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我在警校念書。
第二學期學習攝影課,著重掌握對痕跡物證的拍攝和取證。
除了打槍,恐怕把玩精密相機就是當時最令我們興奮的事兒了。
我們三五成群,自愿結合,去操場、去樹林、去工廠,甚至去墳頭、去臭水溝,制造假定現場,然后練習拍攝。
我和大民倆人一組,練習得相當順利,并且利用剩余膠卷,互拍了一些自以為很福爾摩斯的照片。
接下來,就輪到上沖洗課了。
這課更為簡單,聽教官說就是去暗室里,親手用顯影液沖洗出照片,然后找出差距,彌補不足。
大家躍躍欲試,排好隊伍,嘰嘰喳喳走進亮著日光燈的暗房。
隨即,教官制止了所有喧嘩,開始強調課堂紀律:“所有人從現在開始一律不得說話,要迅速自行分組,找好顯影罐、卷片盤、溫度計、量杯、夾子、裁刀等必備工具,等待我的口令!”
教官說完,暗房里立即響起一片叮叮咚咚的響聲。我仍和大民一組,我抱相機,他拿工具,很快準備完畢。這期間,大民隨口向我說了句:“可惜了,還有幾張底片沒照完。”
大民話音剛落,教官的吼聲立即響起:“剛才說話的那位同學,請你給我出去!”一時間,所有人目光齊射過來。大民頓時大窘,隨后萬分沮喪地看了我一眼走出暗房。
這下,沒人再敢說話了,紛紛蹲下準備開工。暗房里迅速沉寂了下來。
“有事情,可以打報告!誰再敢違紀,看我怎么收拾他!”素有“野獸”之稱的教官再次放出狠話,隨后“吧嗒”一聲關掉了屋里的燈。
意外,就在這一刻突然降臨。
燈光倏地熄滅,暗房霎時陷入漆黑的深淵。所有人眼前模糊一片,女生們下意識地喊出一陣“啊”!與此同時,有只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是一種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黑暗。
無邊無際,如潮浪涌——讓人孤獨,讓人膽寒,讓人驚恐,讓人窒息,讓人暈眩。讓人仿佛一下子從人間墜落到地獄。
我迅速攥緊了胳膊上的那只手。它一直都在抖,直到多時我才明白身邊是個女生。兩只手也越攥越緊。
我們都以為能逐漸適應黑暗,可我們錯了。我們毫無心理準備,苦撐的結果反而像溺水的人,等來的是加倍的絕望。專業暗房毫無光線,加上周圍死寂一片,既潮濕又陰冷,我們這時才悟出沖洗課的真正含義,它挑戰的竟是人的生理極限。
有抽泣和壓抑的呻吟低低地傳出,有急促的喘氣聲在胸腔里呼嘯而出,就在我也感到快要崩潰的時候,懷里突然多了一個溫熱的身體。我來不及多想,一把抱緊,嘴角又已觸到了兩瓣冰涼的薄唇
我不騙你,那是我的初吻。
在這之前,我曾和童年的異性伙伴親過嘴。但那不一樣。這個吻,讓我第一次洞曉了舌頭除去吃飯以外的天大秘密。
原來,舌頭也能握手,能擁抱,能舞蹈,能飛翔,能燃燒,能在驚恐陷落中進行救助,能在天崩地裂時實施救贖,能讓人不知不覺地從地獄飛升到天堂。
“大家注意了,開始沖洗!”
黑暗中教官的話,忽然像道猙獰的閃電,霎時將我懷中的身體奪去。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慌忙端起相機,卻又不得不無奈地垂下手臂。我知道,大民相機里還有膠卷,可如果我摁動了快門,同學們的底片將就此報廢,而等待我的也必定是教官的一頓教鞭。
她就這樣消失了,我的天使。我舌尖上還留有她淡淡的芳香,懷抱里還留有她微微的余溫。可我竟然荒唐地不知道她是誰……
出了暗房,大民翻看著照片表示很滿意。但我低落的情緒也讓他很意外。
“我又沒怪你。看,腳印真清晰,咱倆多帥!”
我走神了。我的大腦、眼睛、鼻子、嘴巴、毛孔,無時無刻不像獵犬一樣四處焦急地窺探著。全班共有八名女生,到底會是哪一位呢?
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她們一回到陽光下,就立即舉起照片遮擋住強烈的光線朝宿舍跑去。她們每一個人的身段都是那么優美。
我太痛苦了!說出來,誰會相信呢?在女生貴如國寶且嚴禁戀愛的警校里,在我們性別嚴重失衡的班級里,居然有一個女生主動擁抱并親吻了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們都曾經是最親密的人。
從此以后,我守著這個秘密,始終都在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八位女生,個頭相當,身材勻稱,各有魅力。每個人都像,可每個人又都不像。直到有一天,我沮喪地想到,對方會不會也不知道親吻的是誰呢?
畢業那天,聚餐時都喝醉了。我單獨到女生那桌敬酒,提議以一對八玩石頭剪刀布的游戲,誰輸了回答對方一句實話。結果,我最后輸給了她們老大。
老大借酒笑著問:“我們八個人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個?”
我鼓足勇氣回答:“如果我的心是一張底片,那它沖洗出的,是我永遠的初吻。信不信?我一直稀里糊涂地暗戀著你們八個!”
老大聽完先是笑,接著卻哭了。繼而其余七個人也哭了。
她們,全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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