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是候鳥一族,天一冷就去三亞的兒子家過冬。我要時不時地奉命照看他的空巢。那天出了一點兒小狀況,我電話聯系了一位專業人士,約好時間我到樓下等他。我琢磨著他電話里的聲音,溫和又文雅,不由揣度這個從未謀過面的師傅的專業信譽。在我的印象中,以技藝立身的人,高聲大嗓的音量指數和他的專業等級成正比。像我大伯,八級瓦匠,前國營建筑公司工人,我們這個城市五、六、七十年代的建筑物都有大伯的光榮汗水。“咱們工人有力量”,今年七十八歲的大伯一輩子不會小聲嘀咕。
果然,我等來的是個白皙文弱的青年,他手里的扳鉗子剛碰一下水龍頭,就突然失手墜落,把長方形老式陶瓷水槽的底兒砸出一束光芒四射的碎縫兒。在這之前考慮有陌生人干活,我將家門打開,引來一位老者旁觀,看樣子與伯父年齡相當,穿著老舊邋遢,左臉上有兩塊古錢大小的紫色凸起。他發話了,指著那年輕人,大聲說:就你這樣的,還敢出來接活兒?那青年羞愧難當,紅著臉說去買一只水槽,便匆匆下樓了。剩下我和老人,他大發感慨:現在的年輕人啊,哎!他說完這話都沒停頓,馬上帶著疑問“嗯”了一聲:你是老安什么人?侄子,我回答。
老人實在健談,也不管我想不想聽,他自管打開話匣子:你大爺,我們年輕那會兒,知道么?那專門練了一套硬功夫。瓦匠是干什么的?盡和泥水打交道。每人一雙白線手套,好家伙,雪白雪白的,都是回家另用增白皂洗過的。抹泥兒、抹灰兒,你知道么?老人雙手比量著,右手模擬瓦刀,左手展平似盛水泥的木托盤,左右手配合上下翻飛起來,招式很像雜技演員拋玩仨球,忙而不亂的樣子。舞動了一會兒,目光竟然炯炯有神,嗓音清亮,吐字清晰:那時候你大爺是我們的班長,帶著我們和別的班組打擂,全帶著雪白嶄新的手套,一面墻的磚縫勾下來、一面墻抹下來,手套上不興粘一個水泥點子。我們班把把贏,不光手套嶄新,那一溜墻根下也干干凈凈,不興掉下來半點兒泥渣子。
哇,好厲害。我馬上對這老人肅然起敬,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計劃經濟下呆板的人們,干重體力活還能玩出這樣的境界。我拿出煙敬他一只,剛要給他點上,突然從樓上的某一處傳來似哭似嚎的怪叫,老人從嘴上取下煙,急忙返身上樓去了。
后來,堂哥獎勵我去三亞過春節,發現大爺整天萎靡不振,不似在東北那般精神,和椰風碧海硬是不和諧。我想給老爺子提提神兒:大爺,你那臉上有兩塊紫沙的老兄弟都和我說了……我重復了老人講的情形。大伯聽了之后閉上眼睛,好一個無動于衷。怎么了,大爺?沒聽見還是不喜歡聽啊?大伯睜開眼睛,淡淡的瞳仁看著我:他說的這個事兒是真的,可人呢沒他的份兒。他外號叫紫砂大壺,不是技工,從來沒干過瓦匠,他是我們公司鍋爐房燒水的,我們在工地干活,他給我們送涼白開,每天挑著兩個大茶壺一趟趟把水送到腳手架上去。
咦,怪呀,老頭子何苦忽悠我呢?跟真的似的,我還敬了他一根煙呢。
大伯長嘆一聲,眼睛竟然紅了,你哪里知道,那老兄弟實在可憐。老伴兒癱在床上八年了,兒子先下崗后離婚,窩在家里吃他的喝他的,這也罷了,孫子呢還是個腦癱,面條一樣拿不成個兒,也得他伺候著。
那也不用忽悠人啊,不會是老年癡呆了吧?我還是覺得怪。伯父又長長地“哎”了一聲,瞇著眼睛,目光顯然越過我的臉,虛虛地投向遙遠的所在,輕輕地說:還不興他找點兒樂子么?
責任編輯 何光占