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做好了,你們去吃吧。”門口的光線暗了一下。
抬頭一看,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站著,兩手插在袖筒里在肚子上一頓一頓的。看到我們有了反應,他迅速地轉過身,橐橐橐地走開了。這個情景每天重復三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我和小劉兩個人剛剛分配到水塘崮下這所初中來教學不久,盡管學校里有二十多個教職工,可他們大都是周圍村莊里的,離家近不在學校里吃飯,真正需要在學校就餐的其實就我們兩個人。
來報到那天,學校領導和我們談完工作以后,大家隨意地站在院子里閑扯著,領導突然有些犯愁地冒出一句:“就是吃飯有些麻煩。”
那是陽歷的九月初,天氣還比較熱,可有一個不太高的小老頭卻把兩只手插在單褂子的袖筒里,并在褂子下部一下一下地向肚子上頓著,還不時地插上幾句話,因為是隨意說話,領導也沒有不高興的表示,我們不明白他是干什么的,猜測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農民罷了。
領導剛說到吃飯麻煩,他就接過話茬去:“那有什么麻煩的,我捎帶著給做就是了。”
我們一愣,領導上半身也往上挺了挺,才介紹道:“這是咱們學校燒水的老劉,管著幾百口子人喝水的,”看我們打了招呼,他又轉向老劉,“可也怪摽人的啊。”
“不就辦兩個人的飯嘛,不捎帶著干還能多記一個工分?”老劉笑著擺擺手。
我沒有注意他什么時候把手從袖筒里抽出來了。
我和小劉兩個人在學校里第一次吃老劉做的飯的情形就很特別。他來辦公室叫我們吃飯,我們隨他來到了小伙房,他抬手指一個鍋:“飯。”又指指另一個鍋,“菜。”然后不再多言,轉身就要離去。出于感激,我們趕緊拉住他:“一塊兒吃吧。”誰知他略微一愣神,隨即把手一甩,臉上一冷:“不是給你們做的嗎?我吃什么?”我們滿腔的熱情霎時被澆滅,呆了,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早已走遠了。
我們猜測,他本來是在學校里燒開水很清閑的,可是添上給我們做飯后,增加了很多麻煩,是心里不高興了。
掀開鍋,炒好的菜冒起一股熱騰騰的熱氣來。另一個鍋里是熱乎乎的一張油餅,表面上黃黃的,干干的,面里頭的蔥花有青有白,彌漫出來的香氣直往鼻孔里鉆。我們迅速忘記了剛才的不快,把油餅一撕兩半,大嚼起來。
下一次他再叫我們吃飯時,我倆就有了一絲擔心,怕惹他不高興,趕緊從辦公桌前站起來:“這就去,這就去。”
這天,大家正在辦公室埋頭備課,非常寂靜的氣氛中,門口一個黑影一閃:“得去買面了,不然的話下午就沒得吃了!”
所有老師都抬起了頭,轉了幾轉,最后眼光集中到我這里了,我感到有些難堪,參加工作時間短,光想注意影響什么的,但看到小劉上課去了不在,我只好趕緊接過話茬來:“我們兩人下兩節還都有課,再說吧?”
他眉頭一擰,質問而又生硬地說道:“再說什么,還不抓緊去買,吃不上別怨我!”
我心里不高興,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就不吭聲了。
上完課后,趕緊騎上自行車到五六里路外的糧所把面買來。他看到后,臉上露出笑容:“這就對了,啥時也得吃飽肚子,光顧了干活還行?”下午,我們又吃上了他烙的外皮焦黃里面軟糯的油餅。
時間長了,我們告訴他:“老劉,做好飯你直接走就是,我們自己過去吃,不用頓頓老叫我們啊,太麻煩了。”
他眉頭一皺,眼往上一翻:“那哪兒行,早了晚了的?”
“我們大約摸就行。”
“飯做中了就得接著吃,不然味道就差了。再說了,也不能光顧了干活,得適當地歇歇。”這次,他的語氣平和了許多,我們感到舒服了不少。
在開始那一段時間里,我們頓頓吃他烙的油餅,吃得很香甜,很舒心。時間久了,就想換換口味,我和小劉商量了幾次,就兩個人一塊兒到伙房找他,囁嚅道:“老劉,有時咱蒸回饅頭啊什么的行吧?”
正干著的活兒的他一下子停了下來,身子也好似晃動了一下,然后看著我們:“怎么,吃夠了?”
我倆趕緊擺手:“不是不是。”
過了半天,他慢慢說道:“饅頭我也會蒸,但是不怎么拿手,試試吧。”
幾天后,他就為我們蒸出雪白暄軟的饅頭來了,從此我們就不是頓頓吃油餅了。不過,每當我們吃饅頭的那頓飯,他來叫我們時,情緒總是有些低落,我們當時并沒有感覺,我臨調走時才明白過來是為什么。
兩年后,小劉調走了。老劉就給我一個人做飯,仍然是頓頓來叫我去吃飯。
又過了半年,我的調令也來了。學校里安排聚餐歡送我,老劉在忙完后也坐下了。上次小劉走時學校也準備安排一次聚餐的,可他急火火地走了,也就沒聚成。飯桌上氣氛很熱烈,這是我和老劉頭一次坐在一起吃飯,酒酣耳熱之際,我說感謝他兩年半的時間里為我們做飯付出的辛苦。
他擺擺手,淡淡地說道:“我學會了蒸饅頭。”
學校領導解釋說:“他學蒸饅頭可費老鼻子勁兒了,直到學好了才來展示的,是不是老劉?老劉在家從不做飯,烙油餅是唯一的絕活。”
“烙油餅,絕活?”我并不太以為然。
老劉白眼珠一翻,站起身來,到鍋里拿出一個剛烙熟的油餅,放到一個盤子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油餅上的一個地方,猛地往上一提,扁平的油餅竟一層層沾著蔥花被拉出來成了紙筒一樣,一個油餅變成了一長串厚薄均勻、寬度一致的面筒……
責任編輯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