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戰(zhàn)友的生死盟約

2010年12月22日下午，安徽銅陵笠帽山烈士塔前，站滿憑吊的各界人士。在一個無名山坡上的一座石墓前，一名40多歲漢子攙扶著一對年邁老人。他在墓碑前擺好鮮花、水果等祭品后，又取出一包香煙，將20支煙全部點燃后插在濕地上。裊裊青煙中，他莊重地敬了個軍禮，眼睛望著墓碑說：“興龍，我的好兄弟，26年了，我們一直在想你，每年的2月9日，每年的冬至、清明，都是我們肝腸寸斷的日子。我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爸媽把我當女婿當兒子待了，你放心吧?？傆幸惶煳視轿覀冊?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看望你，到那時我還有很多事情眼你說。安息吧，我的好戰(zhàn)友……”在噼啪炸響的鞭炮聲中，一雙老人早已淚流滿面。

大戰(zhàn)前夜的彼此承諾

1964年出生的胡興龍是安徽省銅陵市銅陵縣太平鄉(xiāng)老興村人。1983年底，從小就憧憬軍營生活的胡興龍終于穿上軍裝，踏上了開往云南的軍列。在某師偵察連一班，胡興龍遇到了18歲的老鄉(xiāng)方海鷹。在部隊軍事技能訓練中，方海鷹與胡興龍互相幫助，兩人成了形影不離的親密戰(zhàn)友。

1984年7月，胡興龍隨部隊赴中越邊境云南省麻栗坡縣前線，連續(xù)參加多次戰(zhàn)斗，他沉著果敢，表現(xiàn)突出，多次受到部隊嘉獎。1985年2月8日晚，胡興龍、方海鷹所部接到上級命令，準備執(zhí)行一項重大軍事行動。這天晚上，一向活潑開朗的胡興龍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他拉著方海鷹來到一個小山坡。他們凝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胡興龍突然對方海鷹說：“兄弟，這次戰(zhàn)斗，我們隨時可能一腔熱血灑邊陲。我有個建議，我們兩人中若有誰幸運活著回去，就去犧牲者的家做兒子，伺候?qū)Ψ嚼先艘惠呑?”“你的想法我完全贊成!”方海鷹馬上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接著，胡興龍摘下自己的手表，緊握住方海鷹的手說：“如果我光榮了，請把這塊表交給我父母。我的大姐已出嫁，只是小妹桂蘭初中還沒畢業(yè)，實在不放心，我把她也托付給你，務請多照顧?！薄胺判?，軍人一諾千金!”隨后，兩人咬破食指，寫下血書，完成相互莊嚴的托付。

次日上午，偵察連奉命執(zhí)行任務時，遭遇千余越軍，在突圍激戰(zhàn)中，胡興龍和班長余斌身負重傷。面對蜂擁而至的越軍，胡興龍和余斌拉響最后一顆手榴彈投向敵人后，兩人縱身跳下了懸崖……

從戰(zhàn)場上凱旋的方海鷹在此次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勇猛頑強，榮立三等功，并火線入黨。當他得知最親愛的戰(zhàn)友犧牲后，不禁悲痛欲絕。不久，他所在的部隊撤出前線休整。鑒于方海鷹在此次戰(zhàn)斗中的出色表現(xiàn)，部隊決定給他提干并送他去軍校深造。面對命運的轉(zhuǎn)折，方海鷹想到，如果接受提干，可能將無法回老家兌現(xiàn)自己的生死諾言。他終于做出痛苦的抉擇，向部隊表達了自己退伍的意愿。

