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到維也納,那里的朋友問:你們要在南方原樣復制我們的世界文化遺產哈爾施塔特嗎?
我一怔。到奧地利之前,人在芬蘭,全然不知此事。然而這些年在國內,各種反文化的“文化創意”不斷“驚爆”出來,已是見多識廣,明白驚爆只是一種市場手段,所以,我只說一句“訛傳吧”,想搪塞過去。
不料人家抓著不放,說是這里的電視臺正式播報的,而我感興趣的問題是:文化遺產能否復制?于是我拉著朋友前往“世界上最美的湖畔小鎮”哈爾施塔特,看個究竟。
這地方很美,就是一個童話世界。波浪般起伏不已的阿爾卑斯山,七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鋪滿綠茵的山巒,透明的溪流,五彩繽紛的花谷,隨處或立或臥的肥碩的牛,兩層坡頂的木房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里的山民對我說的一句話:我們最愛的是大自然,然后才是上帝。
人們身居其中的山水樹木全是原生甚至是原始的,又是被精心護理著的。你找不到一點荒蕪的跡象,卻也沒有刻意的人為痕跡,他們崇尚大自然原本的生命形態。更神奇的是,這些湖里的水是可以飲用的。經過至少數十年的努力,他們圍著所有湖邊建立了一套高標準的凈水系統,不能飲用的水決不放到湖中——這些我們能復制嗎?
這里的人們是唯美的。所有房屋院墻、門洞、陽臺、窗臺,都被房主用鮮花裝飾起來。它們像是被精心打扮的女人。世上的女人都是最會打扮自己的。可能她們嫌某個樓角缺點什么,有點寂寞,就把一盆垂著小紫花的綠藤柔情脈脈地吊在那里;可能她們覺得院內小徑上的落花太美了,不忍掃去,便讓一把竹帚閑倚墻邊。哈爾施塔特的美不是靠行政和資本“打造”出來的,而是這里的百姓唯美的生命氣質自由自在的散發——人們唯美的天性也能復制嗎?
哈爾施塔特很小,總共才有八百多人。由于地少,道路狹窄,房子不多,一代代人故去,只埋十年,便將尸骨挖出來,在頭蓋骨上畫上花兒,寫上逝去的年代,放在教堂一個石室中,漸漸形成了一個天下罕見的風俗奇觀。鎮里的房屋全是依山而筑,高低錯落,一樓一式,形態、材質、色彩,全都聽憑房主的性情。有的房子沒什么裝飾性的細節,彰顯主人追求的質樸與單純。彼此不同,更顯豐盈,正是這個小鎮特有的生活情致——這情致這習俗又怎樣復制?沒有獨特的習俗和唯美的情懷,還有哈爾施塔特嗎?
哈爾施塔特這個詞匯與“鐵器”相關,歐洲第一個鐵器時代就以哈爾施塔特命名,它對歐洲文明劃時代的進步具有標志意義。恐怕這正是它被確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深層原因之一。比“鐵器時代”更早的還有凱爾特人留在這里的墓穴。早期人類在這里的活動,都與這座小鎮儲藏極富的山鹽有關。
數千年的歷史使哈爾施塔特成為歐洲最古老的小鎮之一。鎮上的人引為自豪,把珍貴的歷史遺存放進一座設施現代的博物館中,這博物館叫做“時光回憶”。歷史就更沒法復制了。
鐵器和鹽一直是小鎮人們傳統手工藝品的本土資源。小街上的小店里,琳瑯滿目地擺放著此地藝人用鐵制作的生活用品和小擺件,其題材多是終日環繞身邊的小鳥小兔小雞小狗,稚拙動人,而且充滿地域趣味。還有一種此地土法燒制的彩色玻璃瓶,里邊裝著當地精制的細鹽。這些鄉土的味道誰能復制?可是沒這味道還叫哈爾施塔特嗎?
在街上偶爾會碰上一兩個身穿民族服裝的當地人。阿爾卑斯的山民,女人穿束腰長裙,男子穿鹿皮短褲。在中國的旅游景點,民族服裝成了吸引游人的道具。但這里的百姓只有逢到節日或貴客光臨,才穿上民族服裝,以表示對客人的尊重。本地的色彩就此活了起來。這也不能復制。服裝可以照樣做幾件,人卻無法復制,總不能叫咱的“老張小李”穿上這種洋民服,在仿造的哈爾施塔特的街上逛來逛去吧。
既然古鎮的精神、氣質、歷史、風俗、生活氣息、審美情趣,是一種生命,都無法復制,看來能復制的只有那些建筑空殼了。然而建筑上的歷史感——歷史感也是生命感——也還是不能復制,那么,哈爾施塔特還擔心什么呢?
這些年中國不少地方都在仿古、重建、復制,什么唐代宮殿啊、明代城墻啊、清代大街啊,甚至還要復制圓明園,而做這種事時,誰也不會對文化認真。我們自己的古鎮還說拆就拆呢,誰會把你們的古鎮當回事。
所謂復制哈爾施塔特,不過是一場商業游戲罷了。
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