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張三。
張三語氣很淡又很堅定,夾雜著些輕蔑。日本少佐美津智朗,上下打量了棱角清瘦的張三。
喲西,有膽量。
四十碗酒斟得滿登登的,排滿了兩張條案。正宗魯北燒刀子。
美津智朗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地,一碗酒放一個人,四十碗四十人。張三爺點了點頭,走了過去。
張三德州武城人,居武城瓦房胡同,幾十年過去,老人們仍舊記得張三身著長衫,挽著袖口,右手平端一碗魯北老酒,一副泰然自若,正襟坐在柴家酒鋪門旁長椅上的樣子。
所有老人的記憶中,沒人清楚張三爺以什么為生,有無子嗣。有人說他在辛亥革命時去過東洋,還有人說他在馬家作坊教過私塾。
酒是張三爺的全部生活,酒持得穩,喝得淡,放得輕,一天沒酒的日子就不是張三爺的日子。日頭從東方初升,張三爺的酒碗端起:日頭落西,最后一滴酒也淌入肚子。張三爺微抖長衫,輕拾闊步,背背雙手的樣子,反復在人們的記憶里出現。
民國二十五年的冬天冷得早,可張三爺一身單布長衫早早坐到了柴家酒鋪門口,右手高擎海口酒碗,口稱,武城張三煩請柴掌柜賜酒。
早有伙計從壇子里舀出一提,斟到三爺的碗里,三爺抿了一口,揚手將酒潑在青石磚道上。摻水了。伙計趕忙又開一壇,十里香,苦,又潑。伙計冷汗直流,米掌柜聞聽顛顛地跑上來,連開隔壁好、四季青、一杯醉三壇老酒。張三潑了三碗,腥,澀,火嫩……一時酒氣沖滿了整條青石街。柴掌柜面紅耳赤,哭喪著老臉無計可施。張三爺喝誰的酒是給誰家捧場子,是看得起你,你想請都輕易請不來。何家的“小米香”、胡家的“雜糧酒”、馬家的“地瓜燒”和孫家的“狀元紅”,那都是張三爺給品出來,叫出來的。
忽聽一聲銀鈴響起,請三哥品小女子的手藝,柴家掌柜大女兒步履輕冉,雙手捧著一碗高粱酒,不喊三爺口稱三哥,輕邁金蓮來到張三近前。酒未沾唇已聞到酒香,張三脖子一揚滴酒不剩。好一碗女兒紅,好酒好酒,拾足離去。
有人說,張三和柴家大女兒有一手:有人說,非也,柴掌柜故意請張三來變個法子給他的酒坊造聲勢。無論怎么說,自那次后,柴家紅高粱酒坊叫響了魯北一帶。
據老人說,德州附近喝酒比得上張三爺的,沒有,一個都沒有。真有不服氣的,比如,陵縣醉彌陀金燦,騎著棗紅大馬來找張三,那家伙,論壇的喝,兩個人從上午喝到了下午,未分勝負。金燦光膀子騎馬向東,張三爺折西回瓦房胡同,金燦走了十里路,一個趔趄從馬上栽了下來,一命嗚呼。張三睡了七天七夜,酒汗流了一炕,醒來仍喊,痛快。
美津智朗是想奪柴掌柜的釀酒方子的,柴掌柜就是不吐個口話。美津智朗惱羞成怒,一個破壞大東亞共榮罪名,就捆了柴家四十來口。
張三爺端起一碗酒,咕咚一口,那邊繩子頭就松一個,張三爺連干二十碗。燒刀子常人三碗就會放倒在地,美津智朗不住點頭。
張三爺喝到三十來碗時,身子晃動了一下,柴掌柜嚇得體如篩糠。張三爺淡然地看了柴掌柜一眼,又一碗酒入口,柴掌柜那頭繩子一松,人便癱倒在地上。
喝到三十八碗的時候,張三爺眼皮發木,視線模糊,柴家大姑娘和新女婿雙雙捆著手注視著張三。張三爺對大姑娘微微笑了笑。
三哥,大姑娘欲言又止。
張三兩碗咕咚咕咚吞了下去,四十碗喝完,在場所有人都#8226;晾得目瞪口呆。美津智朗拍了拍軍刀,放人。
張三爺邁著八仙步,撥開日本兵的刺刀就向院外走,美津智朗屋里哇啦地說一通日本話。
張三爺止住了腳步,回頭問美津智朗,你說中國人酒痞野蠻無酒德?告訴你:酒德兩字,最早見于我中華民族《尚書》、《詩經》,儒家有“飲惟祀”;“無彝酒”;“執群飲”;“禁沉湎”。晉代《斷酒戒》,唐代《酒箴》,宋代《酒賦》,元之《飲膳正要》,明之《本草綱目》,清之《日如錄》,無不是酒德之說,小小番邦島國無端侵略,竟敢陳說禮法,只如蜾贏螟蛉如侍側在焉也。
張三爺滔滔不絕,不覺興起,身子晃動,嘴里兀自振振有詞:鐵拐李提腿把神起,回頭觀望漢鐘離,韓湘子口中吹玉笛,李純陽拔劍把頭低……一套八仙拳使出來,如風如影飄逸出神,少頃收勢站定,張三爺氣不長出面不改色,更增神采。美津智朗沒想到張三精通日語身懷武功,獰叫:八嘎,把人留下。
張三爺一個鷂子翻身飄上了高墻,晃動幾下就沒了影子,從那以后,武城再也沒有人見到過張三爺。
張三爺后來的故事發生在建國后的五二年,武城縣政府聯合何胡柴馬孫五家,各取其祖傳釀酒秘方之精華,在運河東岸組建新國營釀酒廠。釀出新酒的第一天,大門口外,直直走進一位清瘦矍鑠的七旬老者,說是來嘗新酒的,門衛見來人儀表非凡,不敢阻攔,又恐是敵特分子破壞社會主義建設,趕忙向廠民兵連報告,民兵連緊急集合趕到,那老人早不知去向。眾人聽到貯酒倉庫有輕微聲響,民兵們進去搜查,見一壇高粱酒封泥打開,一口空瓷碗放在當場,墻上用于樹枝劃得一行草字筆走龍蛇:好酒。故人張三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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