此時，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安徽銅陵，胡興龍的父母正翹首盼望兒子的來信。以前，兒子每隔15天總會郵來一封報平安的家書，可是最近以來，一連20多天里兒子音訊全無，胡紹棟和妻子的心底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3月初的一天，胡家收到了兒子部隊退回來的一個包裹，里面是興龍的母親蘇云根親手縫制的一件白上衣和一雙布鞋。胡紹棟的心一下揪緊了，“難道兒子真的出現(xiàn)不測?”在巨大的不安中，胡紹棟跑遍了與兒子同批入伍的9個戰(zhàn)友家，結(jié)果人家都收到了平安信。1985年3月5日，在老兩口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胡興龍烈士陣亡通知書郵寄到了鄉(xiāng)民政所，胡家的天塌了，姐姐胡新蘭和妹妹胡桂蘭哭成了淚人。在巨大的打擊下，胡紹棟夫妻兩人一度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在那段生命最灰暗的日子里，夫婦倆每天總是呆坐在兒子睡過的床邊，一遍遍撫摸著兒子的照片、信件和軍功章。

方海鷹沒有忘記自己的生死誓言。1985年8月25日，方海鷹入伍后第一次探親回到銅陵，一進門就向父母說起他與胡興龍戰(zhàn)前立下的生死約定。方海鷹的爸爸是一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農(nóng)場工作的老兵，盡管他很惋惜兒子的提干機會，但他更理解戰(zhàn)友間的生死豪情與慷慨大義的分量，連稱海鷹有軍人風骨。媽媽錢志英嗔怪地說，“孩子，你哪能一句話就放棄自己的前途?這樣的機遇是你拿命換來的啊，再說你以后回來也可以常去看望胡家二老，多給他們經(jīng)濟上幫助，不也是在履行諾言嗎?”方海鷹雙眼頓時涌出了淚水，“媽媽，我活生生回來了，毫發(fā)未損，您有4個孩子，胡家興龍是獨子卻再也不能回來了，他們二老心里永遠的傷痛誰來安撫?”經(jīng)過方海鷹磨破嘴皮苦口婆心地勸說，媽媽終于答應了他去給胡家做“替代兒子”的請求。

不是兒子勝似兒子

次日上午，有鄰居告訴正在地里干農(nóng)活的胡紹棟，他家里來了個年輕戰(zhàn)士。好奇的胡紹棟和妻子趕到家，只見堂屋坐著位穿軍裝的小伙子。夫婦倆立即想起犧牲的兒子，頓時淚雨滂沱。方海鷹一下跪到老人跟前，哭著說：“爸爸媽媽，我叫方海鷹，興龍不在了，我就是二老兒子，我來替興龍盡孝守護你們一輩子……”對這個名字，胡紹棟并不陌生，以前興龍在信中常提到這個戰(zhàn)友老鄉(xiāng)?？珊B棟卻說：“孩子啊，你能來看我們就足夠了，興龍地下有靈也一定很欣慰，做兒子我們實在擔當不起啊!”海鷹掏出帶來的血書，聲淚俱下地說：“這里有我跟興龍在戰(zhàn)前各自留下的遺書為證，如果是我犧牲了，興龍也是我爸媽的兒子啊!”聽了方海鷹的一席話，胡紹棟捧著兒子的遺書號啕大哭：老天啊，你太不公了，為何別人家的孩子回來了，我的兒卻一去不復返!胡紹棟一時無法接受這個陌生的兒子。方海鷹知道，自己要替代興龍進入老人冰冷的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1985年底，方海鷹退伍回鄉(xiāng)，被安排到銅陵發(fā)電廠工作。上班后，海鷹特地買了一輛自行車，每天一下班，就騎車去距縣城15公里的胡家打理家務，晚上也住在胡家，幫著干這干那，陪老人聊天。每年冬天，大伯的老寒腿就痛得厲害，方海鷹就睡在老人旁邊，悉心照料，他的真心付出漸漸獲得老人的認可。到了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方海鷹一大早就下地干農(nóng)活，打豬草插秧犁地收割，哪樣活重搶哪樣。很快，方海鷹就成了里外農(nóng)活的好把式，還把這個雜亂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在方海鷹細致周到的照料下，胡紹棟和妻子瀕臨枯萎的心慢慢滋潤起來。

不久，部隊來了一封電報，里面說，根據(jù)有關(guān)政策，胡興龍的妹妹胡桂蘭可以參軍。胡紹棟夫婦尊重女兒的選擇，讓女兒接過了哥哥的鋼槍。送走了桂蘭，胡紹棟和妻子的心里又變得空空的。

