操作引發了粉塵爆炸。“爆炸不是偶發事件,是制度使然。”張翔肯定地對我說。張翔今年25歲,大專畢業,曾在南方的一家同樣推崇日式精細化管理的家電企業工作多年,在那兒他接受了嚴格的生產安全培訓,對TPM全員生產保養和日本5S現場管理體系非常熟悉。2010年9月,張是較早進入成都富士康的熟練工人,他本以為富士康是更大的企業,安全意識和制度會更完善,然而現實卻讓他失望。
在成都富士康的北區,車間內外沒有任何安全指示和標志;消防通道、安全通道隨意堆放著物料和雜物;拋光車間的機器人周圍,鋁合粉末、廢料任其堆積,無人徹底清理。更讓張翔不理解的是,入廠半年多來,他和他的工友們沒有接受過任何生產安全的培訓。
張翔曾向線長指出車間的安全隱患,然而線長反復強調,北區是臨時廠房,過不多久大家就會搬到南區的正式廠房去。然而,現實是沒有多少工人等到了搬家的那一天。爆炸發生后,到底死傷了幾個同事,張翔也不知道。一部分傷亡了,一部分跑回老家了,大部分工人的手機仍鎖在車間的儲物柜里。“除了現在還來上班的工友外,其他人我們都無從聯系。”張翔說。
爆炸發生第三天,重新回廠上班的拋光車間工人被集中到A06廠房的食堂,工廠依照工人們自己估算的手機價格,給了每人數額不等的現金賠償。此后的一周,A05停產,工人不用工作,但必須每天到食堂里接受心理輔導或者圍在一起“斗地主”。
“我現在每天都失眠,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我們組大多數人都準備不干了,等發了工資就走。”一位拋光車間的女工對我說。
流動大軍
德源住宿區是成都市政府為富士康建設的最大住宿區。
像長條積木一樣的六層高宿舍樓互相圍合成一個個住宿區,每棟樓外表一模一樣,新人如果沒記住樓號,很容易迷失。樓道里分布著十幾間宿舍,每個宿舍有8個鋪位。
“床位有人了,我要換宿舍。”十幾個新招的工人擠在宿舍樓一樓的辦公室窗前,提著鑰匙叫嚷著。里面一個女工作人員翻看著寫得密密麻麻全是姓名的住宿記錄已是焦頭爛額。住宿區由政府聘用的物業管理公司管理,由于人員流動太大,宿舍鋪位的分配很混亂,很多人拿到宿舍號和床位號后,到了宿舍卻發現自己的床位還有人在睡,不得不重新等待分配。
凌晨5點,3個室友下班回到了宿舍,他們立刻躺倒在床上,每個人拿著手機在玩。宿舍一片死寂,只有手機屏幕的白光照在一個個年輕疲倦的臉龐上。
在社會上流動但沒有社會交往,擠在人群中卻少與人溝通。這些由工廠的機器串聯起的一個個年輕人,在流水線外幾乎是相互孤立的。曾多次帶領學生到各地富士康工廠調研的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盧暉臨對此有過深入的思考,他對我說:“雖然富士康在內地的宿舍交由政府修建,并實行所謂的社會化管理,但是宿舍只是工廠流水線的延伸,是為了生產服務的。”
內遷后的富士康仍是一列追求產品生產的高速列車。在員工流失率很高的情況下,還要不斷擴大產能,內遷后富士康仍面臨缺工困境。
臨走前我又見到拋光車間的張翔,他說他也準備離開富士康了。“工人的滿足感不只是工資,還有健康和成長空間。”從富士康回北京兩個星期后,我收到了張翔的短信:告別富士康是種解脫,前天我面試上了一家兒童教育機構,接下來要培訓了。我告訴他,只要渴望學習,相信他一定能干得好。
最后一天,攝影師和我來到成都綜合保稅區門口。巨大的白色廠房如同一座座城池矗立在陰雨中。然而這僅僅只是富士康南區一個很小的角落,在它們后面和周圍,望不到頭的工地上幾十座一模一樣的廠房正在趕工。
望著燈火通明的廠房,我知道今天早上,當四樓組裝線的線長點名時又會缺少1名工人,他早已習以為常,在本子上記1個曠工,就會又開始一天的訓話。3天之后,我就會被富士康的電腦系統按自離自動除名,但檔案仍將保留1年。在這1年里,成都、重慶、鄭州、天津、武漢、深圳,所有這些富士康帝國版圖上的城市工廠都將把我拒之門外。(摘自《中國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