1988年冬季的一天，方海鷹忙碌了一天剛睡下，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痛苦的呻吟聲。胡紹棟跑來告訴他，“老婆子的膽結(jié)石又犯病了，疼得在床上打滾吐白沫子!”方海鷹一骨碌爬起，鞋子都沒顧上穿，背起老人向2公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奔去。跑到醫(yī)院時，方海鷹已是汗流浹背，雙腳被磨得鮮血淋漓。醫(yī)生看見累得大汗淋漓的方海鷹，動情地對蘇云根說：“你的兒子真孝順，幸虧送得及時，否則若發(fā)生并發(fā)癥，后果不堪設想。”兒子，這是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稱呼啊，蘇云根感到一陣凄然又一陣幸福。自此，蘇云根和方海鷹的心貼得更緊了。

1989年一個夏日，是胡紹棟49歲生日。那天方海鷹剛剛領到100多元工資，他花20元買了盒大蛋糕帶回家。一進門，他見胡紹棟一臉詫異，便說：“爸爸，今天是您49歲的生日啊，馬上姐姐新蘭也來熱鬧一下，您一定要開心啊!”一股熱流瞬間涌遍胡紹棟全身，他嘴上卻說：“都快成老頭子了，還搞城里人那一套，莊稼人不興這個?！薄澳悻F(xiàn)在不是有兒子在城里上班嗎，有這個條件享受啦!”方海鷹把剩下的100元錢交給蘇云根，“媽媽，天一熱你們胃口不好，這點錢買點豬肉補補身子吧?！彪S后，方海鷹做了幾道可口家常菜，姐姐新蘭進門后點燃紅燭，說：“爸爸，許個愿吧!”蘇云根拉著方海鷹的手說，“爸媽現(xiàn)在幾乎一無所有，但我們又是天下最幸福的父母，因為我們有你這個體貼孝順的兒子，要是興龍?zhí)焐嫌徐`，他也會笑的?！狈胶ｚ椙虚_蛋糕時，發(fā)現(xiàn)在熒熒燭光中，胡紹棟的臉上蕩漾著久違的笑容，眼眶內(nèi)閃爍著幸福的淚花，他雙唇翕張：“我，我還是第一次過生日呢……”

桂蘭每次探親回家，都是在地頭圈合看到汗水盈盈的方海鷹。一次她看見海鷹幫父母澆油菜時，料峭春寒中竟然光著膀子，兩手各拎著40多斤重的水桶，往返江邊2里多路取水。這是多么踏實盡心的漢子啊。此刻，她對這個重情重義長她四歲的男人油然生出好感?；氐讲筷牶螅鹛m給方海鷹寫信致謝。日久天長，隨著兩人交流的加深，桂蘭向方海鷹大膽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墒?，方海鷹盡管對這個樸實率真的姑娘有好感，他仍拒絕了這份情感，“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的，我是來做兒子的，如果我接受你的感情成為胡家女婿，我會感到愧對英烈戰(zhàn)友，會給我們的生死盟約蒙上層功利色彩，這樣我的良知會不安的?！焙ｚ椀臅邕_大義，更使桂蘭對他敬慕有加。此后，胡紹棟從女兒來信中的暗示和海鷹心事重重的神態(tài)中覺察到，小女兒愛上了海鷹。夫妻倆又驚又喜，如果他們能結(jié)合那該是多好的事啊。他們看得出，其實海鷹也非常喜歡桂蘭。在兩位老人的撮合下，方海鷹終于與桂蘭熱戀了。

烈士英靈魂兮歸來

1990年10月，桂蘭從部隊退伍，進入銅陵縣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1995年5月1日，方海鷹和胡桂蘭在銅陵發(fā)電廠舉行隆重婚禮。轉(zhuǎn)年年底，他們的兒子小鷹出世了。小鷹長得特別像興龍童年的樣子，虎頭虎腦，又懂事又可愛，胡紹棟夫婦臉上的笑容比過去更多了。后來，方海鷹和桂蘭在銅陵縣城一處小區(qū)買了套房子，把二老從農(nóng)村接過來住，讓他們安享天倫之樂。2006年4月5日中午，方海鷹下班回到家，卻不見兩位老人身影，情急之下四處尋找。小區(qū)門口百貨店老板說，胡紹棟夫婦倆和很多人去笠帽山烈士塔掃墓了。方海鷹立即想到，對呀，今天是清明節(jié)，老人準又思念興龍了。方海鷹立即飛奔到距家不遠的烈士塔。只見數(shù)不清的人們在烈士塔前祭祀吊唁，他們恭敬地在墓碑前擺好鮮花、水果等祭品后，鳴炮、鞠躬、默哀，而岳父岳母卻獨坐在一邊涕淚俱下……方海鷹上前拽拽岳父袖口，不料老人卻指著他鼻子說：“現(xiàn)在每天打開窗子，就會看到笠帽山烈士塔，我就想起我的兒。興龍遠在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園，我年老體弱還能活多少年啊，要是能到興龍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走一遭，也不枉今生啊……”原來，老人做夢都想去麻栗坡縣烈士陵園看看興龍的衣冠冢，老人的眼淚勾起了方海鷹的回憶。20多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慘烈戰(zhàn)斗，興龍和戰(zhàn)友寧可粉身碎骨也不當俘虜，他們縱身跳向懸崖的壯烈舉動，驚天地泣鬼神。后來，戰(zhàn)友們只找到兩位英烈的少許遺物……。這些年里，方海鷹多少次在二老的淚光里讀懂了他們的心思，可是二老體弱多病，怎能千里迢迢奔往云南?每當老人詢問興龍犧牲細節(jié)和墓里的埋葬物，方海鷹總是轉(zhuǎn)移話題。眼前的鞭炮聲震醒了方海鷹，他的思緒又回到現(xiàn)實中。海鷹清楚，把興龍的墓遷回笠帽山是不現(xiàn)實的，唯一的辦法是盡快搬家，搬離笠帽山這個令老人傷心敏感的地方。

過了一段時間，方海鷹趁老人心情好，對岳父母進行了開導，“爸爸，興龍壯烈為國捐軀，是用生命換來了像您這樣千千萬萬個爸爸媽媽能平安幸福生活，如果您老是在悲傷中度日，既不利于身體，也是興龍不愿看到的。我們懷念英雄，就要一切往前看，不要老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中，這樣才能告慰英靈啊。”看岳父沒出聲，方海鷹趁熱打鐵地說，“爸爸，你守著的那個舊箱子里，有很多興龍的遺物。興龍犧牲在云南邊陲，你們要去看看，這個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可是路途那么遙遠，我擔心你們身體吃不消啊。依我看，懷念烈士最重要的是需要一顆真心，哪里有他的遺物，哪里就有他的英靈。我們不如在笠帽山建個墓立個碑，把他的遺物拿去燒掉，這也算給興龍的英靈在故鄉(xiāng)安個家了。以后一想他，我們也方便去和他說說心里話?！痹栏冈滥嘎犃?，覺得他講得合情合理，終于同意了。

2010年春節(jié)前，已升任銅陵皖能發(fā)電公司檢修分公司國電項目部副經(jīng)理的方海鷹，貸款在銅陵市繁華市區(qū)買了套房子。他們剛剛把家安頓好，就臨近了清明節(jié)。清明那天細雨朦朧，好似蒼天悲戚。在蒼松翠柏間砌好的墓碑前，胡紹棟老人含淚取出興龍少時用過的課本，寫下的家信和日記，以及他的衣服等物，在全家人的注目下親手點燃。從此，烈士英魂就算在故鄉(xiāng)安家了。

而今，已過不惑之年的方海鷹依然愛看戰(zhàn)爭題材電視劇，他說那炮火連天的畫面，一次次讓他回憶起當年南疆的烽火歲月，以及令他魂牽夢繞的戰(zhàn)友。

責編：隋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